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一 灵魂住在纸板箱子里

故事之一 灵魂住在纸板箱子里

当我睁开眼睛,发现只有他和我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两个认为“旅行者是自私的”的人,相视一笑。

它:青柠村,哥斯达黎加,2010

他:麝香葡萄,美国人,17岁,高中生

行走在路上,你有注意过乞丐吗?我指的不是那些追着你屁股后面跑的,或是在城市地铁里边走边唱的,也不是身有残疾的,而是安安静静坐在路边的那些。如果你仔细观察,或许会发现,他们中的一些人并不是在乞讨。虽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是根本不打算睁开眼睛看你一眼,甚至根本没有在面前放任何乞讨用的盛钱器皿。有时候,我会打量一会儿这些人,胡须、污垢、长发或是他们的“伪装工具”,他们中有不少人正在灵魂出窍,颓废的外表下或许是颗宁静又炽热的心。有时我也想去听他们的故事,却又不忍打扰他们的静思。多年前当我还不曾开始独自旅行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有趣的男孩,他的梦想就是成为这样一个人,或许如今,在地球某个角落,他已美梦成真。他把这件事称为一种洗礼——把灵魂装进纸板箱子里的洗礼。

那年17岁的我,熬了个通宵,洋洋洒洒写完一叠申请材料后,兴奋地得知已被成功选拔,成为志愿者团队的一员,加入一个二十来名同龄人组成的团队。更让我激动得几天睡不着觉的是目的地,一个叫哥斯达黎加的国家。从上海到圣何塞没有直飞航班,我转机两次历时近三十小时后到达目的地,而整个团的美国人都搭同一班飞机比我早几个小时到。取完行李,我有点不好意思,以为大家都是在等我,领队大哥却说我们还要再等一个人。大概半小时后,一个纤瘦细长的人摇摇晃晃飘来,领队看了看手上的资料:“人都齐了,孩子们,我们上车吧。”

哥斯达黎加,我对它的印象停留在第一次(也可能很长时间里唯一一次)国足世界杯出线,小组赛遇到巴西、土耳其和哥斯达黎加。当时国足惨败三场,很多人开始关注这个拉丁美洲小国家。而我的美国朋友们对它的评价主要围绕自然风光:火山、沙滩、热带雨林外加拉丁美洲黝黑的汉子以及性感的女郎。在这个社交网络发达的年代,年轻人都不需要正式的初次见面自我介绍环节。我们这个团队的成员们,在活动前都在脸书上互加好友,估计平时没事干的都早把团员们的照片以及私生活研究了一遍。从机场去热带雨林的车上,坐我后边的两个男生一路小声嘀咕着同队女孩的身材。

“伙计,你知道那个叫琳达的姑娘?脸书上看她比基尼照片至少有D罩,这今天机场看真人好像没有料啊!”

“我也这么觉得,指不定她那乳沟是PS出来的。”

其实我也研究过这个团队的人,名字和脸大多能配对,除了今天最后出机场的那个竹签身材男孩。

我:大家好,我叫迈兮,来自上海,在美国东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上寄宿高中,今年高二。我选择参加这次活动是因为在我的故乡中国,很少有人会走那么远的路来到南美洲,我也对这里充满好奇,当然还有个原因和在座的很多人一样,希望提高西班牙语能力。能有机会来看看并帮助这里的人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希望能和大家度过快乐的夏天。

我按照“问候、名字、故乡、学校、年级、为什么来到这里、结束语”的统一模式介绍了自己,然后我的注意力都在竹签身材男孩身上。他是谁?为什么没和剩下的美国人坐一班飞机?为什么社交网站上没这个人?轮到他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很唐突地大幅度晃了晃两条手臂,接着把手插进口袋,咽了口口水。

麝香葡萄:嗨,我从马斯科特来,你或许不知道它是什么地方吧,它是阿曼的首都。你如果不知道阿曼在什么地方,哦,它在中东,但具体在哪里我想你需要查查地图因为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当然我是美国人,我爸一直在中东工作,所以我人生大多数时间都在那里度过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就想找个湿润点的地方过个夏天。还有就是我爸妈觉得参加这样的活动对之后申请大学比较有利,因为我成绩实在太差了。嗯,就是这样了。

他的自我介绍收获了团里几个姑娘的满脸鄙夷,从她们眼里你可以读出“这家伙一点都不酷,滑稽可笑”的意思,但我觉得这些姑娘们都没他实在,毕竟不少人决定参加公益活动都是希望对申请大学有所加分。至于团里的男孩们,更多是把他当作不按常理出牌的怪胎——a weirdo。我心里暗叹,可怜的小伙,估计要被孤立了。还有个关键问题,他说了一堆却忘记讲自己的名字了。以至于接下来整个旅程,团里人都直接用马斯科特(Muscat)来称呼他。但我想在这篇故事里叫他麝香葡萄,是Muscat的另一个含义,只因我从不像其他人一样嫌弃他。麝香葡萄,感觉更配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场。

