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眉山:少年不愿万户侯

苏轼字子瞻,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州市)人。

眉州苏姓源自唐朝宰相苏味道,苏味道为人极有味道,文章写得好,但做事没什么原则,号称“模棱宰相”,谄事武则天,中宗复辟后被贬为郿州(即眉州)刺史,在眉州留下一支苏姓,过了三百多年,出了苏轼、苏辙弟兄两个,带着父亲苏洵也出了名,于是眉州苏家扬名天下。

苏轼的父亲苏洵,原本是个厌学青年,“少独不喜学,年已壮,犹不知书”。快到三十岁时,突然觉悟,于是发奋读书。《三字经》说:“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这句话影响很大,启发人正视自己的努力,读书迟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苏洵二十多岁开始读书,埋头苦学二十多年,直到四十八岁,终究还是没有考取功名,好在两个聪明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苏轼生于1037年1月8日,其时正是大宋仁宗景祐三年农历丙子十二月十九日。苏轼的众多粉丝应该在这一天多吃几块东坡肉以示庆贺。

据说苏轼出生的时候,四周的花草树木全都枯萎,暗示苏轼吸走了天地精华,累及草木。苏轼十岁左右时,父亲苏洵对功名彻底死心,外出游学四方,顺带寻找出路。苏轼就跟着母亲在家读书,小家伙脑瓜灵光,读什么会什么,“博通经史”只是举手之劳,后来写文章,“日数千言”,一代才子初长成。

弟弟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记下一则故事,说母亲程氏带着苏轼在家“读东汉史至《范滂传》”,读着读着,“慨然太息”。十岁的苏轼就问母亲:如果我做范滂,母亲会同意吗?程氏回答说:如果你能做范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

写到这里,苏辙给哥哥写了一句非常有名的评语,说哥哥十岁时就已经“奋厉有当世志”。

这个范滂,是汉朝时的一个著名人物,在党锢之祸中敢跟宦官过不去,后来被宦官抓了起来,关在牢里等着处死。范滂的母亲前来狱中探望,对儿子说:你放心赴死吧,不要有什么遗憾,好名声和富贵长寿哪能兼得呢!

苏轼十岁时就以范滂为榜样,看来早就想做一个视死如归的人。后来他在“乌台诗案”中果然险些被搞死,那时苏轼或许已忘了小时候说过的豪言壮语。真正经历苦难时,才知道英雄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苏辙在《栾城集》中写下很多苏轼的故事,说兄弟俩小时候经常出门玩耍,过着自由而富有野性的生活,“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哥哥苏轼总是能第一个上去。如果遇到山高峰险,兄弟俩就会怅然而归。但苏轼改日一定会“翩然独往”,然后“逍遥泉石之上”,“酌水而饮之”。最后,苏辙非常崇拜地加了一句说:“见者以为仙也。”可见苏轼打小就有飘逸脱俗的气质。

苏轼和章惇自小就是好朋友。有一天章惇“坦腹而卧”,苏轼来找他玩儿,见了章惇的肚子,就“摩其腹”。

章惇问:你认为我肚子里都是什么东西?

苏轼想了想说:大概“都是谋反的家事”。

章惇听罢大笑。

本来章惇和苏轼关系不错,甚至苏轼因为讽刺变法而被朝廷法办,章惇也能够挺身为苏轼辩解。但这样一对好朋友,后来却反目成仇,也足以让后人一叹!

