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捧读《红楼梦》,各人关注的重点会互不相同。有人感兴趣的是贾氏封建大家族由盛而衰的发展史,有人为波澜起伏的情节进展而兴奋,有人津津乐道的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物的情感经历及其归宿,也有人着眼于书中小人物的命运遭际。阅读《红楼梦》后的参悟也是因人而异,鲁迅先生就曾做过归纳:“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1]各种解读《红楼梦》的著作不知凡几,其中也有涉及经济的内容,如讨论贾府的入不敷出、坐吃山空,如分析探春在大观园的改革措施之类,但多为就事论事式的议论,基本上未分析书中已有交代的经济细节,并未展现贾府整体经济框架及其运行机制,也未从各人物所处各种经济利益关系的交叉点上做审视。
《红楼梦》中的人物大多有经济利益关系网络中的特定位置,它是各人物的思想、言语、行动以及人物间相处准则的重要决定因素,书中这方面的内容可以说是无处不在。王熙凤愿出面帮张家退亲,就是因为可坐享三千两银的谢礼,而此事引发的后续效应,是“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赵姨娘央求马道婆作法魔魇王熙凤与贾宝玉,原因就是“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荣国府的一场风波就是因这原因而被引发,而且它作为一条伏线贯穿于许多情节。为何一时间几家仆人都要给王熙凤送礼?原来他们都是王夫人房中丫鬟的家长,金钏儿死了,“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林之孝安排秦显家的接管大观园厨房,秦显家的上任伊始,就“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这只是书中写到的钱权交易中的一例。此外,如分配贾芹分管家庙、安排贾芸督办大观园里种树等均属此类。含有经济动因的这类情节或细节的描写,在《红楼梦》中时时可见。
在刻画人物形象时,恰到好处地加入经济内容的烘托也是重要的辅助手段。倪二借钱给贾芸时,尽管是醉眼蒙眬,行动趔趄,但讲到银钱数量却是清醒得很:“十五两三钱有零”。这位泼皮式的人物看似粗狂,涉及银钱却是毫不含糊;而贾芸拿了钱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这既印证了倪二所言不虚,同时也写出了贾芸办事谨慎周全的一面。贾母将李纨的月钱提升到二十两银子,王夫人在金钏儿死后决定让玉钏儿拿双份月钱,都是她们为平衡府内矛盾与人物关系的深思熟虑的谋略。要付医生一两诊金时,读者看到了宝玉不识星戥,作者还让他吩咐麝月:“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这正是宝钗所批评的“膏粱纨绔”的形象注脚。曹雪芹也运用这一方法刻画另一主人公林黛玉的形象,纠正了读者可能产生的她同样不通俗务的错觉。庆贺宝玉生日那天,林黛玉与宝玉说了番体己话:“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在读者的心目中,黛玉的形象是清高孤介,超凡脱俗,可是由这段描写却可以知道,她居然在估算荣国府的收支状况,这并非是偶尔为之,而是已成“每常闲了”时的重要功课。黛玉每日价不是只在谈诗论文,曹雪芹的这段描写,显示了这个人物形象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作者几乎用了两回的篇幅描写宝玉生日庆贺的活动,从清晨写到夜宴,内容相当丰富,若只着眼于庆生主旨,黛玉的这番话完全可以不写,可是作者偏要写上,既让热热闹闹的庆生活动与家族入不敷出的经济背景相联系,同时也凸显了黛玉留心俗务这一不为人们注意的一面,不参与管理家务的她如果不是平日细心观察与获取有关信息,如何又能得出“出的多进的少”的结论。黛玉为何要关心这些俗务?这就会涉及大家感兴趣的林家财产的归属。自清道光间涂瀛以降,就不断有人对此发表议论,这是《红楼梦》给大家留下的话题。作者对此未作明线安排描写,但某些情节进展与人物形象刻画仍然显示出受此因素的影响。与此相类似,那支预示李纨命运的《晚韶华》曲中,有“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一语,也是与经济紧密相连的线索的揭示,尽管作者有意做淡化处理,甚至运用了“不书”的写作手法,但它涉及李纨与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关系以及贾兰前途安排等重大问题。有的经济问题作者是安排了明线描写,最典型的如“月钱”,它在书中引发的风波可真不少,上自王夫人,下至普通丫鬟,大小人等都卷了进去。由以上几例可以看出,有关经济的描写,不仅是某些情节进展或人物形象刻画的需要,其中有些已被作者处理为全局性的结构安排。
