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学得“哑巴英语”
回到北京之后,王小波的生活并没有好转,当时他的户口已不在北京。没有户口意味着没有工作,没有粮票,什么都没有,而且成为黑户思想压力也很大。据王小波的妈妈后来回忆,那阵子王小波自己都觉得那是一种屈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和人接触。这期间,他主要是靠他哥哥王小平省下的粮票过活的。这样深厚的兄弟情谊,实在让人感动!
当时王小波的父亲王方名因为有病在家休养,他见王小波整日在家,觉得他闲着也不是个办法,趁着有空去学点东西才是。在王方名看来,虽然那时候社会动荡,就算学了知识,也未必有用武之地,但是,国家的建设肯定需要有知识的人,社会也不会这样一直动荡下去,因此,有时间还是要加紧学习。后来他就到处去寻人,最终打发王小波去跟一位黄先生学英语。
在王小波的小说中,他写到了一位会西夏文的李先生,其实正是以这位黄先生为原型塑造出来的。那李先生是俄文班出身,不仅会俄文,还会英文、德文、法文、西夏文等,甚至他还打算去学柬埔寨文呢。那黄先生也是如此,俄文班出身,会七八门外语,不仅会西夏文,甚至还会突厥文。这位先生绝对是个语言天才,据说他学一门外语,只要一个礼拜就能学成。
在教王小波学英语的时候,他的教学方法是十分独特的。曾经有一个钢琴师教他的学生弹钢琴,用的方法也十分独特,每次总给学生一份超出其能力范围的曲谱让他们练,那些学生都感到非常困惑。那黄先生也这样教,结果王小波跟着他没学多少时间,就捧着莎士比亚的作品读了起来,最后甚至读到了中古英语。那些学钢琴的学生学了艰深的曲子之后,再弹奏简单的曲子就应手而成了。但是王小波学了艰深的英语之后,简单的英语还是不会。
学英语的时候,王小波真是下过很大的苦功,费尽心力去记那些单词。但是,他用的方法并不是背,而是写,好像他不是在学英语,而是在学书法似的。那些单词他一遍一遍地写,简直有点走火入魔,以至于别人问他某个单词怎么背,他不知道,但是只要给他一支笔,他马上就能把那个单词给写出来。可惜的是,这样的能力并无多大用处,以至于后来到了美国,他闹了不少笑话。
在小说中,主人公跟着李先生学英语的时候,情况也是这样,这是因为李先生教得七颠八倒,所以主人公单词倒认识了几万个,语法却一点不会。王小波跟着黄先生学英语的时候,词汇量有了惊人的扩充,但是要让他讲几句,他就讲不出来。不过,比起黄先生,王小波已经算是青出于蓝了,因为那黄先生自己也是这么学英语的。他根本不会读,他完全是因为有语言方面的天赋,所以无师自通地领略了英语的意思,他的西夏文,差不多也是这样被他领略的。在这种师父的教导下,王小波虽然学会了英语,其水平却让人不敢恭维。
推猪粪上山
在这几年闲散期间,王小波看了大量的书,几乎是一天一本。他看小说,也看哲学,没有书看的时候,他就连化学字典都要看。当时他总是和朋友赵东江混在一起,两个人都嗜书如命,为了看《基督山伯爵》,他们用照相机把整本书都拍了下来,制成幻灯片一页一页地看。有一次赵东江从王小波那借了本南斯拉夫的《新阶级》,为了能多看几遍,他甚至不惜把书都抄了下来!
闲来无事的时候,王小波还会给朋友家的孩子讲讲故事,小时候他就常常给他的弟弟王晨光讲故事。那些故事发生在森林里面,小兔子、小鹿等弱势动物因为害怕被豺狼吃掉,就构筑工事,抵御豺狼们。于是战争就这样打响了,从最初类似原始人的长矛战开始,王小波一直编到了现代化的战争,海陆空都有,连联合舰队和潜艇都出来了,王晨光听得心驰神往。后来给朋友的孩子讲故事,那些小孩子听得也是如痴如醉,以至于缠着他,连饭都不让他回家吃,逼着他把故事继续讲下去,因为他们实在爱听。
在这期间,父母为了王小波户口的问题到处找关系,最后王小波终于在母亲宋华的老家山东省牟平县(现牟平区)青虎山落了户。那里的老书记姓张,是母亲的熟人,1973年冬天的时候,宋华写信给张书记,希望能让王小波到青虎山待一段时间。张书记同意了这件事,和宋华一起到北京把王小波接去了青虎山。
后来王小波曾多次提到他在青虎山时的经历,在他的印象里面,青虎山让他感受最深刻的就是贫穷。老书记对王小波很好,他去的时候,还特地把平时不吃的咸鱼和肉拿出来招待王小波。咸鱼也就罢了,王小波有胃病,不习惯那腥味,所以没吃,至于那肉,王小波倒是吃了,结果吃下去立马就吐了出来,因为那肉已经臭了!总之,那肉吃肯定不行,用来催吐倒正合适!