苏轼家境不错,母亲程氏出身名门,颇有生意头脑,虽然爷三个都待在家里死读经书,但日子也还过得去。

苏家有个邻居也是有钱人家,家有小女初长成,经常听到苏轼读书的声音,不免春心骚动,“一夕来奔”,大致是想和苏轼拥抱一下,但苏轼没有同意。那个有钱人家的小姑娘大概长得也挺可爱,所以苏家就“约以登第后聘以为室”,也就是等到考取进士以后再娶人家。

可是苏轼考取进士以后,“别娶仕宦”。——有种说法是,苏轼听说女方家庭名声不佳,“欲逃窜山林”。最后,苏洵不得不写了封辞亲信。过了很久,有一天苏轼突然想起了这个邻家小姑娘,就“访问其所适何人”,才知道小姑娘已经“守前言不嫁而死”,苏轼顿时感到了一丝惭愧。等到因“乌台诗案”而被贬至黄州,日子不免孤独寂寞,就写了一首词,《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秋庭戏婴图》(南宋)苏汉臣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据说“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就是指当年的那个邻家女孩。苏轼在落魄之时想起旧人,只觉“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而且,对那个女孩“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姿态表示出无尽的愧意,现在只觉“寂寞沙洲冷”。

这是宋朝李如篪在《东园丛说》中记下来的一个故事。李如篪说“寂寞沙洲冷”原本为“枫落吴江冷”,正指那个邻家女孩不嫁而亡的伤心往事。而李如篪的资料则来自苏轼的侄女婿亲口所言,苏洵为此还亲自写过一封辞亲信,如此一来,这个故事就比较可信了。

最后一句如果是“枫落吴江冷”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因为“吴江”指苏州,正是烟花雾柳之地,所以有人以为苏轼其实是在怀念一位苏州的歌伎。才华横溢的人容易四处留情,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1054年,苏轼十九岁,长得很成熟了,便娶眉州青神贡生王方的女儿王弗为妻。其年王弗十六岁,正当青春,可惜只跟苏轼过了十一年,二十七岁时便一病而死。

第二年,苏洵开始为两个儿子筹备进士考试。两个儿子虽然聪明,书也读了不少,但是仍然不能掉以轻心。于是苏洵按着当时的习惯,领着他们远游成都,前去拜见四川首长张方平,希望取得他的推荐。张方平对苏家爷三个格外看重,对苏轼“一见待以国士”。自此以后,苏家和张方平结下了不解之缘,苏轼、苏辙“皆得出入于门下”。苏轼更是以父事张方平,就是认张方平做了干爹。由此可见,拼爹传统古已有之,就算苏轼这样超凡脱俗的绝代才子,也不能免俗。

张方平在当时很有声望,打小就聪明,读书过目不忘,为人自然高傲,很少有人能入他的法眼。他刚见苏洵就问:你两个儿子现在看什么书?

苏洵说:正“再看《汉书》”。

张方平不以为然地道:“文字尚看两遍乎?”

张方平的意思是,看书就是要过目不忘,任何书看一遍就可以了,哪用得着看两遍?

苏洵回到家,把这话对苏轼说了。苏轼幽幽地说:“此老特未知世间人尚有看三遍者。”原来苏轼曾经三次手抄一百二十卷的《汉书》,所以有此一说。

在张方平的介绍下,苏轼迅速结交了一大批朋友。而苏家拜见张方平的目的也非常明确,就是为了拿到张方平的介绍信。

一贯矜持的苏洵在《上张侍郎第一书》中,先是羞答答地说两人的关系其实很光明正大,“虽暴之天下,皆可以无愧”。但是现在却有一件难以启齿的私事相求于张方平,“将以屑屑之私,坏败其至公之节”。苏洵谨慎地说:自己非常不好意思,“今欲忍而不言而不能,欲言而不果,勃然交于胸中,心不宁而颜忸怩者累月而后决”。

这件让苏洵难以启口的私事到底是什么呢?

当然是为“二子轼、辙”了。

苏洵说这两个儿子没有什么教养,“不知他习”,也不懂什么礼数,“进趋拜跪,仪状甚野”,“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但却“年少狂勇”,“以为天子之爵禄可以攫取”,而且听说“京师多贤士大夫”,所以想去结交一下,“因以举进士”。

苏洵非常谦虚,说自己“以懒钝废于世,誓将绝进取之意”,只是想让两个儿子出位。现在我们没有什么本事,但好在“明公居齐桓、晋文之位”,是国家高级干部,想办什么事情都非常容易,“何求而不克”?

