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诸城之行
《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是否到过诸城?如果到过,会在什么时间?与诸城又有些什么瓜葛?这是一个尚未引起蒲学界注意然又十分值得追寻的问题。笔者留心此事有年,今愿略陈一得之见,以就教于方家。
一、从《超然台》诗说起
路大荒编《蒲松龄集·聊斋诗集》里有一首《超然台》七律,诗云:
插天特出超然台,游子登临逸兴开。
浊酒尽随乌有化,新诗端向大苏裁。
蛾眉新月樽前照,马耳云烟醉后来。
学士风流贤邑宰,令人凭吊自徘徊。
超然台在诸城北城墙上,苏轼守密州时常登此;而且,诗中也点明是“登临”之作,按说应为蒲松龄到过诸城的明证了。但研究者们却多不肯当真。我想,这不外有两方面的疑点:一是在所有蒲松龄的传记材料中都缺乏其去过诸城的记载;二是对诗本身觉得可疑,说明确点,便是怀疑别人的诗混进了《聊斋诗集》。在此我想先对诗的真伪做些辨析。
首先要说明的是,《超然台》诗在《聊斋诗集》里虽被置入无法系年的“续录”中,然与著名的《般河》《田家苦》《聊斋》《钞书成,适家送故袍至,作此寄诸儿》等出自同一抄本,倘无确凿的证据,蒲氏的著作权原是不容怀疑的。而且,就诗本身来看,不但风格与聊斋诗一致,就连用韵及遣词也显示出蒲氏所独具的特点。我们不妨将此诗与蒲氏的其他类似诗篇在遣词、用韵方面做一比较:
三径苍茫满绿苔,高斋把酒共徘徊。
几家烟花芳邻隔,四塞凉云薄暮来。
——《中秋微雨,宿希梅斋》其二
冷雨无情鸟雀哀,画眉窗下月徘徊。
芳魂犹记泉台路,日向梨花梦里来。
——《读张视旋悼亡诗并传》之二
深山春日客重来,尘世衣冠动鸟猜。
过岭尚愁僧舍远,入林方见寺门开。
花无觅处香盈谷,树不知名翠作堆。
景物依然人半异,一回登眺一徘徊。
——《重游青云寺》
大明湖上一徘徊,两岸垂杨荫绿苔。
大雅不随芳草没,新亭仍傍碧流开。
雨余水涨双堤远,风起荷香四面来。
遥羡当年贤太守,少陵嘉宴得追陪。
——《重建古历亭》
蔓松桥上一徘徊,风过松荫爽气来。
乱树争分青嶂出,夕阳常照紫薇开。
——《石隐园中作》
朝雨暮雨云不开,浊流滚滚漫庭阶。
老屋漏剧椽生苔,中宵移床坐徘徊。
——《雨后李澹庵至》
深院无人户半开,亭亭独立意徘徊。
狡鬟斜戏双扉掩,似道狂郎今又来。
——《塔灯八首·掩扉》
可以看出,蒲松龄很喜欢用“来”“开”等字作为韵脚。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上引各诗中几乎都毫无例外地用了“徘徊”一词,且大都是韵脚。如此多的例证,总不能说是偶然的巧合吧?一个人在遣词、用韵方面的习惯往往是不自觉的,而且又是很难改变的。《超然台》诗与《聊斋诗集》中的其他诗篇这种惊人的相似之处,除了说明它们的作者同为一人即蒲松龄之外,还能做何解释呢?
