杜甫

杜甫

杜甫(712—770),字子美。河南巩县人。原出长安杜陵,自称杜陵布衣,又号少陵野老。唐初诗人杜审言孙。唐玄宗时应进士举,不第。天宝末献《三大礼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安史之乱中谒肃宗,官左拾遗。后去官入蜀,筑草堂于浣花溪。严武表为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卒于耒阳。有《杜甫集》六十卷。《旧唐书》卷一九〇《文苑》、《新唐书》卷二〇一《文艺》有传。

戏为六绝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1020]凌云健笔意纵横。[1021]

今人嗤点流传赋,[1022]不觉前贤畏后生。[1023]

集评

仇兆鳌曰:首章推美庾信也。开府文章老愈成格,其笔势则凌云超俗,其才思则纵横出奇,后人取其流传之赋,嗤笑而指点之,岂知前贤自有品格,未见其当畏后生也。当时庾信诗赋与徐陵并称,盖齐梁间特出者。

——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

宗廷辅曰:此首论赋。庾子山赋,自魏、晋而下,允称独步。少陵奋迅,起而绍之,非特词旨藻丽,其一种沉郁顿挫,极有相似之处。入之深,故言之切。《哀江南》一篇,冠绝古今,乃作于入周之后,已在暮年,故云“老更成”也。“凌云健笔意纵横”七字,是庾赋切实注脚,假移作评诗即非是。唐自开、宝以降,国初淳庞之气浸漓,后生辈多觉前贤古拙,恣情评泊,至令绝世名篇,供其嗤点。譬之风狂猰狗,何足与校。“不觉”者,愤词也,非逊词也。

——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

王杨卢骆当时体,[1024]轻薄为文哂未休。[1025]

尔曹身与名俱灭,[1026]不废江河万古流。[1027]

集评

仇兆鳌曰:此表章王、杨四子也。四公之文,当时杰出,今乃轻薄其为文而哂笑之,岂知尔辈不久销亡,前人则万古长垂,如江河不废乎!

——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

宗廷辅曰:此首论四六。隋、唐以前,以骈俪为文,单行为笔,故梁昭明撰集八代之作,名曰《文选》,明其不取朴率也。第二句“文”字著眼。王、杨、卢、骆是唐初四杰。“当时体”,谓相传共守之体。“轻薄”,则指后生辈。是时昌黎未出,天下尚不知古文,哂之者非哂其四六,哂其体之古拙,犹赋之嗤点庾信云尔。“尔曹”二句,不啻大声疾呼矣。——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

纵使卢王操翰墨,[1028]劣于汉魏近风骚。[1029]

龙文虎脊皆君驭,[1030]历块过都见尔曹。[1031]

集评

刘辰翁曰:第三诗又只借卢、王反复言之,以为纵使不及汉魏、《风》、《骚》,毕竟皆异材也。尔曹自负不浅,然过都历块,乃可见耳。所以极形容前辈之未易贬也。

——刘辰翁《评点杜子美诗集》

史炳曰:“纵使卢王”云云,言卢、王诸人翰墨,虽不及汉、魏之近《风》、《骚》,然其才力雄骏如龙文虎脊之马,堪充君驭,而超越都邑如历片土,俯视尔曹,真下乘耳。

——史炳《杜诗琐证》

浦起龙曰:《风》、《骚》为韵语之祖,后来格调变移,造端于汉之苏、李,继轨于魏之建安,至唐初诸子出而体裁又变。要之皆同祖《风》、《骚》也。故言纵使卢、王翰墨劣于汉、魏之近《风》、《骚》者,要亦国初之《风》、《骚》也。譬犹天闲上驷,顿足云霄,吾见驽马之竭蹶而不副矣。上抑下扬极有分寸。

——浦起龙《读杜心解》

才力应难跨数公,[1032]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1033]未掣鲸鱼碧海中。[1034]

集评

钱谦益曰:“凡今谁是出群雄”,公所以自命也。“兰苕翡翠”,指当时研揣声病,寻章摘句之徒;“鲸鱼碧海”,则所谓“浑涵汪洋,千汇万状”,兼古人而有之者也。亦退之所谓“横空盘硬、妥帖排奡,垠崖崩豁,乾坤雷硠”者也。论至于此,非李、杜谁足以当之,而他人有不抚然自失者乎?

——钱谦益《读杜二笺》

宗廷辅曰:前三者分论古人,此首递论今人。数公指庾信及王、杨、卢、骆,是说古人;“凡今谁是出群雄”,是说今人。古人才力甚大,著“应难”二字,有许多佩服之意;今人亦未可一概抹煞,著“谁是”二字,有许多想望之意。“翡翠兰苕”,喻文采鲜妍,乃今人所擅之一能;“鲸鱼碧海”,喻体魄伟丽,数公之才却是如此。其广狭大小,岂可相提并论哉!