苏洵最后高度赞扬张方平,说他:“轻之于鸿毛,重之于泰山,高之于九天,远之于万里,明公一言,天下谁议?”所以,请张方平对两个儿子“引而察之”,最好能让兄弟俩一战成名。

张方平看了苏洵的信,客气了一句:“吾何足以为重。”他向苏洵建议道:要想在考场出头,还是得求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才行。

当年欧阳修追随范仲淹搞庆历新政失败,张方平接任御史中丞,对欧阳修“弹击以前事,二人遂结怨”。两人都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都有文人相轻的毛病,“素不相能”。不过张方平聪明,知道自己虽然和欧阳修关系不好,但如果亲自写信给欧阳修,欧阳修一定会对他的推荐另眼相看,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欧阳修的君子气度与博大胸襟。于是张方平不假思索,替苏家“作书办装”,给在京的高干韩琦和欧阳修各写了封推荐二苏的信件,“使人送至京师”。

当时考进士,首先要在地方通过州试,然后去京城参加礼部考试,通过诗、赋、策、论、帖经、墨义几场考试的人,可以接受皇帝的面试——殿试,面试成绩第一名就是状元。如果不考虑作弊,进士考试程序可以说是相当规范。首先,很多人都有资格参加考试,对于家穷路远的考生,朝廷甚至提供进京的食宿路费。为了保证考试结果公平,主考官不得与考生有亲戚关系,否则需要回避。考生的试卷需要密封,不让主考官看到姓名和学号,这就是所谓的糊名制度。但有的考生聪明,故意在卷子上留下特殊标记,或者用容易辨认出来的字体,批卷时就有作弊的可能,为此又发明了一套誊录制度,专门弄一批人把所有考生的卷子再抄写一遍,然后由考官批改。锁院制度也在那时形成,就是把考官当贼一样锁在院子里,不让他们出去喝酒唱歌,以免泄露试题。如此层层设障,作弊自然就难了。

苏洵父子三人进京以后,因为张方平的推荐,果然受到了韩琦和欧阳修的特别照顾。欧阳修喜欢喝酒,酒喝得越多,废话也就越多,语言中枢很发达,和苏轼特能谈得来,确实给苏轼帮了大忙。

在礼部考试第二场“论”的考试中,命题作文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欧阳修看了苏轼的文章后,“以为异人,欲冠多士”,但因为没看到考生姓名,又怀疑这是自己门下弟子曾巩所作,所以把苏轼的文章列为这一科的第二名。虽然在“赋”的考试中,苏轼的文章落选,但第四场考《春秋》对义,苏轼得了这科的第一名,这才惊险地通过礼部考试,取得参加殿试的资格。最终,仁宗皇帝取章惇的侄儿章衡为状元,苏轼则“中进士乙科”,取得了第二等的成绩。

值得一提的是,章惇也考中了进士,但因为“耻出于侄下”,所以不接受朝廷任命,卷铺盖回家复习去了,以备下届再战。

先来赏析一下苏轼一战成名的《刑赏忠厚之至论》。这篇文章被收入《古文观止》,是后世文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性的范本,全文如下: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灼艾帖》(北宋)欧阳修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这篇文章是苏轼政论性文章的代表,苏轼常用的几种写作手法在这里都有所体现,就是先立一个论点,然后展开地毯式论证,论证语言通顺但说理牵强,大量引经据典,然后用一系列的排比借喻以强化效果。其文辞整齐,用词有力,句读琅琅,议论纷纷,虽然有缠夹之嫌,但总体上行文优美流畅,无人可出其右。