提及“月钱”,人们就会想到王熙凤挪用众人月钱放债的故事,其数目是三百两银。荣国府二门内从主子到丫鬟的月钱数都有“定例”,各位主子能使唤不同等级丫鬟的数目也有明确规定,根据这些基数略做计算,可发现其总数也正是三百两左右,这说明曹雪芹关于王熙凤放债的数目并非随手填写。当然,曹雪芹不会在做一番加法后再来写故事,何况书中不少经济数据都给人以强烈的真实感,如果处处都要做一番计算,那也不是文学创作了。更使人佩服的是,《红楼梦》中不仅有大量的前后左右可相互照应的经济数据,而且它们虽散见于各情节中,却非孤立状态式的存在,而是附着于作者描写的经济管理制度与管理机构,一起构成了个经济体系。尽管它在故事发展过程中只是断断续续地无斧凿痕迹地点滴显示,但我们阅读《红楼梦》时会时常体会到这个经济体系的客观存在。其生成并非是依靠作者创作时的悬空构想,更何况它又这般地浑然一体。《红楼梦》的创作能做到这一点,其原因就在于曹雪芹在那样的封建大家庭中生活过,即使后来他的家族衰败了,社会上这样的家族还有的是,曹雪芹的交游中不乏生活于大家族的朋友,日常的里巷传闻也会听到不少,而昔日繁华的大家族生活的积累,使他对这类信息的理解要比一般人更为深刻。他创作《红楼梦》写到有关经济生活的内容时,可以做到信手拈来,自然妥帖,不像有些作品是靠临时杜撰拼凑,无法根据它们构建经济体系,因为那些数据互不匹配,破绽百出。曹雪芹这一创作特色的形成源于对生活细致观察的积累,故而一个封建大家族的经济生活体系能成功地映射到作品中,读者在欣赏故事的同时,又能真切地感受到当时封建大家族的经济生活风貌。恩格斯在给玛·哈克奈斯的信中论及巴尔扎克作品时曾写道:“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2]《红楼梦》在经济描写方面的成功,也同样可使读者获得类似的收益。
不过,曹雪芹毕竟是在创作小说,而非撰写封建大家族经济生活的教科书,不可能按各个经济专题安排章节叙述,作者是以故事情节发展为描述的主线,只有当情节推进或人物形象刻画需要时,有关经济的内容才会出现。因此,尽管那些经济方面的描写可自成一系统,它们有着有机的内在联系,但在作品中又必然是以散见于各处的零散状态而呈现。即使某几回比较多地涉及经济方面的内容,它们的出现也仅仅是为了满足情节进展或人物形象刻画的需要。《红楼梦》中含有大量经济生活内容的描写,它们真实可靠,且又有内在的有机联系,可以将其构建成一个系统,这就提供了对这类内容做集中考察的可能性。同时,这些关于经济生活的内容并非作品可有可无的点缀,它们对推动情节发展或加深人物形象刻画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意味着对此做集中考察不仅是可能,而且还非常有必要。可是,这些内容只是以零散的形态呈现,并没有直观地展示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这就给集中考察与分析带来了一定的困难。
曹雪芹没有也不可能按某些专题描述这个封建大家族的经济生活,但他留下了足够的信息,使我们能动手来进行这一件事。若要较深入系统地考察贾府的经济生活,就须得对作品按专题做分解式阅读,并做相应的归类梳理。此处不妨以“月钱”为例。在《红楼梦》中,“月钱”是指各人每月按“分例”领取的零花钱,故而又称“月例”。黛玉进京见贾母是荣国府故事的开端,就在这一回里,读者开始接触到“月钱”一词,黛玉听到王夫人问王熙凤:“月钱放过了不曾?”此后,“月钱”一词屡见,前后共有十七回直接写到与月钱相关的故事,与此相关联的人物从贾母一直到府内的小丫鬟,而未明确提及月钱但实与此相关的描写还有许多。其间,王熙凤的挪用放债、赵姨娘的抱怨、王夫人的过问、袭人与秋纹的催讨以及宝玉与麝月不识星戥,乃至小丫鬟对干娘侵占的愤恨,等等,都引发了大小不等的矛盾冲突,是《红楼梦》故事情节中的重要内容,而综合这些故事进行梳理,可以发现作者将贾府的月钱发放等级与制度交代得清清楚楚,也使读者明白了月钱对不同人的作用与意义。在这些描写中,还含有涉及其他经济问题的伏笔,如第二十六回中写到,林黛玉以及潇湘馆丫鬟们的月钱并非王熙凤发放,而是贾母派人送来的。这一反常的安排意味着什么?这是曹雪芹留给读者思索的问题。
