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看到了二百多页,二东有的时候会念出声。那些深远历史的回声让二东津津有味,郭缨子却一听就烦。她狠狠蹬了二东一脚,二东往边上躲了躲,郭缨子一滚身,又追了过去。

两人起了一回腻,都觉得不咸不淡。郭缨子一边蹬内裤一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二东说,这不挺好的吗?郭缨子这才说出心底的话,她越来越盛不得事儿了,“那个小妖精,叫姚雪晶的,还没提职呢,眼里就没人了。下班在楼道里看见了,都不说先打招呼。”二东又去翻书,说,这也叫事儿?郭缨子说:“还有更气人的呢。一份文件我还没签字呢她就直接拿给了魏主任,结果我连内容都没看,是在魏主任的办公桌上签的字。”二东说,不看你还省眼睛呢,啥重要文件非看不可?无缘无故碰了软钉子,若是过去郭缨子早翻儿了。但眼下郭缨子沉浸在自己的悲愤里,还想继续说。那天中午午休了会儿,郭缨子去洗手间,看见姚雪晶猫样地从魏主任办公室溜了出来,脸上通红通红的。郭缨子一下收住了脚,看着她一溜小跑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郭缨子翘起了嘴角,心里说,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现在的小丫头手段使得都出神入化了。想到五台山自己费尽心机却无功而返,郭缨子就心里恨恨。这些在她的舌头底下滚了几滚,到底没放出来。她想放出来二东会一脚把她踹到床下去。机关本来是非就多,她也不敢用这种话题去招惹二东。况且说给二东听,自己也觉得掉身价。“她还没男朋友呢,看将来谁敢娶她。”郭缨子揿灭了台灯,自觉把话题转了方向,口吻似乎是在关心。

二东把书合上了,不屑说:“看你把心操的,也不怕长白头发。”

郭缨子告诉自己要接受,要大度。世界迟早是人家的,你不接受还能怎样?到了公示阶段,郭缨子带头喊她姚主任,把小姚的脸喊出了一朵花。小姚说,郭姐,以后我就是你的兵,你爱咋使唤咋使唤,我就给你当丫头。郭缨子两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推心置腹地说,我年龄大了,重担就指望你挑了。以后办公室的工作能不能出成绩,就看姚主任你的了。

晚上小姚请中层以上干部喝酒,都喝疯了。郭缨子原本不想喝,她胃疼。可她也知道,只要不疼死,魏主任绝对不会放过她。魏主任给她和小姚都倒满了杯,三个人的杯子都一样高矮粗细,魏主任指点着说,谁不喝谁就是我,听到没有?魏主任的潜台词是,自己是只熊。再往下,就要说到熊鞭了。小姚表态说:“听到了,谁不喝谁就是主任。”把魏主任逗笑了,这话郭缨子打死都不敢说,魏主任会说她谋反。结果小姚一口就喝了三两酒,就像喝凉水一样。魏主任也喝了,魏主任才真正像喝凉水,喝得气定神闲却有滋有味。郭缨子咬了半天牙,才把酒喝下去一半。钱副主任一直是一杯啤酒慢慢饮,他不掺和这边的事,魏主任也不让他掺和。此刻他实在替郭缨子着急,插话说,郭主任不能喝就别勉强……话音未落,魏主任把郭缨子酒杯里的酒都倒进了钱副主任的啤酒里,斜起眼睛对服务员说:“满上!”

钱副主任不动声色地把啤酒掺白酒一口干了。

那晚,郭缨子喝成了重度昏迷,把一同进餐的人都吓坏了。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了来,人们七手八脚把她抬上车,她的嘴角流出了一道江河。除了魏主任,大家一同跟着去了医院。王八汤盛到碗里,谁都没来得及喝一口。魏主任回办公室等消息,短信像苍蝇一样满天飞,却没有哪条能让魏主任宽心。他坐在老板台前,用捆扎礼物的红色缎条编绳子,事后他对人说,要是郭缨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准备在办公室的窗框上上吊了。

