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就是郭缨子来潮的日子了。二东别的日子不记得,这个日子却要在挂历上画记号。郭缨子来潮和别人不一样,腰疼,肚子疼,稍微着一点凉,就疼得要死要活。二东要在这一天提醒她加衣服,尤其是春秋两季,小棉袄总要随身携带。郭缨子的五天五台山之行正好在经期之间,即使不借题发挥,二东也是要阻拦的。这一点郭缨子清楚。只是郭缨子清楚的事,二东不清楚。二东只是想郭缨子不去换任何人都可以,出门旅游的事,不愁找不到替换的人。其实哪里有这么简单。机关的事不像学校,青是青白是白。机关的事说不清楚,要是能说得清楚,机关也就不叫“机关”了。

虽然两个人都不愉快,还是心照不宣地洗了澡。二东先洗,郭缨子后洗。二东洗澡的时候郭缨子开始收拾自己出行的东西,特意把那件小棉袄准备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好让二东出了浴室第一眼就能看到。内衣外套,洗漱用具,装满了行李箱。明明知道没有时间看书,还是站到书架前浏览了一下,惊奇地发现居然有那么多的书自己都没翻开过。郭缨子摸了这本摸那本,手指像弹琴一样从书脊上滑过,最终停留在一个厚笔记本上。

那里誊抄了她几乎所有的诗稿。她把笔记本从书籍的挤压中抽出来,翻开了第一页,是读高中时写的一首名叫《小溪》的诗:

温柔 恬静 清澈透底

你匆匆地流淌

吟诵着美好诗句

勤劳的人们来到这里

洗头 搓衣

污垢沾染了你的身躯

你仍然静静无语

你沉默地流向远方

留下的仍然是碧澄的溪水

你无条件地让人们享用

承载的是人们的欢歌笑语

啊 小溪

我爱你

那样稚拙到傻气的诗句澄明透亮,却像高压线,让郭缨子不敢触摸,她“啪”地合上了笔记本。

郭缨子又拿出了那张人名单。上面是魏主任龙飞凤舞的字。十五个人,排成三排,每排五个人。郭缨子的名字在最后一排,后面是谢天丽,谢天丽的后面是小姚。小姚在这里是全称,姚雪晶。“姚雪晶”这三个字用了些力气,笔墨重,笔画却不舒展,好像能看到下笔时的犹疑和鬼祟。郭缨子笑了笑,又笑了笑。她笑时脑子里回闪的是小姚的嫣紫色嘴唇,油汪汪的,还有两只略显鼓凸的眼,眼球不大,却喜欢把眼仁斜到眼角看人。不是斜眼,绝不是。郭缨子没来由地又笑了笑,这回想起的是魏主任熊腿似的两只胳膊,又黑又壮。

这种话,她从来不会对二东说。单位的事,她啥都不愿意说。说了有什么用呢?二东只会嘲笑,帮不了任何忙。两个人躺进被子里,谁都不主动。明知道有些事情就摆在那儿,顺理成章的。可因为谁都不主动,就没有往下进行。二东伸手把灯关掉了,这也是信号。二东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关灯,表示我困了。或者我对这件事不是很有兴趣。或者以退为进:你看着办吧!郭缨子在黑暗中又笑了。二东问她笑什么,她说痒,你给我挠挠。二东不情愿地把手伸了过来,上边,下边,往左点,往右点。有一下没一下地,非常潦草。都知道痒不是真痒,挠也不是真挠,两人就在那里兜圈子,比谁更有耐心。耐心还没比完,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二东条件反射般地起身去接电话,回来对郭缨子说,是一个叫陈丹果的人,她怎么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陈丹果?”郭缨子磨蹭了会儿才起身,起身也没有马上下床。她坐床上想了会儿陈丹果,怎么会给我打电话?这么晚,而且是打家里的座机,都显得不寻常。郭缨子穿了睡衣以后才去接电话,脚步一拖一拖地非常不情愿。陈丹果就在黑暗中的屋角站着,眼神直冲冲地打量她。很奇怪郭缨子对陈丹果这个人印象深刻,尤其是那双眼睛,是有些锋芒的。这样的眼神儿不多见,有点舞台剧的效果。可舞台剧的眼神儿是做出来的,陈丹果的眼神儿却是自然而然的,有内容。睫毛像两排小刷子,让眼弧有了云影。那排云影浓重得像夏日阴凉,让眼神有了阴郁的味道。锋芒而又阴郁,这双眼睛在郭缨子的心里忽然有些分量。

