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一上班,魏主任就把郭缨子喊了去。他的右手“嚓嚓嚓”地玩打火机,左手把纸烟举得高高的,整个硕大的头颅都在烟雾笼罩中。郭缨子知道昨晚失职了,自作主张去送苏了群,回来一看,魏主任趴在圆桌上站不起来了。他的领带掉进了汤盆里,整个前胸都匍匐在圆桌上,雪白的汗衫啊。鱼骨头、虾皮子、螃蟹壳子粘了半边脸,甚至还有老醋蜇头在另半边脸上流着汤水。郭缨子赶紧喊司机上来把他往外架。魏主任不像别的人喝多了也能摇晃着走。他喝多了手脚都不会动,死人一样。郭缨子和司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弄回家,还挨了他老伴儿一顿骂。魏主任在外风光,却惧内,从来都是追着眼球跟老伴儿说话。他老伴儿骂郭缨子也像骂魏主任似的,一点情面也不留:

“……男人家喝酒是工作需要!一个女人把孩子丈夫往家一扔,自己到外寻开心,那是不守妇道……这样的人要是进了我们家的门,三天我就把她休回去……”

郭缨子连连点头赔笑,心里却恼火得不行。

回到家里,郭缨子为自己冲了杯咖啡。咖啡放到了床头柜上,她则脱光了衣服躺进被窝,问丈夫仇二东:“我是不守妇道吧?”

二东手里捧着《资治通鉴》,头也不抬地说:“那是你的事。”

郭缨子每次喝酒他都不高兴,他不高兴就不爱理郭缨子,害得郭缨子总要跟他找话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二东发狠要把家里书架的书通读一遍。那些书都是郭缨子买的,婚前婚后的好一段时间,郭缨子疯狂买书,节衣缩食地买书。因为饭菜油水少,把自己瘦得干儿一样。那个时候她特别崇拜做学问的人。可买的那些书还没来得及看,郭缨子已经不喜欢“学问”这两个字了。

郭缨子买书的时候,二东说她疯了。现在二东每天捧着那些大部头看,郭缨子担心他把自己看傻了。

二东在国办高中教历史,按说喜欢历史书籍也还正常。问题是过去的二东不是这样。他喜欢看电视,经常拿连续剧里的女人与郭缨子做比较,说郭缨子都有什么什么不足。现在他钻进典籍里,拿郭缨子与古人比,郭缨子的不足就更多了。

郭缨子喝咖啡的时候,光溜溜的腿在二东的背上若实若虚地蹭。咖啡喝完了,二东仍然没有反应。提前不下通知,郭缨子伸手把灯关掉了。灯关掉了二东仍然没动静。书还在手里捧着,好像没有灯光他依然能看见。

郭缨子掐了他一把,掐到了要害处。

二东柔软了一下,把身子朝郭缨子这边侧了侧,问:“干啥?”

一不留神,郭缨子把魏主任夫人骂的话说了出来。不说心里堵得慌。

这个时候的郭缨子,满心眼儿的委屈。她特别希望二东能抱抱她,安慰安慰她。可二东只给了她个侧身,这让郭缨子越说越伤心。她说我辛辛苦苦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当初当这个办公室主任你是同意的,你说现在是官本位时代,有点纱帽就比没有强,最起码没有坏处……二东撅了她一句:“我让你整天喝酒了?”郭缨子说:“喝酒……也是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二东把半边身子往外侧去,顺便掩了掩被子,说:“那你就别怕挨骂。”

郭缨子风风火火地起身,把睡衣穿上了。

看见魏主任的茶杯里还没水,郭缨子给他沏上了茶。一堆茶叶桶摆在那里,郭缨子知道哪一桶是魏主任自己喝的,而哪一桶又是待什么客的。郭缨子双手把茶杯捧上去,魏主任并不领情,他在空中就开始抖烟灰,那些烟灰纷纷飘落,有的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魏主任开始唱山音:“郭缨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是不是我这庙小养不了你这大和尚啊?我看你是不知道给谁当差吧。把我扔在那儿跟苏了群走,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到他那儿上班去呗!”

郭缨子想,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您也是我送回家的……”

魏主任横着眼睛说:“我是不是得给你发奖金啊?没有你我是不是得横尸街头啊?”

郭缨子知道,魏主任那样说话是在给自己找脸。她提醒自己不能告诉魏主任趴圆桌上的事。魏主任是一个很注意酒桌形象的人,如果知道自己醉成那个样,会更没好气。

魏主任就这样数落了有一个小时,开始郭缨子还站着,后来腿站得酸痛,也找把椅子坐下了。郭缨子靠在椅背上差点睡着了,就听魏主任的声音嗡嗡嗡的似蚊子叫,却一句话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魏主任数落够了,茶杯往包里一装,要出去。郭缨子激灵一下站起来,说我写份检查吧。魏主任阴阳怪气地说,还是我写吧,不定什么时候你就把我蹬了另攀高枝儿去了。你是文化人,老苏也是文化人,侍候我这个大老粗,委屈你……

魏主任是坐车出去的,估计短时间内回不来。郭缨子打算回宿舍眯一会儿。躺了不到两分钟,钱副主任打来电话,让郭缨子过去一趟。钱副主任是个年轻人,东拉西扯了许多事,郭缨子才弄明白钱副主任是打听昨晚饭局的事,他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郭缨子想,如果什么都不说,肯定会伤了钱副主任。如果什么都说,肯定就伤了魏主任。郭缨子一瞬间就决定了说什么不说什么。郭缨子说的都是老苏的事,如何醉酒,如何搞笑。连缸口那样大的鳖、不穿衣服的虾也添油加醋地说了,钱副主任听得呵呵的。郭缨子知道钱副主任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他的话题不时地往魏主任身上引,他引郭缨子就过去。虽然过去了,话都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魏主任本身没故事。

郭缨子想,魏主任醉成那样的事,无论如何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去。别人怎么说怎么传,是他们的事,这和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分量不一样。

钱副主任也是人精,看从郭缨子嘴里实在掏不出有分量的东西,就说了魏主任一大堆好话。他这是让我传话呢。郭缨子想。

他不知道我好话坏话都不传,我没有那个毛病。郭缨子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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