——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

不薄今人爱古人,[1035]清词丽句必为邻。[1036]

窃攀屈宋宜方驾,[1037]恐与齐梁作后尘。[1038]

集评

宗廷辅曰:此首承“今人”、“古人”,而复揣自己也。“不薄今人”,承“翡翠兰苕”句,言今人所能如此,似无可薄;“爱古人”,承“鲸鱼碧海”句,言古人所能如此,实有可爱。“清词丽句必为邻”,言于古今人中择其清词丽句以为依傍也。下二句始明己志。公许身、稷,流离陇、蜀,乃心唐室,正与被谗见放、忧国爱君之屈子同此遭际、同此心思,故云“方驾”也。曰“窃攀”、曰“宜”,有极欲思齐而又不敢卤莽之意。齐、梁当时文体,李谔所谓“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者,曰“恐与作后尘”,有深惧沾染之意,言其不以是为工也。

——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1039]

别裁伪体亲风雅,[1040]转益多师是汝师。[1041]

集评

杨慎曰:此少陵示后人以学诗之法。前二句戒后人之愈趋愈下,后二句勉后人之学乎其上也。盖谓后人不及前人者,以递相祖述日趋日下也。必也区别裁正浮伪之体,而上亲《风》、《雅》,则诸公之上,转益多师,而汝师端在是矣。

——杨慎《升庵诗话》

王嗣奭曰:今人才力未及前贤,以其递相祖述,愈趋愈下,无能为之先者。必也别裁其伪体而上亲于《风》、《雅》,始知渊源所自,前贤皆可为师。是转益多师,而汝师即在是矣。此亦公之自道也。公诗祖述《三百》而旁搜诸家,以集其成。如楚《骚》、汉魏诗、乐府铙歌,齐、梁以来,甚多仿效,而公独无之。然独其诗,皆《三百》之嫡派、古人之雁行也。其所师可知矣。如孔子识大识小无不学,而贤不贤皆师矣。不如是,何以谓之集大成哉?

——王嗣奭《杜臆》

说明

这组论诗绝句是这一体式的开山之作,郭绍虞先生曾指出它的意义和价值道:“杜甫《戏为六绝句》开论诗绝句之端,亦后世诗话所宗。论其体则剏,语其义则精。盖一生诗学所诣,与论诗主旨所在,悉萃于是,非可以偶尔游戏视之也。考杜集编年诸本,此六绝句均在上元二年,时杜甫已五十岁,则为其晚年之作,故能精当如是。”(《杜甫戏为六绝句集解》)组诗前三首主要涉及庾信、初唐四杰等作家的具体评价,后三者则是其诗学宗旨的呈显。概而言之,杜甫希望以《风》、《骚》为宗本,推尊汉魏,兼取近人,既欣赏“清词丽句”之秀美,又追慕“掣鲸鱼碧海中”的气魄,并且提出了“转益多师”的法门,其眼光之辩证高远,表现出集大成者的气度。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1042]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与,[1043]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1044]故著浮槎替入舟。[1045]

焉得思如陶谢手,[1046]令渠述作与同游。[1047]

说明

这诗表明自己的作诗态度,与“律中鬼神惊”(《赠郑谏议》)、“遣词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等说法是契合的。后代如许印芳之非议“起二句立志甚高,然必说破,便嫌浅露;次句尤嫌火气太重,大非雅人吐属”,则属无谓求疵。“浑漫与”与“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呈路十九曹长》)似有抵牾,但前者未始不可理会为老来愈熟、自然洒脱的境界。

集评

吕本中曰:陆士衡《文赋》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论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老杜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于此,故失于绮靡,而无高古气味。杜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

——吕本中《童蒙训》

田雯曰:少陵此诗盖目触江上光景,思成佳句,以吟咏其奔涛骇浪之势,而不可得,废然长叹。曰“性癖”、曰“惊人”,言平生所笃嗜在诗也。曰“老去漫与”,与“晚节渐于诗律细”似不相属,谦辞也。曰“花鸟莫深愁”,言诗人刻毒,遇一花一鸟,摹写无余,能令花鸟愁也。今老无佳句,不必“深愁”矣。花鸟尚然,况值此江势之大,闭口束手,能复有惊人篇章耶?故只可添水槛以垂钓,著浮槎以闲游而已。若述作之手,非陶、谢不可,吾则何敢?悠悠千载,犹思慕陶、谢不置焉。少陵殆抑然自下者,全无矜夸语气。言在题外,神合题中,而江如海势之奇观,隐跃纸上矣。

——田雯《古欢堂集杂著》

咏怀古迹[1048]

摇落深知宋玉悲,[1049]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1050]云雨荒台岂梦思。[1051]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1052]

说明

宋玉与屈原并为楚辞重要作家,刘勰所谓“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文心雕龙·辨骚》)。杜甫对屈宋亦表推崇,《戏为六绝句》即有“窃攀屈宋疑方驾”的句子。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以为“言屈原而兼宋玉者,亦不过牵连而及”,观本诗可知其大谬不然。

集评

王嗣奭曰:玉悲“摇落”,而公云“深知”,则悲与之同也。故“怅望千秋”,为之“洒泪”;谓玉萧条于前代,公萧条于今代,但不同时耳。不同时而同悲也……知玉所存虽止文藻,而有一段灵气行乎其间,其“风流儒雅”不曾死也。