郭缨子在那种锋芒而阴郁的感觉中拿起了电话听筒,先爽朗地叫了声:“陈丹果你好。”

“我想和你说点事。”一点过渡也没有,就那样直通通的,就像郭缨子是她的家人,一点都不必客套。

郭缨子有点不习惯。她把电话听筒从左边转到右边,还是不习惯,又从右边转到左边。郭缨子以为让她不舒服的是电话听筒,而不是陈丹果的说话方式。郭缨子觉出自己有情绪了,但她还是能让自己的语音亲切:“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你没听明白我的话。”陈丹果毫不客气,“我是说跟你说点事,我没求你为我办事。”郭缨子甚至听出了弦外之音:你能办什么事?

郭缨子有些烦躁。

电话机旁边有一只水杯,里面有不知什么时候倒的半杯水。郭缨子举起水杯“咕咚”倒进嘴里一口,却又觉得水里满是灰尘。我怎么那么倒霉啊,她心里说,说话总让人抓小辫子。

“说吧,什么事?”郭缨子皱起眉头,口吻不凉不热。她在想明天要出远门儿,二东还等在床上。隐隐的,等在床上的一些美好的感觉来到了她的脑海,她居然湿润了一下。

陈丹果却犹豫了,她听出了郭缨子声音上的变化,她加了些小心,说我只想和你说说话,其实也算是向你……讨教吧。没想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我是不是很打扰你?

“没事,你说吧。”这几句话还算得体,让郭缨子缓回了心境。

陈丹果的电话一共打了五十分钟。这五十分钟里陈丹果说了许多的事,那些事郭缨子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不管知道不知道,郭缨子都坐在那里听。开始还想明天出行的事、二东等在床上,后来就把这些都忘了。

陈丹果是三年前分到这家研究机构的。开始她不想来,这么老的楼,寥寥的几个人,出那样一本半死不活的民俗刊物,都让陈丹果觉得无趣。促使她留下来的有两点:一是可以吃财政饭,旱涝保收;二是可以有自己独立的私人空间。陈丹果说你一定知道我说的私人空间指的是什么,这幢楼真大,人真少,每人一间办公室还绰绰有余,还一人一台电脑。这对一个喜欢读书写作的年轻人都是诱惑。

陈丹果说,有些场景你肯定熟悉。因为我的这间办公室就是当年你用过的。靠窗的左边是一张床,铁骨架,床板是三块木板拼成的,上面铺着棕榈垫子,再上面是海绵的。我搬来的第一天孙丽萍就告诉我这海绵垫子还是郭缨子的,她走时什么都没带,大概只把存折书信之类的带走了。还指着墙壁说,看这上面的蚊子血,都是郭缨子拍的。郭缨子拍蚊子可有两下子,一拍一个准。有一宿,她一共拍死了三十三只蚊子。

那些话都像旧时的场景,在郭缨子的脑海里一波一波地浮现。三十三只蚊子的尸骸陈列在墙上,把墙壁变成了一幅世界地图,蚊子血是星星点点的梅花。她在那个早晨上班时几乎逢人就讲这些,像炫耀战利品一样。

那时的郭缨子还是诗人。她那天写的一首诗就叫《蚊子》。那是一段天空高阔的日子,未来就像安静的一大片水面,有无数种可能。

那段日子是郭缨子愿意沉浸的。

你大概是知道孙丽萍的。陈丹果话说得有些迟疑,在郭缨子的鼓励下,嘴皮子逐渐利索了:她很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事没事都到我这里坐,端着大号瓷缸子,早晨用来泡方便面,其余的时间则在白开水里放方便面的调料。这是她的爱好,不喝白水。这个爱好你应该知道吧?我很尊敬她,觉得她善良,热情,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会用饭盒给我装来,不管你多么不愿意吃,都很难违拗她。说真的,我从没吃过她做的东西,我吃不下。吃她的东西我心里有障碍。我总是在她走了以后偷偷丢进楼下的垃圾箱。

就像终于遇到了同谋,郭缨子嘴角浮出了得意的笑,情不自禁问了句:“是楼梯口左手边那个垃圾箱吧?”