当时的山东是全国最穷的地方之一,王小波的姥姥和母亲都是山东人,所以他对此有深刻的体会。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还曾感慨地说,山东过着全中国最为贫苦的生活,是十八层地狱里面最下面的一层。其他省就算吃不起鱼肉,起码能吃上粮食,山东农民,特别是胶东农民,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顿顿都是白薯干!王小波当初到青虎山的时候,吃的也是白薯干,这东西极难下咽,吃下去还会往上蹦,以至于后来一谈到白薯干,王小波就感到深恶痛绝!
饮食方面的不足只是一方面。吃了这样粗粝的饮食后,王小波还要去推一天的独轮车!初去青虎山的时候,王小波就被分配到了这样的活,他以为自己在云南插过三年队,又是一条一米八四的汉子,这种活应该难不倒他。结果推了三天,他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小腿上的肌肉无时无刻不在震颤。由此王小波想,还好那些猪没有思想,否则的话,它们看到人们不遗余力地要把它们的粪推上山,肯定要笑死,大家也就只好羞愤自杀了。
最终王小波接受了老乡们的照顾,改去干一些比较轻松的活。看着老乡们推独轮车运粪,王小波是自叹不如。老乡们推独轮车的技术,甚至到了遇到崎岖的路,他们也能把车子推得如履平地的地步,这让王小波佩服不已。至于他自己,则改去学校教书了。是老书记的儿子推荐他去的,主要是认为他看书很多,知道的东西多,应该去当老师。王小波在学校能赚到三十几块钱一个月,这在当地算是很不错的了。
荷兰牧场给人的反思
在王小波去青虎山之前,那里也有送粪上山的活,不过当时是交给驴来完成的。他姥姥对他说,家乡足有一百多头驴。但当王小波到达青虎山的时候,那里已经连一头驴都没有了,因为人用独轮车能比驴送更多的粪到山上,既然人比驴还要优胜,那么自然没必要把驴留下来,所以大家就改用人力送粪,将驴杀光。有一阵子那里天天吃驴肉,可惜王小波没赶上,只赶上了吃白薯干。
后来王小波对这些事细细想了想,思考大家这么做是不是值得。在他看来,做这些事都是非常没有意义的,尽管人力送的粪比驴更多,但是驴吃的草却比人吃的白薯干要便宜很多。王小波算了一笔账,白薯干至少要两毛钱一斤,而最好的草则只要三分钱一斤,他不觉得自己吃了同样价值的白薯干会比驴更能负重。何况当时纯粹是为了凑指标,那猪粪里有多少粪,实在可疑,事实上那里面更多的是土而已,他们推这些东西上山,其价值几乎等于零。
后来王小波去欧洲旅行,在荷兰的时候,他被那里的乡间牧场震惊了,那里的牧场有着一套精巧的排水系统,出自17世纪的荷兰人之手。有了这样的排水系统,就算下大雨牧场也不会被淹,因此那里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王小波从17岁开始插队,南方北方都插过,但是插来插去从没见过这样的土地。
拿荷兰牧民和遇到的乡亲父老作对比,王小波得出了一个很无奈的结论,荷兰牧民比较聪明,并且,他们能用这种聪明改善自己的生活。相比之下,王小波遇到的那些父老乡亲都过于朴实,在忍耐痛苦方面的本领可谓无人能敌,但对自身的生活状态提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只能日复一日地忍耐,这就造成了极度的贫穷和痛苦,并且这种贫穷和痛苦是普遍存在的。
王小波觉得,造成这种情况,儒家文化有着推卸不掉的责任。王小波自称是墨子的门徒,因为墨子立论往往是从功利的角度出发的,关心民众实际的福利,王小波觉得这种看法很对。但是儒家文化就不一样了,认为礼高于利,义又高于生。就说儒家的圣人孟子吧,当初见梁惠王的时候,他就开门见山地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结果大家就都很穷。
我们不知道王小波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诚然,在儒家文化的伦理观念里面有很多崇高的东西,像仁、义、礼等,但其对民众的实际利益也是十分关心的。孔子和孟子都认为,治理一个国家,或者治理一个地方,首先就得让那里的民众富裕起来,其次才是教育他们。先富后教的观点,孔子已经明确提出来了,孟子讲这一点的时候更具体,提出了一整套操作体系,以期达到“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七十者可以食肉矣”、“黎民不饥不寒”的地步。
