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

石磨

石磨是赭红色的。那种颜色的石头坚硬,凿出的磨磨齿锋利,容易把粮食磨碎。老爷爷说,石磨出在磨山,只有磨山的石头能做磨。磨山在一百里外的天边。石磨是两扇,上扇比下扇厚。两个同样大的圆饼摞在一起,圆心的地方,下扇嵌一截镶了铁的木轴,叫磨脐,上扇有镶了铁的圆孔,磨脐插入孔中,两扇就永远是重叠的圆;下扇固定,上扇转动,千转万转,永不分离。上扇靠圆心处,有两个直通通的圆洞,叫磨眼儿;原粮磨第一遍时,须塞一个眼儿,塞磨眼儿的短木棒,叫磨棁。上扇的上棱,还有两个相距近二尺的斜孔,可以穿进麻绳,绑一木棍,那木棍叫磨杠。驴套就连在磨杠上。驴套的最前边,连接两片二指宽的木板,夹在驴脖子后部,驴一开步,就拉动石磨转;那木板,叫驴夹板。在驴头和石磨之间,撑一根四尺来长的细棍,叫驴撑棍,作用有二:一是永远固定驴和磨盘的距离,驴转圈时有所遵循;二是驴不能偷吃磨盘上磨碎了的粮食——那儿有棍子撑着呢。驴上套前,先把两个楦了麦秸的细长布袋戴在它的肩胛上,以免其被驴夹板磨破了皮,那布袋叫驴扎脖;再用一块旧布蒙了它的眼,那布叫驴碍眼。驴一被蒙了眼,就好似没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只顾一个劲儿向前走,再走都仍在原地打转儿。于是,磨盘四围的地上,驴蹄就踏出了一个周周正正的圆,铺一层细细的尘土,踏满驴蹄印儿,那圆,叫磨道。俗话说的“磨道里找驴蹄儿——一找一个准”,就是从这儿引出的隐喻。驴有耐性,也有耐力,干活时间太长了,也会怠工。想怠工,不能直白停下,硬停下就要挨打,只能借故拉屎撒尿,常常是走十圈八圈,就站住便溺。所以,乡谚说:“老驴上磨道,没屎就有尿。”磨道上的土,掺了驴粪,浸了驴尿,据说最肥,就有一个特殊的用处:谁家孩子头发不旺,剃罢头,奶奶或妈妈就去磨道抓一把,撒头上揉搓,边揉搓边念咒:

葫芦葫芦光光,

明年长满秧秧。

葫芦葫芦蛋子,

明年梳个大辫子。

《黄帝内经》曾有言道:“发者,体之苗也。”农民也认定,头发是从头颅里长出来的,就和庄稼苗一样需要施肥,上了粪苗才壮。庄稼人就认这么直观的理儿。同样,谁家娃子心眼儿少,就捞粪池的蛆虫洗净炒熟让他吃,蛆虫一拱,心眼儿就多了;谁家产妇不下奶,就让她吃莲菜,莲菜有孔,一吃,就通了。古来就是这样,没人怀疑这种不科学的做法。

我们远古的先人真是聪明智慧,不知从哪儿得到启发,把石头碫造成磨,把野驴驯化成驴,于是颗粒状的粮食就变成了可做多种食物的面粉,引发了一场膳食革命。从那时起,驴就因磨而存在。所以,民谚中说道:“生就的驴命,不曳磨能行?”从那时起,磨面就成了农家必不可少的事。所以,民歌里唱道:“不养闺女你咋当婆,不进磨屋你咋吃馍。”

驴拉磨,人筛罗,筛下面,筛出麸皮再磨,一般都磨四遍。驴转三四圈,人就得随驴屁股后把磨盘上堆积的面和麸的混合物收起,倒罗里筛,急急筛罢,忙再去收,片刻不得消停。大户人家的磨房里有筛面箱,安了器械,人坐着,用脚蹬,那叫脚打罗,筛面比较轻松。穷家小户都是用柳条编的笸箩,笸箩里放一杆擀面杖,手抓着罗在擀面杖上一推一拉滑动,耗时费力,而且面粉飞扬空中,飘落人满身,磨一晌面,头发、眉毛、胡子都是白的,好似老寿星。磨面是累人又烦人的活儿,最难消受的是那长长的无聊。光子二伯女人个儿太矮,裤子只二尺长,站磨盘边手伸不到磨上,光子二伯就得每月磨一次面。为排遣那难耐的寂寞,打发那难熬的时光,光子二伯一进磨房就唱戏,不会别的,只会唱《李豁子离婚》:

李豁子清早起去拾粪,

回家来不见了我的女人。

东家找,西家问,

找不着我女人我不放心……

他只会十几句戏词儿,磨完一斗高粱,往往能唱几百遍。

五奶奶好说话,平时在女人场里拉家常,东街柿子西街梨,张家婶子李家姨,一说一晌儿,说得快活。磨面时,磨房里只有驴是活物,驴听不懂话,更不会说话,她就憋得慌,只好骂驴,骂驴也算说话。驴不偷吃麸子,也不无故停下,骂啥?只好骂:“我日你八辈,走恁慢。”“你老龟孙想歇?下一辈子托生成人就不下这驴力了。”那次,在犟四爷家磨面,犟四爷听她一个劲儿骂驴,不禁恼了,跑进磨房发脾气:“打狗也看看主人面,你骂我的驴干啥?我这驴你日不成!哑巴牲口咋得罪你啦?我这驴绵善,下一辈子就是要托生成人;你下一辈子说不定托生成驴,好跑好叫不好干活,不光挨骂,还挨打哩……”

驴走得确实慢,磨转得确实慢;也不能快,因为人筛得同样慢,太快了就筛不及。磨眼儿鸡蛋粗,成升成斗的粮食慢慢流进去,成晌成夜的工夫慢慢流进去,磨出了细细的面粉,也磨碎了长长的日子。磨房里,石磨、驴蹄儿、筛面罗合奏的冗长而沉闷的交响曲,演出了数千年;数千年旋律依旧,节奏依旧,没有高潮,没有变化,年复一年地渲染着村庄的古朴、安稳和宁静,年复一年地述说着同一个无头无尾、平淡无奇的故事。合奏曲的延续中,春秋交替,历史爬行,乡村生活总不见新意。磨房屋小,磨道天长,在筛面罗的推推拉拉中,一代又一代小媳妇成了老太婆,一代又一代小伙子成了老头子。时间被磨得模糊,心灵被磨得迟钝,磨房里的无聊成了人生的无奈。命运别无选择。于是就认了,就习惯了,就从窝头、稀饭和糠糠菜菜里,从平静寒俭的生活里,得到了满足、舒帖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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