梁启超在《王荆公》一文中,对苏轼的政论性文章有一个评价:“东坡之文美矣”,但是内容不纯正,基本是“纵横家之言也,词往往胜于理,其说理虽透达,然每乞灵于比喻,已足征其笔力之不足。其气虽盛,然一泄而无余,少含蓄纡郁之态”。所以,梁启超认为,“以东坡文比荆公文,则犹野狐禅之与正法也”。

梁启超此言非虚,欧阳修曾评荆公王安石的文章说:“王介甫之文,更令开阔,勿造语。”再看欧阳修对苏轼文章的评论:“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

仅依欧阳修的个人看法,即可知苏轼行文的汗漫纵横,与荆公之冷峻内敛不同。所以政论性文章其实是苏轼的短板,作为一个拥有不外饰性情的人,他确实很难像其他士大夫那样板起面孔说教,当需要强行说教时,不免略显做作而不合义理。

《刑赏忠厚之至论》因为是应试文章,苏轼写来还是有所收敛的,不过表达了儒家“仁可过,而义不可过”的传统思想,但个人风格已渐露峥嵘。

开篇,苏轼写道:从前,品德好的领导是非常关爱人民的,有人做了好事,不但有赏,还唱歌给他们听。有人做了错事,在处理之后,还会同情他,希望他能悔过自新,洗心革面再做好人。再往后,一代不如一代,王道开始衰落,但总的来说,仍然能坚持慈悲为怀,所以受到了孔子的肯定。

苏轼先用圣人来立论,接着借古书亮出自己的论点:如果搞不清是不是应该给某人奖赏,还是赏了好;当搞不清是不是应该处理某人时,那就不要处理了。因为这两者都可以笼络人心。

再接着,苏轼就开始编故事。说尧帝时代,法官皋陶非常严厉,曾连续三次坚持要杀一个犯人。但尧帝大度,三次要求放人。正因为如此,老百姓都害怕皋陶的坚定,而赞美尧帝是个好领导。

一般来说,苏轼绝不会只举一个例子的,所以接下来又讲了一个尧帝同意试用一个犯过错误的干部的故事,来进一步说明尧帝心肠好。

讲完故事,再引经典,用《尚书》里的一段话来强化自己的论点,那就是:罪行没有搞清楚时,应该从轻处理;功劳弄不明白时,也可以从重奖励。与其错杀无辜,不如执法不严,这就是“忠厚”。

现在,苏轼就可以亮出自己的论点了:“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一句话,“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也就是说,心肠太好,仍然是君子;而执法过严的话,不免就有点残忍了。因此,苏轼的论点就是,宁愿心肠好放过坏人,也不要因执法太严冤枉坏人。

为了让自己的论点更有说服力,苏轼接着说,“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然后又从反面证明这个做法非常正确。只要大家都“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时间一长,自然天下大同,举世皆庆。

本来可以收尾了,但那不是苏轼的风格,他喜欢重复论证,强化论证力度,所以又来了一段经典:《诗经》上讲,君子一高兴,天下就太平,君子一生气,天下也会太平。难道君子会变戏法吗?不是的,他们不过是该高兴的时候高兴,该生气的时候生气而已。但有一个总的原则不能变,那就是要慈悲为怀。

引完《诗经》,再引《春秋》,说立法要严,但处理要宽,要根据《春秋》大义来决定赏罚,也是忠厚到极点了。

这篇文章,短短六百多字,引用经典达四次之多,偏于论说,是苏轼政论文风格的典型之作,也是为后人诟病的地方,远不如他借景抒情的小文章来得真实有趣。

这篇应试文章,基本是儒家所谓“春秋决狱”精神的翻版,提醒朝廷要积德行善而已。其实,宋朝时期立法思想已经相当成熟,“春秋决狱”的做法渐已式微,成文法的形式日趋明确。但苏轼却仍在提倡以“仁义”定赏罚,以乡愿式的好心肠来定案量刑,其实是赏不公、罚不明,观点未免陈旧,不过,却深合儒门弟子的心意,因此千年以来,赏析不断,被捧为经典。

当时欧阳修看了这篇文章后,大感惊艳。苏轼在老年所作的《太息一篇送秦少章归京》中回忆说:“昔吾举进士,试名于礼部”,“欧阳文忠公见吾文”,立马表扬我说“此我辈人也,吾当避之”。

但这篇文章也惹了点小麻烦。

当时欧阳修把苏轼的这篇文章定为第二名,但另一主考官梅尧臣搞不清文章里皋陶杀人的典故出自哪里,就问欧阳修:“此出何书?”