陈丹果应了声,却没接郭缨子的话茬儿,继续自说自话:她说当年你特别喜欢吃她包的野菜馅饼子,曾经不止一次给你带到单位来。我发现她很愿意谈你,无论什么话题都会自然而然地弯到你身上。从她嘴里我知道了你喜欢诗,喜欢穿紫色的衣服,喜欢对不如意的事说一句“去你妈的”,喜欢把车子蹬得飞快,喜欢留长发,喜欢晨起跑步。当然还喜欢拿小酸儿,不随和。遇到不喜欢的人就让他下不来台,喜欢违拗长官意志等等。我很奇怪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的记忆时隔多年却不消退。这让我对郭缨子这个人有了兴趣。我说我看看她长什么样,孙丽萍拿出了你们在五台山的合影,你穿一身牛仔服,在蒙蒙细雨中,面孔冷冰冰的。我说郭缨子怎么这么不高兴。孙丽萍说,她在那个地方跟季主任闹翻了。当时的五台山虽是七月份,气候却很阴冷。吃午饭时季主任说大家都喝一点酒,驱驱寒气。只有郭缨子不喝。季主任开玩笑地把酒杯端起来往郭缨子的嘴里倒,结果郭缨子一抬胳膊,把酒杯打翻了。酒水泼了季主任一脸。

那些旧事历历在目。郭缨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里说,你说得简单了。当时的情景是,季主任把脸和端着酒杯的手都凑了过来,仗着几分酒意,他的脸故意蹭到了郭缨子的脸上。郭缨子躲闪的时候看准了那只酒碗,抬起胳膊往上一挥,酒碗扣在了季主任的脸上,然后掉在地上摔碎了。

陈丹果停顿了一下,我提这些旧事你会不愉快吗?她问。

郭缨子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轻轻叹了口气。这些旧事从来没人敢跟她提起,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年轻时的青涩窘困,她以为都被风刮走了。没想到自己仍是个传奇,活在别人的茶余饭后。眼下她只是觉得好奇,这些往事为什么能够流传,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姑娘,这么晚给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她到底想干什么?郭缨子觉得有些冷,她把那件小棉袄抻过来捂住了肚子。“你说吧。”郭缨子心里结痂,嘴里却淡淡的。

陈丹果说,这是孙丽萍第一次跟我说单位过去的是是非非,以后想拦都拦不住。许多话题都是在你、季主任和她之间展开的。她说你每天都到季主任屋里去坐,表面上是谈论诗,实际上另有目的。她说你们出门的时候你宁可自己淋雨也要把伞罩在季主任的头上。说你买来的年糕放在炉火上烤,烤得外焦里嫩等着季主任上班来吃。说你为了给季主任熨衣服买了高级的电熨斗,花了几百元。还说在饭桌上你用牙签把鱼刺挑出去鱼肉送到季主任的碗里。还说……

郭缨子听着听着,惊讶得嘴巴都张开了,“陈丹果,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丹果从容地让自己停顿了一下,说:“为了我自己……总可以吧?你还想往下听吗?”

说心里话,郭缨子不想往下听,可前方却有一条馋虫抻扯她,让她放不下话筒。她索性摆出鱼死网破的姿态说:“好啊,你说吧。”

陈丹果继续说,你知道季主任病退是在哪一年吗?大概是在你走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孙丽萍告诉我,季主任名义上是得了肝炎病退的,其实是因为有人源源不断地写匿名信,告他“性骚扰”。孙丽萍从没提过是谁写的匿名信,可她在言语间总是影射你——我当时就很奇怪,一个走了三四年的人,工作待遇都比这边好,怎么还会对过去难堪的事情纠缠不休——季主任被挂了半年,内退了。苏了群接了班。孙丽萍本来能提副主任,可在审批的过程中被人顶了——这些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郭缨子突然坐直了身子,她终于听出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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