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纨与王夫人没有对话意味着什么?

一 李纨与王夫人没有对话意味着什么?

在实际生活中,王夫人与李纨之间必然会有许多对话。作为儿媳妇,李纨每天早上与晚上都得去向婆婆王夫人请安,而且还得跟随着她,一起去向贾母,即王夫人的婆婆去请安。贾母用餐时,王夫人与李纨一起在旁服侍的描写书中也屡见,作品中第一次描写贾母吃饭是在第三回,读者可看到“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后来书中也常写到贾母吃饭时王夫人与李纨在桌旁服侍。这对婆媳天天都要相见,她们两人难道一句话也不说?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曹雪芹所构思的那贵族大家庭生活中(其实他自己也亲身经历过),王夫人与李纨毫无疑问应该有很多对话,现在所谓没有对话,其实是指曹雪芹在作品中没有去直接写这对婆媳间的对话。

诚然,作家不可能将实际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或各种细枝末节全都写入作品,这是创作的常识。在第四十回里,贾母携刘姥姥游大观园时,要惜春将大观园画出来。这幅画该怎样画呢?惜春在第四十二回里请大伙儿帮忙出主意。这时,曹雪芹借宝钗之口发表过这样的见解:

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

虽是在谈论作画,其实这也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遵循的原则。我们由此可以知道,王夫人与李纨之间的对话,已被曹雪芹归入“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一类了。与情节推进、人物形象刻画无直接关系的内容确实该“减”或“藏”,否则作品描写会显得繁琐与枝蔓,但王夫人与李纨这对重要人物之间的对话不属于此类,作者此时的“减”或“藏”另有原因。由于这些对话具有相当的重要性,倘若彻底隐去,会影响到读者的阅读理解,故而作者又故意露出些蛛丝马迹,让读者能大致推测那些被“减”或“藏”的内容,并进而了解他这样处理的苦心。

在第五十一回里,作者写晴雯病了。按贾府的规定,她应该搬回家去住,以免传染给大观园中的其他人,可是宝玉舍不得晴雯离开怡红院,并认为她只是一般的感冒,不搬出去住并没什么大碍。由于大观园内小姐、公子的事务由李纨负责,王熙凤生病期间李纨又是代行治家者之一,故而晴雯留在大观园治疗一事就得禀报李纨,“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于是宝玉就派了个老嬷嬷去稻香村报告:

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李纨的回复很委婉,她同意暂时先留下,但若服药后仍未好,晴雯就还得搬回去住,既照顾了宝玉的请求,又维护了贾府的规矩。在这段话里,宝玉那句“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是重要的透露,而之所以能立即反应到这点上来,表明他曾见过或听到过“说他不是”的事例,这就透露了王夫人与李纨之间曾有过类似对话,不过这里所透露的对话内容显然并不愉快。可以和这段描写相对应的是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故事:大观园里的小姐、公子们在芦雪庵举办诗社,史湘云见厨房里有新鲜的鹿肉,就和宝玉商量,“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于是宝玉就向王熙凤要了一块。到了芦雪庵后,大家突然发现宝玉与湘云不见了,黛玉则猜他俩“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这时李婶(李纨之寡婶)过来问李纨:“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曹雪芹接着便写道: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

李纨立刻想到的是“替我作祸呢”,这正与前面那句“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相呼应,而如果宝玉是在贾母面前生吃鹿肉,那么王夫人就不能再指责她,“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

通过以上这两段描述,曹雪芹向读者暗示了王夫人与李纨之间曾有过的不愉快的对话,而在第七十八回里,曹雪芹以追述的口吻描写了王夫人对李纨所居住的稻香村的查检,几乎点明了这对婆媳间的矛盾。在这之前的第七十四回里,王夫人派王熙凤带人对大观园各房做了一番抄检,那天夜里,宝玉的怡红院、黛玉的潇湘馆、迎春的缀锦楼、探春的秋爽斋与惜春的蓼风轩无不被开箱倒笼,待到了稻香村,“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于是“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相对而言受波及的程度稍小。中秋节后,对前次抄检结果不满意的王夫人又再次追查,除在怡红院驱逐晴雯、芳官诸人外,稻香村也是补查重点。曹雪芹对各房的抄检都是正面描述,唯独稻香村的情况是通过王夫人与王熙凤的对话带出:

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

“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这完全是责问的口气。抄检大观园时,王熙凤提出,“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邢夫人派来监督抄检的王善保家的立即赞同:“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于是,抄检的队伍便绕开了蘅芜苑。宝钗得知这件事后,为避嫌疑便向李纨提出要离园回家住。当时李纨就恳求她:“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能让李纨“落不是”的唯有王夫人,李纨对宝钗的恳求是她一直怀有的“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的心情的表露,而王夫人也果然为此事而责怪她。

上述描写是王夫人与李纨对话的转述,其中的重点是关于贾兰的奶妈,王夫人嫌她“妖乔”要辞退,而且不是再换一个。贾兰的这个奶妈是“新进来的”,这说明李纨认为贾兰还需要奶妈,故而新招聘了一个,可是王夫人却说“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执意要辞退贾兰的奶妈,纯是王夫人蛮不讲理的违规操作,如果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婆婆,李纨肯定会为儿子的权益和她争辩一番,因为按照贾府的祖宗定下的“旧例”,贾兰身边应该有个奶妈。在作品开始不久的第三回里,曹雪芹就已交代清楚,贾府的公子、小姐“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而宝玉更特殊些,他一个人就有四个奶妈,她们直到年纪大了才“告老解事出去”,而李嬷嬷其实还经常在宝玉身边照料。抄检大观园前夕发生的两件事也可与“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做对照。一是第七十三回里贾母彻查大观园里的赌局,查出聚众赌博的三个“大头家”,其中一个就是迎春的奶妈,尽管迎春的辈分比贾兰高,年龄也大得多,但她的奶妈还始终留在她的身边。贾母曾对贾府的奶妈们有过评论:“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这表明那些奶妈们都还留在公子或小姐身边,而贾母说“我都是经过的”,证明奶妈留在主子身边照料是已实行了数十年的祖宗定下的“旧例”,王夫人将贾兰的奶妈赶出去,并声称贾兰不再需要奶妈,这明显与祖宗定下的“旧例”不符,一个祖母如此对待年幼的孙子,而且这是她唯一的孙子,其父亲又早已去世,这实是有悖情理。其实,奶妈留在身边照料不只是贾府的“旧例”,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曾对封建家庭的奶妈现象做过归纳:“按照中国的习惯,要一直跟她们照顾到成年的孩子过活一辈子。”[1]另一件事是王熙凤在第七十四回里为节缩开支,向王夫人提出裁员的建议,这其实是财务人事方面的管家林之孝在第七十二回里提出的:“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王夫人给王熙凤的答复是“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得”,实际上是否定了这个建议。刚说了这话不久,王夫人却开始了有选择的裁员,但并不是“先从我来倒使得”,而是裁减了贾兰的奶妈。这其中的原因显然不是为“省俭”,而是出于对李纨的不满,而由此生发,她对贾兰这个孙子也并不怎么喜欢。