我们的服务地点是个叫青柠村的地方。白天大家在工地上干活,中午回家吃个饭,下午继续干活,傍晚搞搞活动,或是和当地村里孩子一起娱乐一下。下午六七点,大家各自回自己在村上住的当地人家吃晚饭,一般晚间八点过后便是自由时间。然而乡下没什么活动,人们普遍睡得也早。

团队有许多规定,比如不能携带使用电子产品(为了让我们真正体验乡野生活),比如团员之间不能谈恋爱(为了不影响团队工作),比如不许抽烟喝酒飞叶子(呵呵,拉丁美洲诱惑多多,什么货都好弄)。抵达青柠村的第一个夜晚晚餐后,我偷偷从行李箱里拿出私藏的手机,生怕室友看到去打小报告,蹑手蹑脚溜出家门。小跑几步、钻进附近人家的院子,我反复尝试开机关机可就是没有一点点信号。这时候突然听到脚步声,吓了一跳,生怕是领队大哥在村子里巡夜。转身张望,发现十几步远的稻草堆后是麝香葡萄的身影,他也在朝我的方向张望跺脚,同样神情慌张,试图把自己藏在稻草堆后,可惜他实在太高了。我们对视几秒钟,同时朝对方走了过去,我偷偷把手机放入右口袋,让自己看上去较自然,但估计当时的我看上去就像对面的他一样,满面尴尬。

麝香葡萄:迈兮,你来我家后院干嘛?

我:这是你家后院?大家今天第一天到,还不知道都住哪里呢。

麝香葡萄:那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跑出来干嘛?

我:我,我习惯晚间散步。你呢?

边问这句话的时候,我闻到了空气里的烟草味,是从那稻草堆后吹来的。突然反应过来。啊!这小子刚才一定是在偷偷抽烟。

麝香葡萄:我,我也喜欢晚间散步。

他话音刚落,我的口袋很不争气地响起一阵音乐,是我设定的起床闹铃,中国时间……麝香葡萄瞪着我的口袋,那里不仅有音乐,还有光亮。

麝香葡萄:啊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偷偷带手机了!我还以为亚洲姑娘都可听话遵守规则呢。

我:你轻点行不行,我可没打算告发你抽烟,你最好当作不知道,听见没?

麝香葡萄:呀,这都被你发现了,你带手机我抽烟,咱俩要是再谈个恋爱那是把规矩都破坏光了,哈哈哈。不过你捧个手机,是给情郎打电话吧?

我:我无可奉告。电话估计也打不成,这鬼地方一点信号都没有。

麝香葡萄:既然如此,还不如看看星星吧,这里的星星实在太美了,要不要来支烟?

我轻推开他递来烟的手,抬头望向天空,那片天如同黑色绸缎上镶满钻石。这真的是一个毫无污染的国家,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星星。

那天晚上我和麝香葡萄不仅有了第一次两人对话,还同时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样违禁品——iPod。我说,来这么美的地方当然要听大自然的声音,但有的时候也想听人类的声音,再者我喜欢长途步行时候听音乐。麝香葡萄说,他也非常理解组织纪律上的各种规定,可是没有音乐他活不下去。“赞同和执行并没有直接关系”。他说的这句话我格外欣赏。我们尝试交换iPod,却发现各自喜欢的音乐类型大相径庭。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约定:每隔三天晚上晚餐后,我们会一起从家里溜出来,走差不多一小时的村路(其实根本不是路,就是一堆烂石子)到达村里唯一的小卖部,麝香葡萄会在那里买香烟,然后和村上的无业青年们吹吹牛、抽抽烟。那小卖部旁边有村里唯一的一个公共电话,我会在小卖部买一张电话卡打我的国际长途电话。之后再一起走一个小时回家,回家的路上我们有时会各自掏出iPod,因为那个时间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睡觉了,不必担心同队人看见。

青柠村有一个传说——百犬夜游。据说乡野间所有的野狗喜欢在月光下一起出行,也只有晚上村里的人们都各回各家休息后,它们才可以大摇大摆走在主路上。我其实是很害怕野狗的,在城市里偶尔碰到一两只就躲得远远的,更何况是几十上百只结队出现。第一个晚上从住处走到小卖部,我拉着麝香葡萄和我一前一后走在路的一边,而且时不时回头查看,这样如果撞到百犬夜游,我和麝香葡萄可以迅速躲进路边草丛。麝香葡萄却对我的想法和行为嗤之以鼻。