郭缨子在医院输了几天液,二东跑到单位找魏主任干了一仗,说以后若再让郭缨子喝酒,他就与郭缨子离婚。魏主任连连说,不让喝了,不让喝了,二东你就放心吧。

郭缨子住院期间,小姚的任命下来了。小姚给郭缨子打电话,兴高采烈说,郭姐你就放心住院吧,单位的事有我呢。小姚在那边叽叽喳喳,郭缨子在这边有气无力。她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这就开始篡党夺权了。副主任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正主任,欲望长得快着呢。听完了小姚的电话,郭缨子平静的内心又起波澜,她很不好受,那种不好受咽不下说不出,就像油里煎着水里煮着,她就是一条鱼,望着河流却跳不进去。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提前进入更年期了?为了调适心情,郭缨子决定看书。她让二东从家里拿来了两本书,住了一周院,居然一本也没看完。打开书本,眼睛盯着文字,脑子里却出图画,都是单位里乱七八糟的人和事。郭缨子这才警醒,自己从研究所走出这十年,离原来的郭缨子有多远。

研究所的郭缨子,是热爱诗歌嗜书如命的人。她之所以离开那里,是受不了那里不洁的空气。那时,她是清洁的。

十年,从见怪不怪到安之若素,郭缨子变成了什么样她自己不知道。

二东数落说:“人家提职你差一点把自己喝死,你说你傻不傻?”

郭缨子承认自己傻,可嘴上却不耐烦,“你知道什么!”

郭缨子出院以后,很长时间不想上班。她觉得,自己得了上班恐惧症。只要想到单位,就心慌气短,就手心冒汗。好在地球离了谁都转,除了钱副主任偶尔发个短信或打个电话,没人关心她到底什么时候上班。

有一天,钱副主任请她出去吃个便饭。郭缨子费了许多周折找到了那家小门脸,看上去不起眼,里面却装潢考究,原来这里是西餐厅。郭缨子跟着魏主任没少出去瞎吃瞎喝,去大馆子吃大席面,却从没到过如此典雅高贵的地方。到了餐厅才知道,只有她和钱副主任两个人,不大的一间包房,两椅一桌,对面是一副秋千架,装饰着绿萝和太阳花,郭缨子情不自禁就坐了上去,脚一支地面,秋千架晃了起来。钱副主任手肘支在桌子上,欣赏地看她,说缨子,你原本应该属于这种氛围这种生活,你太不珍惜自己了。

一声“缨子”,让郭缨子一下明白了自己是谁。同时一种怪怪的感觉上脸,她都不好意思与钱副主任对视。钱副主任过去都是一本正经叫她郭主任,后来叫她郭姐,现在突然叫她缨子,这里的变化有点莫名其妙,让郭缨子陡然有了提防。

她脸上的线条也在一瞬间失去了柔和,自己从秋千架上下来了。

钱副主任用菜谱挡脸,自己跟自己扯了下嘴角。比萨,意大利烤肠,水果沙拉,牛排,薯条,空心粉,钱副主任要了一大桌子。他自己带了瓶法国干红,只给郭缨子倒了一点点,边倒酒边说,按说不应该让你喝酒,可今天是为了庆贺你身体康复,你就喝一点点,意思意思。

钱副主任大学学的中文,所以跟郭缨子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一顿饭吃得很愉悦,要结束了,钱副主任突然迟疑了一下,眼神有点闪烁。郭缨子这才明白这顿饭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她小心地问:“您……有事?”

钱副主任咳嗽了一声,直截了当地说,这么跟你说吧,我今天不拿你当外人,有个事跟你商讨一下,你同意不同意当场给个意见。郭缨子坐直了身子,正色说,您说。钱副主任说,你这段不上班,有些情况可能不太了解,最近风声紧了,市委巡视组下来了。

郭缨子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钱副主任说:“他们跟我们没关系,但我想跟他们有关系。单位整天乌烟瘴气,你我都度日如年。老魏一手遮天,又贪又色,我想举报他。”

郭缨子吓了一跳:“实名?”

钱副主任说:“不管实名与否,巡视组都有可能下来找人座谈。你是最了解情况的人,我想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只有我们联手,才有可能扳倒他。”

郭缨子嗫嚅:“我哪里了解情况?”

钱副主任注意观察她,“你不乐意?”

郭缨子摇了摇头,她突然想起了陈丹果的话,当年苏了群与孙丽萍联手搞倒了季主任。苏了群如愿以偿升了正职,孙丽萍却竹篮打水。自己不是孙丽萍,所以做不下联手的事。

她匆忙站起了身,说谢谢您的晚餐。钱副主任的眼睛一下变成了死鱼眼,冷酷地盯着眼前的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指点着说:“郭缨子,你可真……”下面的话钱副主任没说,只轻轻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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