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郭缨子提着行李箱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单位。她一宿没合眼,傍天亮的时候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河边行走,潮水反复打湿她的鞋子。她身后的脚印很快被流沙抚平了。这有什么征兆吗?没有。郭缨子坚信没有。她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见了谁都笑脸相迎。她在这个主任位置上五年多了,前后侍候了三任领导,魏主任是最难琢磨的。最难琢磨也要琢磨。他不也是肩膀上面顶个脑袋吗?郭缨子微笑的脸庞下面的肌肉因为阴冷而不停地抽搐。当然不是因为天气阴冷。现在是秋天,刚经过了夏天的溽热,秋凉的那种温怡还在感觉中。可郭缨子通体都感觉阴冷。她的小腹内回旋着一股冷气,有一道闸门挡住了红水,红色的水。那水甚至都要结冰了。每次哈欠来临,郭缨子都会从容别过脸去,朝着青色的天空做一种古怪的动作,反转过来,又是一张微笑的脸。魏主任已经起床了,他住在了单位。魏主任去洗漱的工夫郭缨子打了两个电话。先是给谢天丽。谢天丽是人事科的副科长,人有点懒散。她舅舅是这座城市有名的人物,所以她懒散得有资本。谢天丽果然还没有起床,懵懵懂懂地爬起身,鼻音很重地说,谁呀?郭缨子说,你说谁呀?谢天丽慌了,连声说糟了糟了,我睡过头了。郭缨子看着表说,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注意把东西带齐啊!谢天丽说谢谢郭主任,就把电话放了。打第二个电话郭缨子思虑了一下,电话拿起来又放下,然后又拿了起来。这个电话是打给姚雪晶的。电话接通以后郭缨子用轻松的语调说,睡过站了吧?小姚明显已经收拾整齐了,百灵鸟似的说,是郭主任啊,我一宿都没怎么睡,失眠啦!郭缨子说那就快过来吧。百灵鸟的声音分明让郭缨子有些烦,对着窗子喘了几口气,才把心情调试过来。郭缨子推开了魏主任的房门,魏主任正往脸上搽增白霜。魏主任的脸又黑又大,像洗脸盆一样,抹起来很费力气。魏主任对着镜子照,说这也几百块钱一瓶呢,也没见有啥效果啊!郭缨子忍着心里的笑,说还是有效果,只是您自己看不出来。魏主任说,有没有效果就是它了。郭缨子这才说正事,面包车坐十个人,小车坐四个,正好富余出一个。魏主任看着房顶想了想,可不是,你咋不早说?郭缨子说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想到。魏主任说,那就在面包车上挤一挤,后边加一个座儿,应该没问题。郭缨子说,谁……坐您的车?魏主任说,你,加上小姚,够了。郭缨子说,我怕我会晕车。魏主任说,肚脐上贴块姜,晕什么晕?
小姚是打的来的,不早不晚,是开车前的几分钟。郭缨子走过去截住了小姚,说我想坐面包,魏主任不让,你跟我做个伴呗,连拉带拽把小姚的箱子放到了小车上。小姚趔趄着,走得非常不情愿。她的唇膏换了玫瑰紫的颜色,不张扬,可很醒目。郭缨子总也忍不住朝那里看,看一眼,又看一眼。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人到齐了,郭缨子招呼大家上车,特意到面包车上招呼谢天丽,“我不想坐小车,咱俩换一换?”谢天丽戴着墨镜帽子,全副武装,与平时判若两人。谢天丽大大咧咧地说:“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坐那个车,憋死。这车多痛快。”组织科的小冯爱开玩笑:“郭姐,给我们车上留朵花吧,要不都是光杆,多寂寞啊!”车上的人一起应和。郭缨子故意绷住脸上的笑,说你们可要把这朵花照顾好啊,如果让我发现有什么闪失,我可不饶你们。
魏主任在小车里探出身子喊:“郭缨子,你还走不走?”