麝香葡萄:迈兮,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每天战战兢兢走这段路。坦白说我其实也很害怕野狗,但是你设想下如果没有这个百犬夜游传说我们每天会怎么走这段路?看天上星星、享受月光、呼吸新鲜空气、聊聊天,可以从这条石子路左边跳到右边,再从右边跳到左边,然后回家路上听着iPod哼哼小调。如果我们俩直到离开这个村子都碰不到百犬夜游,回想起来该有多后悔?退一步讲,即使咱们时刻提高警惕,狗群也出现了,我们怎么也不可能跑得过一百条狗,大不了我让你爬到我肩膀上,我身高近两米呢,除非碰到巨犬,一般狗应该咬不到你。我俩冒着风险去小卖部买烟打电话,应当做好最坏心理准备——遇上百犬夜游并被咬,你如果没这个心理准备就不该去。

麝香葡萄说遇到狗群可以让我爬到他肩膀上,这倒是感动了我,更重要的是,他间接地鼓励了我也说服了我,让我觉得我该是个勇敢的人,怂不得。我很想问他为什么烟瘾那么大,可转念一想他或许也好奇为什么我有不得不打的电话,既然他不问,我也还是别问了。

每天傍晚解散回家吃晚饭前,团长大哥都喜欢玩个游戏。他会让大家闭上眼睛站成一列,提一个是与否问题,给我们几秒钟考虑,然后每个人根据选择向左或是向右跨两步,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和你站在一边和对面的人。此时大家席地而坐,团长大哥会主持一场小小讨论。刚开始的日子里,问题都是很简单的,比如:你喜欢哥斯达黎加不加奶不加糖的咖啡吗?慢慢问题开始变得更值得思考,比如:如果让你在青柠村住上一年两年你愿意吗?回到几个月前你还会选择参加这次活动吗?

一周后,团长大哥丢给我们的问题开始变得越来越有深度,这天的问题是:你觉得旅行是自私的吗?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左右没有人,对面是一群人,张望了一下,十几米外是麝香葡萄。我呆呆看着他,他望着我,那场景仿佛青柠村的第一个夜晚,刚刚把手机藏进口袋的我,和踩着烟头的他,慌张惊讶,又“同病相怜”。从来没有在一个问题上,两边的人数如此不同。团长大哥说道:“今天的场景有点意思,平时我们一般从两边各找三四个代表发言,今天既然两边人数悬殊,不妨换个方式,人人发言,你们人多的一边每人只可以说一句话,一句你认为最重要的话来支持你们的观点,之后迈兮和麝香葡萄你们可以尽情发言。”

团长大哥话音落下,对面便开始发言了,我一边听一边在想等会我该说什么。

“我认为旅行不是自私的,因为我们开阔了视野,成为心胸开阔的人。”

“旅行不是自私的,因为它是无私的,这就是解释。”

“花自己的时间和可支配的金钱去旅行,是自己的事情,不伤害别人,不自私。”

“旅行者都是充满勇气的,有勇气接受挑战并且接纳新的东西。”

……

我不得不说他们每个人对旅行的看法都是对的,可我就是不觉得他们说的话能证明旅行不是自私的。我转头看了几眼麝香葡萄,他面无表情,我什么都读不到。对面讲完了,团长大哥看向我和麝香葡萄,问我们谁先发言,麝香葡萄猛地举起手,但并没有朝上举,而是指向我。好吧,那就我先来吧。

我:从我睁开眼睛的一刻最让我惊奇的并不是两边人数的巨大反差,而是为什么会是我和麝香葡萄站在这边。在这个团队里我和麝香葡萄有什么共同点是不同于剩下所有人的?刚才我想到了,就是只有我和麝香葡萄在不同的国家生活学习过。我觉得旅程分很多种,走马观花的游客,在短暂时间里深入了解一个地方的过客,和在一个陌生地方生活过的异乡人有截然不同的经历,这会改变你对旅行的认知。当我离开家短期外出游学的时候我的想法和你们是很像的,后来我选择去留学,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有了特别精彩的经历。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这对于那些在我选择远行前和我非常亲密的人可能是自私的。每一段旅程我们都会成长,变得不一样,短的旅程之后我们可以去和我们亲密的人分享点点滴滴,然而他们也并不可能真正体会到我们的感受,更何况是很长很长的旅程。我还有另一个观点,就是当你设计一个完全让你满意的旅程,你一定是自私的,除非你有勇气也有能力一个人旅行,因为世界上没有一样的两个人,哪怕是最好的伙伴在一起旅行,彼此都要有所牺牲,才能一起走下去。