欧阳修一时也不知道典出何处,就糊弄了一句:“何须出处?”

但欧阳修和梅尧臣都不相信苏轼会信口乱扯,所以还互相安慰说:“此郎必有所据”,只恨我们两个都记不得。

等两人见了苏轼后,欧阳修直接问:此事何典?苏轼不想直说,就骗欧阳修说:这个故事在《三国志•孔融传》的注释里。欧阳修一听,急忙回家翻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于是“他日再问坡”。这次苏轼知道瞒不住了,就说:当年曹操抢了袁熙的老婆给儿子曹丕,孔融想劝曹操不要乱来,就说,“昔武王以妲己赐周公”,曹操没听过这事,问孔融典出何处,孔融回“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

然后苏轼招供道:那个皋陶杀人的典故,“某亦意其如此”,只是想当然耳,“何须出处”!

欧阳修和梅尧臣两人听罢,都大为惊骇,这种虚构的事情也敢拿出来作为政论文章的论据,真是惊杀凡人。放到现在,就是天才小说家啊。

虽然当时糊弄了过去,但其他考生知道后,却大为不服,于是“时士以剽裂为文,讪公者成市”,聚众齐骂苏轼和欧阳修,“群嘲而聚骂者,动满千百”,指责欧阳修没有原则,直至闹到仁宗皇帝那里。不过欧阳修早在仁宗那里打过招呼,说要搞文风改革,可能会出点状况。仁宗也不懂文学,就没有继续追究。

苏轼不但在作文中弄假,在考试时还会作弊。

先是在初试的时候,苏轼有个题目搞不明白,只能“对案长叹”,然后偷眼看弟弟苏辙。苏辙对着哥哥“把笔管一掉而以口吹之”。苏轼多聪明,立马明白了:把气吹进笔管里,“盖《管子》注也”。苏轼与苏辙兄弟俩多次作弊,却传为美谈,真是要气杀考官。

到殿试的时候,兄弟二人有点担心,原因很简单,如果两人写的文章观点雷同,恐终有一人会落榜,于是就跟父亲苏洵商量。苏洵对战国文章最熟悉,各种计谋了然于胸,就指点两个儿子说:“我能使汝皆得之,一和题一骂题可也。”兄弟俩依计而行,“果然皆得”,都考中了进士。

兄弟俩考中进士以后,苏洵当然也很开心,对两个儿子感叹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其时苏轼二十二岁,苏辙只有十九岁,正是大有可为之际,在欧阳修的引荐下,兄弟俩一一拜见宰相富弼和枢密使韩琦。其间献给梅尧臣的《上梅直讲书》和给韩琦的《上韩太尉书》,可以一探苏轼当时的内心所想。

在《上梅直讲书》中,苏轼主要表达了对欧阳修的敬意。国子监直讲(相当于中央大学教师)梅尧臣和欧阳修关系很好,给梅尧臣写信,要比直接对欧阳修说更含蓄一些。

苏轼在信中说自己在七八岁时“始知读书”,就已经“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后来“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等到我学了一点东西,意图进京“求斗升之禄”,想拜见欧阳修,但“自度无以进见”,“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幸好通过今年考试,一次认识了你们两个大人物,“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真是幸运!

