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文学的大雅之作(译本序)

世俗文学的大雅之作(译本序)

自从人类开始文学创作以来,文学作品似乎就有雅俗之分,甚至有雅俗之争:究竟雅一点儿好,还是俗一点儿好,争论数千年也未能达成共识。我国自古就区分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两者各行其道,名分上虽有高下,而实际却是伯仲之间,谈不上孰胜孰负。久而久之,就有人出来调和,从鉴赏角度拈出雅俗共赏之说。于是,对一部作品,给予雅俗共赏的评语,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很高的赞誉。

《漂亮朋友》就是雅俗共赏的一部法国小说。

称得上雅俗共赏的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殊途同归,从雅和俗两个方向,通至文人雅士与平民百姓的共赏。《漂亮朋友》显然是从俗的一端,走向人所共赏的境地。

在不知炒作为何物的年代,人们争相传阅一部作品,所看重的正是作品本身的价值和魅力。所谓洛阳纸贵谈何容易,成千上万的作品,能赢得雅俗共赏者,可以说屈指可数。《漂亮朋友》就是屈指可数的一部佳作。

雅俗共赏的作品,能登上大雅之堂者,更是凤毛麟角。《漂亮朋友》就是这样一只麟角或者凤毛。

莫泊桑的小说属于世俗文学,这应是不争的事实,甚至有人批评他的作品过于粗俗。他的中短篇小说三百篇,为他赢得了“短篇小说之王”的称号,换句俗话说,使他成为“故事大王”。

世俗文学最鲜明的一个特点,就是讲故事,讲俗人俗事,描绘人生百态,这是市民阶层特别喜闻乐见的。

莫泊桑从一举成名的《羊脂球》起始,似乎就给自己的创作定了基调,并且一生遵循:每篇作品都要写成生动有趣的故事,写成纯而又纯的故事。他不同于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也不同于福楼拜、左拉等名家,讲故事就是讲故事,不是为了表现某个主题,也不发表议论,每部作品完全围绕着所讲的故事而剪裁,仅仅追求故事本身的喜剧性或悲剧性效果。

莫泊桑的小说,故事都发生在法国西北部的诺曼底,或者巴黎及其郊区。写这两个地区的风土世情及各色人物,他自然得心应手,因为诺曼底是他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故乡,而巴黎则是他生活和从事文学创作的地方。

自不待言,莫泊桑写的多是小人物,有诺曼底狡黠的农民、慷慨的工匠、受欺凌的妓女、小职员、小店主、小市民,也有比市民还世俗的破落贵绅、富商、工厂主以及野心勃勃的政客。例如《项链》中因爱慕虚荣而毁了一生的小市民;《一家子》中为争抢遗产而大打出手的一家人;《羊脂球》中面对敌人的淫威,表现出的骨气远远不如一名妓女的那些富商和乡绅;《泰利埃妓馆》中去逛窑子而丑态百出的社会名流……总之,法国世俗社会的万象,在任何作家的作品中,都不如在莫泊桑的小说中展现得这么充分。不知是法国到了十九世纪下半叶进入了空前的世俗社会,还是这个时期的法国社会在莫泊桑的笔下得到了空前世俗的描绘,无论哪种情况,都足以表明莫泊桑的小说是地地道道的世俗文学。

莫泊桑不但善于讲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故事,还讲一些怪异的故事,从而满足市民阶层的猎奇心理。如《谁知道》讲一个孤独者深夜回家,看见家具自动往外搬移,不胜惊恐而去住旅店;次日回家已四壁空空。然而数月之后,又突然原物归还,一件家具也不少。而名篇《奥尔拉》,更是以日记体讲述了一系列的怪异现象。

可见,市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没有莫泊桑笔触不到的地方。然而,这三百篇故事,虽说大多很精美,也还不过是市民文学的一道道小吃、一道道家常菜,即便是名小吃、特色家常菜。莫泊桑还要做出大菜套餐,这就是他的六部长篇小说,其中最出名的品牌,要算《一生》和《漂亮朋友》了。

尤其是《漂亮朋友》,是短篇故事集大全者,是市民小吃和家常菜集大餐者,是百种小味道集成的大品味。

《漂亮朋友》是什么风味的一桌大餐,这里无须多费笔墨,请看文中开篇第一章的描述:

瞧瞧这池座,全是携带妻子儿女的中产阶级,来看热闹,一个个都蠢头蠢脑。包厢里则是经常逛林荫大道的人,也夹杂着几个艺术家、几个二流粉头儿。我们身后,可是巴黎最怪异的大杂烩。那些男人都是干什么的?你观察观察,干什么的都有,各行各业,三教九流,而占主体的是无耻的恶棍。那中间有银行、商店、政府各部的职员,有新闻记者、靠妓女混饭的杈杆儿、换成便装的军官、穿上礼服的花花公子。有的在馆子里吃了晚饭来的,有的出了歌剧院,来这儿消遣一下,再去意大利剧院;还有一大帮男人形迹可疑,很难看出是混哪碗饭的。至于那些女人,全是一路货:在美洲人咖啡馆陪人吃夜宵,一两个路易金币陪一夜,窥伺能给五枚金币的生客,拉不到人时就通知自己的常客……