话音止后非常安静,大多人都注视着我,这时候团长大哥打破的寂静,“麝香葡萄,该你了。”

麝香葡萄:我想说旅行是自私的,比如我兴致勃勃告诉我妈我不想住在房子里,我想住在纸板箱里,她觉得我是不可理喻的疯子。后来某一天我一本正经和她说不要为我的未来担心,也许有一天我真会去流浪。我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告诉她,我说住纸板箱里是认真的。我妈哭了。我说完了。

如果说第一天的自我介绍让整个团队把麝香葡萄当作是个怪人,那么此刻他的几句话彻底让所有人都认定他是神经病。团长大哥也是愣住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为讨论收尾。晚上8点不到我已经在麝香葡萄家后院等他了,我实在迫不及待想听他给我解释“住在纸板箱里”到底是什么鬼话。走去小卖部的路上我便缠着他给我讲他的故事。

麝香葡萄:我从小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一直念中东不同国家的国际学校。刚到阿曼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国家不欢迎犹太人,更不知道我的长相在他们看来很像犹太人。小时候只是觉得路上看我的眼神比较奇怪,长大后明白了阿曼人是在疑惑“犹太人怎么混进我们国家了”,那眼神带着怀疑还有鄙夷。一开始我总在想该如何让人知道我其实不是犹太人,可后来我想,如果我真的是犹太人难道就应该被这样对待吗?假期的时候我一般会回到美国短住,开始越来越留意美国的种族问题,我觉得周围的白人对待种族纠纷根本都是纸上谈兵,因为他们一直处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不明白少数种族团体的感受。我曾经试着和家乡的朋友分享在阿曼的经历,而我那些家乡的小伙伴们一听说我总被当成犹太人就一阵大笑。其实现在想想,作为十五六岁的孩子,那样的反应也不奇怪,和我朋友们比起来,我是早熟的那个。这世界有很多事情不亲身体验是很难感同身受的,哪怕你再擅长演讲也有耐心解说,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是不能体会。

不知不觉我们快要走到小卖部了,麝香葡萄也居然没打算走进去采购香烟,而是突然阴森森看着我笑。

麝香葡萄:迈兮,虽然不知道每三天你都和谁打电话,但是直觉告诉我是同一个人,有趣的是你和那人通电话的时间真是一次比一次短啊。

我:你怎么知道?

麝香葡萄:因为第一天我抽完三支烟你才打完电话,而三天前我还没抽完一支你就来找我和那些哥斯达黎加小伙子们闲聊。

我:你小子表面看着神经大条还时不时装傻,其实很善于观察细节嘛。今天,我还不打算打电话了。

麝香葡萄:哦?正巧我今天也有不一样的安排。

经过几次抽烟吹牛夜间活动,他已经取得当地小伙子们的信任,今夜他们为麝香葡萄准备了当地特产的好烟好酒,于是麝香葡萄老练地喝着小酒、吞云吐雾起来。

麝香葡萄:迈兮,我非常赞同你下午说的一段话,不过估计团里理解你意思的人一半都没有。我们美国佬骨子里都有自以为是的基因,明明听不懂,却还要装作很若有所思的样子。你那段话说得有语言艺术,听着让人觉得有内涵和说服力。而我只是纯粹表达了些我的看法,我根本没打算给他们解释清楚。能告诉我你听了我说的话的感想吗?

我:坦白地说,当时我就觉得你如果不是个疯子就是实际上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或者思想在另一个次元。

麝香葡萄:咱们先聊聊你吧,我一般抽会儿烟、喝点酒,就会滔滔不绝讲自己。你先给我说说这电话怎么一回事。

我:电话那头是我学校里最好的几个朋友之一,他们一群人里有一半年纪比我大,今年都毕业了。毕业前夕,在我们一群人聊天的时候,有次我情绪特别激动和伤心。他们其中的一个安慰我,不要紧的,保持联络友谊不变,还叮嘱我暑假去哥斯达黎加一定要时常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因为他们没有人来过拉丁美洲呢。

麝香葡萄:这人一定是个男的,你们的关系一定不单单是好朋友。

我:麝香葡萄,我们真的只是很好的朋友。

麝香葡萄:那么你承认了他是男的。

我:好吧,随你怎么说。

麝香葡萄:那么为什么电话越打越短,今天都不打了?