一般认为,儒家文化有很多东西都是非常值得人去了解的,孔子和孟子的学说可能更像是伦理领域而不像哲学领域的。不过,朱熹和王阳明的学说,哲学意味就非常浓了。朱熹在王小波笔下也不是一个正面人物。王阳明他没有提到过,但是提起孔孟程朱的时候,王小波往往是持批判态度的。
但事实上,朱熹的哲学体系是非常之好的。在他看来,我们凡事要依照天理而行,天理就是处事最恰当的准则。至于方法,在朱熹这里就是格物,即剖析事物,从而找出处事最恰当的准则。这就是说,遇到一件事的时候,我们得先分析这件事情,然后找出处事最恰当的准则来处理它,这真是非常好的观点。
倘使按朱熹这样的哲学来处事的话,那么贫穷和痛苦都是可以避免的,我们也能像王小波笔下的荷兰牧民一样聪明。好比说,在青虎山插队时,分析往山上送粪这件事,就会得出恰当的准则,用驴送粪比人送粪更优胜。而那些人并没有这样做,产生的问题显然不能怪罪于孔孟程朱这些人,应该说,儒家文化在传播的过程中出现了变质和扭曲。这种变质和扭曲的文化,才是导致贫穷和痛苦的原因。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指出,儒家文化之中也的确存在着弊病,如王小波说的,这种文化中缺少了对快乐、幸福和生存状态的关注。
王小波的工人生涯
1975年的时候,政策有所松动,王小波回到了北京,开始了他的工人生涯。之前在云南的时候,王小波就在工厂里面工作过,当时他得了肝炎,民间传说糖对治疗肝炎有效,因此他的病稍稍好转就去了糖厂工作。在那里他吃了不少糖,常常是拿起糖块就啃,样子好像是要“一板砖把自己拍死”。
有资料说,王小波的工人生涯可以分为两个阶段:1972年到1973年的时候,他在牛街教学仪器厂当工人;1975年转到了西城区半导体厂工作,直至1978年考入人民大学。但这资料其实是不正确的,1971年到1973年,王小波主要在家养病看书,1974年的时候,去了青虎山,1975年回到北京,进了工厂,但据王小平说,这工厂不是生产半导体的,而是生产可控硅的。
在王小波的工人时期,他主要和病重的父亲在一起,其他家人当时都四散在了外面,因此他们对王小波这段时期的经历都不是很了解。王小波的母亲甚至连厂名都不太记得了,王小波的姐姐王小芹则回忆说,王小波的工作似乎与砂纸有关,具体的她也不清楚。王小波从来没带他的家人去过厂里面,只有一次和母亲与姐姐路过的时候,他在厂子门口指了一下,说那是他工作的厂子。
根据调查,王小波工作过的地方位于什锦坊街,厂名叫无线电元件厂,但是那里的面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纷纷表示,自己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叫王小波的人。因此,王小波在这段时期的故事,恐怕要被埋没了。不过,他的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正是以工人时期的这段生活为背景写成的,我们似乎能从侧面看出王小波在工厂工作时期的影子。
这本小说收录在了他的中篇小说集《黄金时代》里面。不过其中的主人公并没有在无线电厂工作,而是在豆腐厂工作,不幸的是,在这里他又中了一个大彩,莫名其妙地得罪了厂里的头头老鲁,结果整天遭到她的追杀,苦不堪言。王小波曾对他的朋友提起过他在厂里上班的事情,说那里很无聊,都是老太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在豆腐厂里面,他恐怕再也不会感到无聊了。
投石机在现实中的原型
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王小波写到了“文革”时武斗的事情,两派人先是拳脚相加,然后用长矛交战,最后甚至出现了枪炮轰鸣的交战。有件事王小波很好奇:身为20世纪后半期的人,身穿铠甲上阵与人交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自我感觉如何?后来王小波到美国去留学,跟他的外国朋友谈起这件事情,那外国朋友却不相信,还以为王小波说的是愚人节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