毕竟当时苏轼年轻,在两位文坛前辈面前,内心充满了谦卑,说“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可见年轻的苏轼对名声充满向往,希望自己也能成为普通百姓崇拜的偶像。

《上韩太尉书》则又是一种写法。韩琦毕竟是主管军政的高官,不能跟人家空谈友情乱套近乎,所以,苏轼把自己放得很低,文章写得非常谦逊。大致先介绍自己打小就喜欢读书,特别爱看历史,“独好观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自三代以来,颇能论著”。这话的意思是,让他当个秘书是绰绰有余的。然后转而批评“西汉之衰”是因为“其大臣守寻常,不务大略”,而“东汉之末”又是因为“士大夫多奇节,而不循正道”。苏轼认为,无论激进或保守,都是错误的。

苏轼大谈一番古人政事得失和圣人之言后,终于回到自己身上来,说“轼自幼时,闻富公与太尉,皆号为宽厚长者,然终不可犯以非义”。等我来到京师,“而二公同时在两府”,我一时见不到两位大人,“愚不能知其心”,只能等在路上,“望其容貌,宽然如有容”。你们两人“见恶不怒,见善不喜,岂古所谓大臣者欤?夫循循者固不能有所为,而翘翘者又非圣人之中道”,只有像你们这样的人,才是标准典范!

最后,苏轼提出了一个愿望:写这封信,主要目的“是以愿见太尉”,聆听太尉教导,“得闻一言足矣”。因为太尉“尝辱问其姓名,此尤不可以不见”。

就在这年的四月,苏轼的母亲程氏在四川去世,苏氏父子立即启程回家治丧。苏轼的仕途,由此缓了三年。

苏轼在家守孝期间,常与一帮朋友外出野游,爬山玩水,席地饮酒,发生了许多趣事。但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那都是无效社交,所以苏轼决定出一趟远门,到成都去拜见时任四川首长的王素。

王素是前宰相王旦的儿子,名门之后,不像张方平那样把苏轼当棵葱。但苏轼不死心,他写了一封《上知府王龙图书》,陈述自己对四川的认识,希望能得到王素的赏识。

苏轼开篇就说:王素上任以来,还不到一个月,“蜀之士大夫,举欣欣然相庆,以为近之所无有”,甚至“下至闾巷小民,虽不足以识知君子之用心,亦能欢欣踊跃,转相告语,喧哗纷纭”,说王素守四川,“视区区之一方,不啻户庭之小”。

接着苏轼又提醒王素,要想在四川搞好工作,“有所甚易,而亦有所至难”。

首先,苏轼认为王素能力极强,水平极高,来四川工作完全可以“不劳而自成也”。但是,近来四川人生活也不容易,大家都“惴惴焉恐死之无所”,并且“不知天下复有仁人君子也”。苏轼请王素“释其重荷,而出之于陷阱之中”,老百姓将“莫不欢欣鼓舞之至”。至于如何才能“释其重荷”,把老百姓救“出之于陷阱之中”,苏轼当然不知道,他并没有这方面的实际工作经验。

那么,治理四川难在什么地方呢?

苏轼认为不在于如何发展农业和商业,而在于如何处理好“赋民”与“养兵”之间的关系。既不要从老百姓头上抽太多的税,又要把兵养好。他也明知这件事很难,“非当世大贤,孰能使之两存而皆济”?

苏轼认为四川人穷而且胆小,都盼着王素能带他们过上好日子,“愿闻盛德日新而不替”。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但他相信,“伏惟明公以高世之才,何施而不可?”只要“稍加意焉”,就可以让“天下被其泽”,何况是四川这么个小地方呢?