《漂亮朋友》这一桌大餐,就是“巴黎最怪异的大杂烩”,幸而这是作者自道,而非笔者的贬抑。

大杂烩,不仅体现在这些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物身上,还体现在书中所讲的故事上。

比起司汤达的《红与黑》、巴尔扎克的《幻灭》、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来,读《漂亮朋友》有一个明显的印象,即这部长篇是由一系列中短篇故事连缀而成。换言之,《漂亮朋友》可以化整为零,写成一二十篇精彩的中短篇故事。现试举出几例:

生得一表人才的青年杜洛华,在学校学习成绩不佳,入伍当兵梦想晋升将军不成,于是来闯荡巴黎,幻想发财。怎奈他命运不济,仅仅在铁路局混了个小科员。微薄的薪金,花到月底连饭钱都不够,过不上他一心向往的奢华生活,夜晚逛街还期望艳遇,遇到揽客的妓女却不敢搭腔。幸好有一名无以打发夜晚的花娘要价不高,也就成全了他的一段浪漫史。

像杜洛华这样野心勃勃的青年不计其数,抱着黄金梦要过一辈子潦倒的生活,写出来很有代表性,可题为“一个巴黎小职员的浪漫生活”。

以下为简便起见,只列出几个标题,由读者到书中去寻找翔实内容吧。

具有炒作名声之嫌的《记者用笔和枪的决斗》;

天生杜洛华的一表人才必有用:《帅哥儿进军上流社会的撒手锏》;

官商勾结,操纵舆论,是孕育孪生暴发户的最大温床:《部长和金融家的双赢》;

制服老板和扳倒外交部长的连环计:《冒险家队伍中的一匹黑马》;

《一个成功男人身后的一个神秘女人》;

《五十万的银婚和三千万的金婚》;

《帅哥儿和四个女人》;

等等,每一章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总之,《漂亮朋友》这桌“大杂烩”的主打菜,也正是广大市民阶层喜闻乐见的三大内容:金钱、女人和冒险。

可见,《漂亮朋友》这部长篇小说,从人物、内容到讲故事的形式,处处体现出市民文学的特点。

这也并不奇怪,在著名作家中,莫泊桑应该是市民意识最浓的一个,也是市民生活方式过得最滋润的一个。别忘了,莫泊桑的父亲是银行职员,他本人也在海军部当职员工作多年。父亲因婚外恋而夫妻离异,儿子干脆不结婚,成为猎艳能手……作品的许多场景都是他的生活场景。

莫泊桑带着这种市民意识,每次写作都能很快就进入状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创作生涯中(仅仅十年:1880—1890年),应是变化最小的作家,无论创作思想还是创作风格,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就好比一位纯熟的工匠,塑造出“众生相”的一个个精品,并不想给他的人物安上翅膀,使之变成天使,也不想给他的人物戴上四不像的脸谱,使之冒充外星人。

“文如其人”,其人如文,在莫泊桑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其文何文?正是市民喜闻乐见之文。至此也许有人要问,这种译者序,究竟是褒还是在贬作者?其实,笔者是褒是贬都毫无意义,这里仅仅谈一个事实:《漂亮朋友》是堪称大雅之作的一部通俗小说。于是,有人又要问了:写了这么多,怎么还不见论证这部小说是大雅之作的文字呢?

现在不用论证了,《漂亮朋友》被公认为大雅之作,早已列入世界文学名著,在世界文学宝库中占有一席显著的位置。一百多年来,以莫泊桑及其作品为题,发表了多少文章和专著,恐怕难以计数。人们盛赞他具有双重视觉,观察世界细致而深刻,善于从日常小事和人的行为中,看出人生哲理和事物的法则。

一、他是讲故事的高手,讲故事生动风趣,善于烘托气氛,制造戏剧效果,形成精致而鲜明的艺术风格;

二、他是法兰西语言大师,他的小说语言清新自然,生动流畅,堪称法兰西语言的典范,借著名作家法朗士的话说:“他的语言雄劲、明晰、流畅,充满乡土气息,让我们爱不释手,他具有法国作家的三大优点:明晰,明晰,明晰。”

三、最看重创新的著名作家纪德,也难得这样给莫泊桑定位:“不失为一个卓越超群、完美无缺的文学巨匠。”

我国一家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豪书系”,二十余种莫泊桑的作品就位列其中,包括法国人在内,也不见有谁提出异议。

《漂亮朋友》走完了从一部通俗小说到经典名著的过程。

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漂亮朋友》是一部经典名著了。可是许多人却忘记或者不知道,它原本是怎样一部小说。

这篇序言提醒的就是这一点。

李玉民

2002年6月于北京花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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