月钱只是贾府经济生活的一个方面,而其他专题,如大自庄田与收租,小至饮食开支等等,都还可以开列许多,同时又可进一步从中抽象出贾府的管理制度与机构。将这些专题的内容逐一归类梳理,获得明确认识后再将其融入作品阅读,这时可发现对《红楼梦》的理解顿时丰富许多,甚至原先阅读故事时感到似为可有可无的赘笔,此时也发现它其实具有独特的含义。如第五十四回回末写到元宵节后,十七日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接着又排了张名单:“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国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就阅读故事而言,这一介绍删去也无妨,但从支撑作品情节进展的内在结构着眼,曹雪芹是借此透露重要的信息。赖升家属宁国府,荣国府的四家中赖大与林之孝两对夫妇读者相对较为熟悉,另两家在作品中出现较少,但作者已点明他们身份的重要。吴新登媳妇在探春面前碰了壁,那些管事的媳妇们便私下议论道:“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在第五十六回里,平儿又将吴新登媳妇与单大良媳妇称为“管事的头脑”,其他管事媳妇“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紫鹃扯了个谎说黛玉要回苏州去,宝玉登时发起病来,而代表管家阶层前来探望的,则是林之孝家的与单大良家的。赖大、林之孝、单大良与吴新登四对夫妇是荣国府管理中枢总理房的人员组成,离开了他们荣国府那套管理机构就运转不了,故而众多管家中只有他们才有资格请贾母吃年酒。将这些信息排比联系后,在第七十三回中看到王熙凤“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就不至于会有茫然之感。
荣国府中上下人等有四百之众,前八十回里各种大小事件纷繁迭出,作者的笔触描写了生活的各个侧面且又细致入微,而这些的展现却都有条不紊,前后照应鲜有脱卯失衡之处。人们钦佩曹雪芹那不可企及的创作功力,这其中就包括设置了经济生活体系,并以此支撑故事情节的发展,只是该体系没有直观地展示,而是隐含于各故事的描述之中。本书的目的,就是从书中筛滤出那些经济生活方面的基本元素,分析其间的相互联系,并通过组合,尽可能地将该体系状况做较完整的直观展现,即将这体系较系统地显化。《红楼梦》中有些大家较感兴趣且议论较多的谜团,而通过对经济生活体系的剖析,对它们也可做出相应的解释。本书拟由此着手,逐步完成显化《红楼梦》中经济生活体系的预设目标。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或许并没有专门考虑为作品设置一个经济体系以支撑,在他脑海中,那些经济活动实是一个封建大家族生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故而在展现贾府的生活画卷时,经济方面的内容也就自然地交融于其间,他并非按经济范畴的逻辑做思考与设计,作品中何时出现关于经济活动的描写或叙述的详略,全都是出于创作的需要。这些内容的描写,有时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或是为后面的情节做铺垫,有时是对人物形象刻画的丰富,有时加剧了矛盾冲突,从而凸显了人物之间的关系,有时则是作品气氛及其转折的重要烘托,即从文学角度考察,这些描写无一是赘笔。本书以逐步显化《红楼梦》中的经济生活体系为旨归,侧重点是经济,并按其逻辑顺序展开叙述,同时也注意这些经济内容的描述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因为这毕竟是一部小说。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本书对贾府经济生活的分析,取材于曹雪芹撰写的前八十回,依据的版本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3月出版的《红楼梦》。
[1] 鲁迅:《〈绛洞花主〉小引》,见《集外集拾遗补编》,《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2] 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