郭缨子看准了魏主任坐的位置还是原来的位置,这下心里有底。她嘱咐面包车司机跟在小车后面,就从这辆车上下去了。
郭缨子拉开小车副驾驶的位置坐了上去,说:“走吧。”
面包车上的热闹郭缨子能够想象得到。年轻人居多,他们会像刘三姐那样对歌,一人唱来大家和,会交流手机短信,铃音此起彼伏;会讲那些粉红色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这才是出门儿应该有的氛围,那种氛围让人神往。这辆车上却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郭缨子把头靠在椅背上,挖空心思想应该说点什么。“小姚,一宿没睡?”郭缨子的声音绵软、纯净,脸上微微笑着,虽然那个微笑只有司机能看到。司机没工夫看她,盯着眼前的路。感觉得出小姚也别扭,这样跟领导出行,她大概还不太习惯。郭缨子一问话,她马上把身子倾了过去,打着哈欠撒娇说,郭姐救救我,我都困死了。郭缨子说,你那个年纪一宿两宿不睡没事,我要是一宿不睡,人就走形了。年轻就是好。魏主任搭话说,郭缨子你在我面前也倚老卖老,我在你那个年纪,三宿两宿不睡常有的事。郭缨子不说话。她故意不说。小姚问,三宿两宿不睡觉干什么?魏主任摇下车窗吐了口痰,小姚的纸巾赶紧递了上去。魏主任胡乱擦了一把,说香气气的什么味。
魏主任说他那个时候写材料,吃住都在政府招待所。熏了一宿烟,屋顶都是黑的。该吃饭的时候没食欲,半夜三更饿了,就去城西吃老马家的羊杂碎。二两白干半斤大饼,撑得眼睛看什么都是蓝的。不吃饱了身体顶不住,可吃饱了就犯困。一起出去三个人,回来硬是找不到招待所的门。材料赶不完,再困也睡不着。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小姚吃惊地说,魏主任是写材料出身的啊。魏主任说咋着,不像是吧?别看像文盲,那是外表。
魏主任说什么郭缨子都不再搭腔,有小姚一个就够了。
奔波一天来到了预订的宾馆,郭缨子一路都在合计怎么安排住宿,到了目的地,法子也出来了。原本应该小姚和谢天丽住在一起,吃了晚饭,魏主任招呼打牌,郭缨子借口自己腰疼,把谢天丽叫了过来,让她给自己捶捶背。谢天丽人瘦丁丁,腕子也没劲,像是在给郭缨子蹭痒痒。郭缨子说,你躺下,我给你放松放松。谢天丽哪里肯,郭缨子把她推倒在床上,从肩头往下给她按摩。谢天丽舒服得直哼哼,问她是从哪里学来的。郭缨子说自己是久病成医,颈椎腰椎都不好,有一段总辗转各个按摩店。谢天丽说,郭姐总要照顾别人,又累身体又累心。郭缨子说,有啥办法呢,吃的就是这碗饭啊。谢天丽说,办公室主任适合男人干,很多机关都是男的。郭缨子说,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干的工作女同志也能干。
十点多,谢天丽困得睁不开眼,郭缨子鼓动她别走了,就睡这儿。谢天丽不肯,说自己睡觉毛病多,打呼噜跟吹口哨似的。郭缨子说,你毛病多还有我多?说真的我是需要你,我这两天心脏不好,怕夜里万一用人叫不来。话说至此,谢天丽无路可退,回屋拿自己的东西。郭缨子问她小姚在干啥,谢天丽说小姚还在看他们打牌。郭缨子说,他们不定玩到几点,你睡这儿,也省得她回来打扰你。
五台山这一行,郭缨子自忖没出啥纰漏,可魏主任还是不满意。回来的路上脸一直嘟噜着,一句话也没有。郭缨子内心曲折,想起小姚说过许愿的事,问她有没有还愿。小姚说,给功德箱捐了一百块钱。魏主任终于说了一句话:“一百块钱打发佛爷,你以为菩萨都是要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