我:我只是逐渐发现他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最近和他的家人在伦敦度假,他会告诉我他们去了西敏寺、大本钟,这些我在杂志上也看到过的景点;他会讲到他住的酒店,我很轻松可以联想我去过的这家酒店在别的国家的连锁店;他会说他去了哪些商场,买了什么牌子的衣服,我也能大致想象他穿那些衣服时候的样子。可是我觉得不论我描述得多细致,他都无法体会我们在破车里颠簸一整天后,眼前的青柠村是个什么样子。当我描述完我们的居住环境,他说很同情我,安慰我忍一忍就过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他,其实我很享受这里的每一天,出门就是蓝天白云绿草红土地。我能理解他身在何方,他却并不知晓我的处境。今天下午我说到旅行是自私的时候就不自觉想到了自己,我走上了这段旅途,注定了我所经历的事情会拉开我和我无话不说的朋友之间的距离。

麝香葡萄:所以你分享的欲望越来越小了,今天索性都不想拨电话了。

我:嗯。有些事,不亲身经历,真的无法感同身受。你知道吗,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国家踢足球会输给哥斯达黎加,有人说是南美人有足球天赋,体力好,但这些都不足以说服我。来到青柠村我彻底明白了,这么小,这么偏僻,这么穷的村子,连学校都那么迷你,可是村里却有正规尺寸的足球场,虽然是烂泥地,但是也不影响他们的足球热情。这份热情恰恰是我在我的国家不曾看到的。

那个泥地足球场就在我们不远处,先前给麝香葡萄送好烟的小伙子们正在月光下练习射门。麝香葡萄抽完了一支烟,又喝完了一瓶酒,我们起身往回走。

麝香葡萄:迈兮,你去过尼泊尔吗?

我:没有,你去过?

麝香葡萄:嗯,如果有机会你得去一次,很值得一探究竟的地方。我在那里看到了很多虔诚的人,他们真的非常贫穷,生活条件也很差,可是一个个眼神里充满了满足感。后来遇到了一些僧人,他们几乎什么家当都没有,像看明白了一切一样行走,我虽然不是佛教徒,但是我喜欢那种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让我想到我家乡那句“住在纸板箱子里的人”,其实是形容流浪汉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的句子。可是人本就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走,一切都是多余的嘛,有个箱子能稍稍挡风避雨就可以了。我想他们的灵魂是最自由的,遨游在任何一个他们想去的角落,而躯体在一个纸板箱里和在其他地方都没有区别。你能理解我想说什么吗?

我:看在你亲妈都哭了的份上,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消化消化,我正在试图理解你。

走着走着,我觉得酒精在麝香葡萄的身体里起作用了,他开始断断续续说话,还冲到了一堆野草里,接着突然问我:“迈兮,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个世界吗?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剩下的一路麝香葡萄真的如他所预料般滔滔不绝,对生与死展开深思。我则一直在担心会不会遇到百犬夜游。

离开哥斯达黎加一年后,我去了次尼泊尔,本想好好和麝香葡萄分享我的旅途,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社交网络的头像已经换成一张抽象画,一个箱子的抽象画,箱子上是音乐符号的图腾。消息不回,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几年后我明白一件事情,在青柠村的日子,我虽然从未像麝香葡萄那样说疯话、特立独行做怪事、夜夜抽烟喝酒、思考生与死的深奥话题、幻想着去流浪住在纸板箱里,但是我和他的灵魂属性有一部分是相同的,那种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我只是在几年后才释放出我的那一颗流浪心。再后来我走过了很长很长的旅途,始终觉得旅行是一件自私的事情。

〈茉莉寒香〉

茉莉:我比较好奇你到底最后有没有看到百犬夜游。

我:非常幸运,并没有遇到,或许只是个传说,骗小孩子们晚上不要出门的吧。

茉莉:好吧。这个故事不那么有趣,迈兮。

我:我知道,但是它对我非常有意义,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去思考旅行的意义。

茉莉:和一个脑筋不正常的人在一起,你还能思考旅行的意义,我非常佩服你。这个故事也让我更进一步地认识你,你是个愿意接受不同观点,并且喜欢和怪胎做朋友的人。我也是个怪胎哦!

大学第一年的冬天,我喜欢赖在猫村茉莉的房间,她的房间比任何人的都要暖,因为她自己多装了两台暖气。我常常窝在她厚厚的毯子里捧着一杯热巧克力或是热牛奶,絮絮叨叨讲着琐事直到睡着在她的地毯上。这是我给猫村茉莉讲过的唯一一个属于我高中时代的旅行故事,也是唯一一个我与一群人踏上旅途的故事。成年后的我开始独自旅行,那些故事才逐渐满足猫村茉莉的挑剔口味。

  1. 哥斯达黎加首都。(美国也有城市同名,拼法均为San Jose)
  2. 吸食大麻类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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