——王嗣奭《杜臆》

沈德潜曰:怀宋玉亦所以自伤。言斯人虽往,文藻犹存,不与楚宫同其泯灭,其寄慨深矣。

——沈德潜《唐诗别裁》

方东树曰:一意到底不换,而笔势回旋往复,有深韵。七律固以句法坚峻、壮丽、高朗为贵,又以机趣凑泊、本色自然天成者为上乘。

——方东树《昭昧詹言》

解闷(十二首选四首)

其五

李陵苏武是吾师,[1053]孟子论文更不疑。

一饭未曾留俗客,数篇今见古人诗。[1054]

其六

复忆襄阳孟浩然,[1055]清诗句句尽堪传。

即今耆旧无新语,[1056]漫钓槎头缩颈鳊。[1057]

其七

陶冶性灵存底物,[1058]新诗改罢自长吟。

孰知二谢将能事,[1059]颇学阴何苦用心。[1060]

其八

不见高人王右丞,[1061]蓝田丘壑蔓寒藤。[1062]

最传秀句寰区满,[1063]未绝风流相国能。[1064]

说明

《解闷》十二首公元766年作于夔州,此处所选为其中五、六、七、八首。杜甫是中国诗史上承上启下的人物,对诗歌艺术有充分的自觉,这表现在他对汉魏六朝及唐初诗人的琢磨和汲取(见“陶冶性灵存底物”及《戏为六绝句》等),也表现在他对并世诗人的体味中,如《解闷》中对王、孟的品评。而且这种品评堪称深入,如杨伦就点出杜甫“赞襄阳只一‘清’字,赞摩诘只一‘秀’字,品评不苟”(《杜诗镜铨》)。

集评

贺贻孙曰:少陵云:“李陵苏武是吾师。”少陵沉雄顿挫,与苏、李淡宕一派殊不相类,乃知古人师资,不在形声相似,但以气味相取。

——贺贻孙《诗筏》

王士祯曰:子美与孟浩然诗不同调,此诗可谓具眼,次篇亦具眼,公论翁方纲曰:“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言欲以大小谢之性灵而兼学阴、何之苦诣也。“二谢”只作性灵一边人看,“阴何”只作苦心锻炼一边人看,似乎公之自命,乃欲兼而有之,亦初非真欲学阴、何,亦初非真自许为二谢也。

古人不必苛同也。

——《唐宋诗醇》

——翁方纲《石洲诗话》

李东阳曰:唐诗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诘足称大家。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却专心古淡而悠远深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则孟为尤胜。储光羲有孟之古而深远不及,岑参有王之缛而又以华靡掩之。故杜子美称“吾怜孟浩然”,称“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储、岑,有以也夫。

——李东阳《麓堂诗话》

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1065]

清新庾开府,[1066]俊逸鲍参军。[1067]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1068]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说明

“古今诗人,举不能出杜之范围,惟太白天才超逸绝尘,杜所不能压倒,故尤心服,往往形之篇什也”(杨伦《杜诗镜铨》)。杜甫对李白风神天才深为倾倒,很久以后还有“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梦李白》)的诗句。杜诗中也最能见出李白的才性,本诗所谓“飘然思不群”,他如“李白一斗诗百篇”(《饮中八仙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痛饮狂歌空度日”(《赠李白》)等皆属传神之作,这类一位伟大诗人为另一位伟大诗人写照的文字在全部人类历史上都是堪称稀罕而可珍的。可珍中之尤可珍者,在杜甫有关李白的诗里往往还含有宝贵的诗学见解:当我们了解了他对李白“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世人皆曰杀,吾意独怜才”(《不见》)的观感后,再读到“文章憎命达”(《天末怀李白》),就该知晓其深刻的涵义;当杜甫评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寻范十隐居》)、“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时,我们不仅对李白诗歌的风格,且对唐诗与以往的诗歌传统的联系有了更好的理解。这种在谈论当代诗歌时,结合前代诗人的批评,是杜甫所精熟的,比如他评孟浩然就道:“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遣兴》其五),关于自己,就前选诸作即可见:“窃攀屈宋宜方驾”、“颇学阴何苦用心”等,都显示着他自觉的诗史意识。

集评

浦起龙曰:此篇纯于诗学结契上立意。方其聚首称诗,如逢庾、鲍,何其快也。一旦春云迢递,“细论”无期,有黯然神伤者矣。四十字一气贯注,神骏无匹。

——浦起龙《读杜心解》

《唐诗从绳》曰:起二句虽对,却一气直下,唯其“思不群”,所以“诗无敌”,又是倒因起法。“清新”似“庾开府”,“俊逸”似“鲍参军”,径作五字,名“硬装句”。对“谓北树”,望“江东云”,头上藏二字,名“藏头句”。五己地,六彼地,怀人诗必见其所在之地,方有实境。七、八何时重与“尊酒”,相对细酌论文,分装成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