最后苏轼说,我大着胆子给您写这封信,是想把“旧所为文十五篇”拿给您看看,“政事之余,凭几一笑,亦或有可观耳”。

苏轼这里所说的“旧所为文十五篇”,后来到处送人,给宰相富弼、曾公亮都送了一遍,而且还想法子交给了仁宗皇帝。不过这些文章都是书生议政的典型范文,年轻气盛,雄辩滔滔,除了没有可行性,基本没什么其他缺点,结果自然是也没人理。苏轼后来自己都觉得可笑,自嘲“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

在王素那里没有收到什么效果,苏轼回家继续写文章。到了嘉祐四年(1059年)四月,服丧期满,苏轼一家收拾行李直奔京城,一路坐船顺长江而下,沿途游山玩水,参观名胜古迹,自不待言。爷三个在路上写了很多诗文,后来汇集成册,定名为《南行集》。苏轼专门写了篇序,谓《南行前集叙》,对自己写文章的心得做了一次总结。

《莲舟新月图》(南宋)赵伯驹

苏轼瞧不起为写文章而写文章的人,嘲笑那些人“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他认为,“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写文章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父子三人“舟中无事,博弈饮酒”,看到“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于是就“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这些都不是“勉强所为之文也”,而实在“得于谈笑间”,如“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一样,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才思。

《南行集》中收入诗文一百篇,多是状物写景抒怀,其中不乏佳作,这里介绍两篇,看看苏轼的情怀。

途中经过湖北秭归时,苏轼特地爬上岸去,跑到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的老家宝坪村(又叫昭君村)里逛了一圈,顺手写了一首《昭君村》:

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娶,谓是汉妃子。

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

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当时忧色衰。

古来人事尽如此,反覆纵横安可知。

苏轼写文章喜欢另辟蹊径,这首诗也不例外。“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是说昭君艳色迷人。“楚人不敢娶,谓是汉妃子”,因为太漂亮了,当地人都不敢娶她,认定了她是“汉妃子”,注定要当皇妃。“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这句急转直下,显示了命运的无常。“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当时忧色衰”,是说当时的风气,生女孩,都是为了给家里撑门面的,所以“昭君当时忧色衰”。最后苏轼感慨:人生莫测,起伏不定,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这个意思后来在他的几篇有名的议论文章中也反复表达过,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一回事,都有对人生与世界的怀疑和无奈,表达了顽童对于人生与未来的迷惘。

在另一首诗《夜泊牛口》中,还没有正式踏上仕途的苏轼已经开始表达归隐田园的想法了,自此以后,这一直成为他作品中难以挥去的情结。在出仕和遁世的矛盾纠缠中,他最终选择做个精神上的隐士。

且看《夜泊牛口》全诗:

日落红雾生,系舟宿牛口。

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

负薪出深谷,见客喜且售。

煮蔬为夜飨,安识肉与酒。

朔风吹茅屋,破壁见星斗。

儿女自咿嚘,亦足乐且久。

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

富贵耀吾前,贫贱独难守。

谁知深山子,甘与麋鹿友。

置身落蛮荒,生意不自陋。

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

在诗中,苏轼羡慕山民的那种淳朴安闲的心境,虽然生活很贫苦,但“亦足乐且久”。然后开始反省,说“人生本无事”,但我仍然“苦为世味诱”,面对“富贵耀吾前”的诱惑,很少有人真正做到安贫乐道,因为“贫贱独难守”。对此,苏轼不得不叹息自己“汲汲强奔走”的无奈与可悲。

根据当时惯例,考中进士要先到地方当一届小官再谈提拔,所以,苏轼被任命为河南福昌县主簿,苏辙被任命为河南渑池县主簿。

主簿是帮助县长写文件的秘书,官阶九品,芝麻般大小,让“奋厉有当世志”苏轼相当不满。兄弟二人与老苏商量以后,均辞不赴任,在京城里继续等待,因为朝廷正要举行“制科”考试,这是一个重要的机会。

如果把进士考试看作一般国家公务员考试,那么制科考试就是中央机关的公务员考试。这种考试想起来就举办一次,谁碰上并考取,谁就有着更为光明的前途,对积极准备当官的文人相当有吸引力,是“汲汲强奔走”的最佳时机。苏家兄弟当然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但是,按正常程序,苏轼应干完一任地方官才能参加制科考试,除非不走正常途径,直白点说就是走后门。这个时候,就可以用上欧阳修了。