超然台(2007年重建)
也许有人以为蒲氏写作此诗,或是遥寄情怀,非必亲临其地。这只要细读全诗,便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诗中“游子登临逸兴开”及“令人凭吊独徘徊”两句,已足令人想见作者作为一个“游子”,乘兴登上超然台,因联想到当年东坡学士而独自“徘徊”“凭吊”的情形;而颈联的“峨眉新月樽前照,马耳云烟醉后来”两句,更是非亲临其境者所难以道出。这里的“马耳”即东坡“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之“马耳”山,以其形似马之两耳得名,在诸城城南六十里。“峨眉”既与“马耳”对举,则不单用以状“新月”,亦当是山名,即县东南二十里的卢山(以秦人卢敖由此入海得名),俗谓之“小峨眉”(苏轼也曾以障日山为小峨眉)。清初诸城诗人徐田《鹤亭宴集赠杨水心》(载《栩野诗存》)云:“峨眉因雪大,马耳以石听。城联苏公台,山戴卢敖姓。”这便是最好的说明。可见,蒲诗中之“峨眉”实有双关义。小峨眉近在城郊,新月由上升起,自然可以照耀樽前;而马耳远在南隅,又多生云烟,故云“醉后来”。试想,一个没有登临远眺的人能道出如此真切的景语吗?更不要说未到过诸城的人,根本无从晓得卢山俗称“小峨眉”了。
二、蒲松龄到诸城的时间
《超然台》诗既为蒲松龄亲自登临之作,那么,他到诸城会是在什么时间呢?也让我们从蒲松龄的另一首《崂山观海市作歌》说起吧。
《崂山观海市作歌》系于《聊斋诗集》卷一,是嘉庆年间从蒲松龄的五世孙蒲庭桔那儿传出来的1,可断为蒲氏作品无疑。诗中主要写作者登临崂山并亲见海市的情景。如:
方爱澄波净秋练,乍睹孤城悬天半。
埤堄横亘最分明,缥瓦鱼鳞参差见。
万家树色隐精庐,丛枝黑点巢老乌。
高门洞辟斜阳照,晴光历历非模糊。
繈属一道往来者,出或乘车入或马。
扉阖忽留一线天,千人骚动谯楼下。
连海市中的瓦舍、人马,甚至树上的乌鸦窝都描绘得如此真切,可以说,蒲松龄到过崂山已是没有疑问了。何况在崂山一带,还一直流传着蒲松龄在下清宫南配房的一间西耳房中住过,并在其中写下了《崂山道士》《香玉》等作品的传说呢!
据近年来学术界的考证2,蒲松龄此次游崂山并观海市是与其同乡好友唐梦赉、张绂、高珩等八人一起结伴而行的,而且唐、张、高也都有观海市的记载,所记情景与蒲氏基本一致。不过,他们似较蒲松龄为细心,连此次游历的时间也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了。如唐梦赉《志壑堂文集》卷十二《杂记》中记:
壬子夏,游崂山,见海市。时同行者八人。
张绂《焕山山市记》(《淄川县志·艺文志》)亦记:
壬子初夏,偕同人游二崂山遇雨,假宿青石涧。凌晨晴霁,过翻辕岭,矫首南望,倏见城郭楼台,旌旗人马,变幻顷刻,咸以为异观焉。问之土人,曰:“此沧州岛现海市耳。”
壬子即康熙十一年(1672),初夏谓夏历四月。此亦即蒲松龄游崂山之确切时间了。
蒲松龄往崂山是否会途经诸城呢?他本人没有说,倒是同行的唐梦赉又替我们留下了一份珍贵的资料。他在《志壑堂文集》卷八《诸城崇宁寺大威上人塔铭》中说:
壬子岁四月,穷迹崂桑,探奇海市,往返皆经东武之崇宁寺,始知大威上人已示寂双树者一岁矣。