这里不妨将王夫人对待宝玉与贾兰的态度做一对比。第二十三回里,“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亲昵地问长问短,第二十五回里,宝玉“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这类描写在书中并不少见,可是对失去父亲更需要爱怜的贾兰,却从未见王夫人对自己年幼的亲孙子有这般昵爱的举动,甚至在作品中也没看到这位祖母和孙子说过什么话,书中唯一可见到的这祖孙两人的交集,是王夫人赶走了贾兰的奶妈。贾政是贾兰的祖父,贾母是贾兰的曾祖母,他们的态度就和王夫人大不一样,这在第二十二回里就可以看到鲜明的对比。那回描写荣国府正月里举办家宴,贾政下班后“也来承欢取乐”。他进屋后立即发现了个问题:既然是全家团聚,“怎么不见兰哥?”这时李纨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这是不得罪通知人的一个回答,同时大家也都清楚,具体通知的事不可能与贾政有什么关系。在通知过程中不大可能将贾兰遗漏,因为即使有遗漏,在通知李纨时自然会发现这个疏忽。可是直到贾政提起前,大家都没有或装着没有发现此事,这只能说明通知名单里并没有贾兰。贾政一落座就发现自己的孙子不在场,“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庚辰本此处有脂砚斋的双行夹批:“看他透出贾政极爱贾兰”,而贾母对贾兰则是“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贾母是真的喜爱这个曾孙,在第七十五回里,贾母吃饭时曾指着桌上的菜说:“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孙辈中贾母最宠爱宝玉与黛玉,而贾兰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不逊于他们。在这次正月里的家宴上,祖父与曾祖母对孙子或重孙子的喜爱溢于言表,可是身为祖母的王夫人的态度又如何呢?在作品里,曹雪芹对此是未着一字。按常理说,祖母在这时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即使没有,那么按照“该添的添”的原则,曹雪芹在这里应该加上些描写,因为他此段描写的重要目的是烘托乐陶陶的家庭气氛,以便和后面“贾政悲谶语”的感受做对照,可是曹雪芹在这时就是不去写王夫人的言行举止。后来在中秋节家宴上,贾兰写了首好诗,“贾政看了喜不自胜”,“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在描写贾母、贾政喜爱贾兰时,加上“王夫人”三字岂不更周全?可是对那位祖母,曹雪芹仍是不做任何描写。第七十七回的内容可与此做对照,贾政一表扬宝玉的诗,就马上可以看到王夫人对这“意外之喜”是如何的高兴。曹雪芹描写正月里以及中秋节家宴的笔法十分高妙,他既让读者感受到一种乐陶陶的家庭气氛,同时又做出了暗示:此时仍有不和谐的音符在跳跃。

曹雪芹是个很精细的作家,什么地方该浓笔泼墨,什么地方的描写只是轻轻勾勒,什么内容该略去不写,他都有全盘的仔细考虑。描写贾母、贾政喜爱贾兰时故意不写王夫人反应的手法,同样也出现于描写邢夫人与王熙凤的关系时。第五十二回里有段贾母称赞王熙凤的描写:

贾母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

在这段之前,曹雪芹特意交代:“此时薛姨妈、李婶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可是附和着贾母称赞王熙凤的只是“薛姨妈、李婶、尤氏等”。对王夫人来说,王熙凤是她倚重的亲侄女,她此时不表态可以理解,可是作者一字不写在座的邢夫人的言辞神态,是表明她显然不愿附和贾母对王熙凤的称赞。邢夫人对王熙凤的评价在第六十五回里可以读到:“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这与贾母的赞赏截然相反。对于邢夫人,曹雪芹经常是直截了当地批评,如第四十六回的标题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第七十一回的标题是“嫌隙人有心生嫌隙”,对邢夫人讥讽批评的意味极为浓烈。在这里,贾母之所以会称赞王熙凤是因为她奉承得法,作者对这称赞也不以为然,但邢夫人不愿附和却是另出于她与王熙凤的不和,其动机也不该肯定,所以此时作者对于邢夫人便干脆不着一词了。

在《石头记》甲戌本的第一回,脂砚斋就有段眉批介绍曹雪芹写情状物的各种手法:“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邢夫人与王熙凤、王夫人与李纨,作品中对这两对婆媳关系的描写正好可对照看。作者对于邢夫人与王熙凤的关系是直写、明写,经常还毫不掩饰地批评。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他对于王夫人与李纨的关系却是暗写,甚至只是暗示或干脆“不书”。基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回答开始时提出的问题了:《红楼梦》里没有描写王夫人与李纨这对婆媳之间的对话,是因为曹雪芹故意不写,这是他叙述故事时的手法之一。可是,这个问题的解决又引出了新的问题:曹雪芹在作品中为什么故意不写王夫人与李纨之间的对话?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须得对曹雪芹如何刻画王夫人与李纨这两个人物形象做些分析。


[1] 林语堂:《苏东坡传》,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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