“东武”为诸城之古名,“崇宁寺”在诸城邱家大村(俗谓之千佛阁),“大威”为诸城五莲山光明寺开山和尚明开之再传弟子(见《五莲山志·诸师本传》)。蒲松龄既与唐梦赉同游崂山,亦当“往返皆经东武”。至此,蒲松龄的诸城之行当是毋庸置疑了。而他的登超然台,也应是他赴崂山或由崂山返淄川的途中,在诸城停留时的事情。这一年是康熙十一年(1672),也就是蒲松龄从宝应南游回乡的第二年,他三十三岁。此与《超然台》诗中“游子”的身份也极相合。其时蒲松龄虽然生活困窘,但正努力科举,对未来也还充满着希望,所以登临时竟能表现出足够的“逸兴”,不似后来的潦倒与感伤。还要指出的是,他的《聊斋志异》这时也已经开始写作了。我们从他南游期间所咏“途中寂寞姑言鬼”(《途中》),“新闻总入《夷坚志》”(《感愤》)一类的诗句中,已很明显地感觉出来了。
三、蒲松龄与诸城的一些瓜葛
蒲松龄到诸城的时候,正是以“诸城十老”为核心的诸城遗民集团十分活跃的年代3。其时,王乘箓、丁耀亢两前辈虽已先后辞世,然刘翼明尚在,李澄中也未应“鸿博”试,丘元武方四十三岁,张蓬海、石民均三十九岁,徐田、赵清三十有余,而隋平年仅二十七。至于侨寓者,如杨涵(水心)、王玙似(鲁珍)、李焕章(象先)、马鲁(东航)、洪名(去芜)、金奇玉(琢岩)等,也正与县人亲密相处,声气互通。
蒲松龄途经诸城,又登临超然台,与诸城地方人士肯定有过接触。而其时淄川县学的教谕、蒲松龄的良师兼益友孙瑚(景夏)即是诸城县相州镇人,他也不会不为蒲氏做些介绍。但遗憾的是,这些交游材料也未见著录。不过当时诸城的这种浓厚的遗民氛围,蒲松龄还是分明地感受到了。这从《聊斋》中那些颂扬遗民、鞭笞“三朝元老”以及揭露“大兵”暴行的篇章中可以隐约地体会到。而更能说明问题的是,《聊斋》中还有几篇涉及诸城人、事的故事,这就是《金和尚》《丁前溪》《遵化署狐》《诸城某甲》《紫花和尚》《孙必振》以及《冷生》篇末的“附则”。大约除淄博外,诸城故事在《聊斋》中所占的数量要算多的了。这些故事的写作虽不必就在诸城,其材料的来源也或有多种途径,然与蒲松龄的此次诸城之行当不无关系。例如《金和尚》篇写诸城五莲山寺一金姓和尚发迹后如何荒淫无耻,如何横暴乡里的故事,即是取材于诸城的真人真事。余尝考定,金和尚确是五莲山光明寺之主山和尚,其事迹亦与《聊斋》所写基本一致4。而蒲松龄来诸城的那年,金和尚方五十九岁,其势焰还正炽呢!其他如《遵化署狐》记丘元武祖父事,《紫花和尚》记丁野鹤之孙事,《丁前溪》记野鹤公之祖父丁纯的从弟丁綵事,《孙必振》记孙景夏之从弟事,亦皆有所本,都不能排除这位聊斋先生在诸城的有意收集。至于诸城人士之谈奇说异的风气,如丁耀亢之谈“山鬼”,王乘箓之预言“身后”,李澄中之谈“前身”,张石民、徐田之谈龙,是否会给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以有益的启示呢?也不是不可能的。
总之,蒲松龄是到过诸城的,而号称“世界短篇之王”的《聊斋志异》中也确实包含了诸城人士的一份贡献。这样说或许还不算是“无根之谈”吧!倘如是,则在将来新编的《蒲松龄年谱》中便要加上一笔了。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1996年第3期)
1 见路大荒《整理蒲松龄诗文杂著俚曲的经过》(载《蒲松龄年谱》)及张鹏展《聊斋诗集·序》(载《蒲松龄集》)。
2 参见邹宗良《蒲松龄的崂山之行》(载《蒲松龄研究集刊》第四辑)及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蒲松龄与唐梦赉》。
3 详见拙文《蒲松龄与诸城遗民集团》,《蒲松龄研究》1989年第2期。
4 详见拙文《〈聊斋志异·金和尚〉本事考》,《兰州大学学报》198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