欧阳修爱惜苏轼才华,只好放弃原则,给朝廷写了篇《举苏轼应制科状》,大力表扬苏轼“学问通博,资识明敏,文采烂然,议论蜂出”,应该让他破格参加制科考试。

在欧阳修的推荐下,苏轼得以报名参加“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试。这个专业还是很对苏轼胃口的,为了造势,他摇动如椽巨笔,一连写了二十五篇《进策》,二十五篇《进论》,大谈国事。当时苏轼不过二十多岁,正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年纪,虽然没有任何实践经验,但架不住读过的书多,文字朗朗上口,所以起到了很好的宣传效果,这几篇文章立马传遍京城。苏轼大名一时间“霆轰风飞,震伏天下”,不管认字不认字的,都抢着看他的文章。千年以后,在《苏轼全集》中,仍然靠这几篇策论撑政论文的门面,虽然没太多实际建议,但文采灿烂,态度认真。

苏轼得到了参加制科考试的机会,知制诰(起草诏令的官职,相当于皇帝的秘书)王安石任详定官。考生成绩先由初考官打分,然后密封交给复考官打分,再交给详定官做最后复核裁定。这一安排为苏王两家的矛盾埋下了祸根。

苏轼在考试时写成的《御试制科策》足有六千多字,在毛笔写作的年代,可不是个小数目,可贵的是,不但篇幅饱满,而且“文义桀然”。不妨看看他表达了什么。

文章开头,苏轼就大胆批评仁宗皇帝“上下相安,以苟岁月”,又反对王安石在《万言书》中提出的变法主张,并埋怨仁宗不懂得“御臣之术”,让手下的官员太轻松了。

当时主考官除王安石以外,还有司马光、欧阳修、蔡襄等名流,大家对苏轼的文章都没有什么意见,承认他写得好,将其定为三等。因为一、二等基本是不取人的,三等已经算是很高的成绩了,百年间只出过一个三等,苏轼是取得三等的第二人。不过以前制科考试不许打草稿,从苏轼这一届开始才可以先打草稿,然后定稿。尽管如此,苏轼的成绩仍然非常突出。

专门记录苏轼和他的门下弟子故事的《师友杂谈》曾记下这样一则旧闻:苏轼亲自说过,他跟弟弟参加制科考试时,前来参加考试的文人很多。宰相韩琦接见客人时说了一句话:“二苏在此,而诸人亦敢与之较试何也?”吓得大家都不敢考了,“于是不试而去者,十盖八九矣”。可见苏轼当时的名气实在太高,导致人人敬畏,不战而胜。

苏轼还说过一个故事,说制科考试的时间一般在八月中旬,不巧的是,他跟弟弟准备参加考试时,苏辙突然病了。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宰相韩琦听说了这件事,于是上奏说:今年参加制科考试的考生中,以苏轼和苏辙“最有声望”,现在苏辙病了,不如把考试时间向后推一推,等他病好了再考。结果皇帝听从了韩琦的建议,把天下考生都晾在那里,硬是把考试时间向后推迟了二十天。

虽然苏轼顺利通过考试,但苏辙的文章让各位考官分歧很大,并成为苏家痛恨王安石的导火索。

原来,苏辙在考试文章中不但猛烈批评仁宗皇帝,指责仁宗工作不力,二十多年来基本上没有取得过什么像样的成绩,而且把中书、三司、兵部、吏部等部门的主要领导全批了一遍,等于把中央工作全盘否定。

《南薰殿旧藏宋仁宗坐像》佚名

《景德四图·太清观书》(北宋)佚名

苏辙与苏轼不同,性格相对内向,做事中规中矩,在考试中却如洪水泄闸突然爆发,以大言狠语博取眼球,希图以此一鸣惊人。就算整不出什么名堂来,但以太祖不杀士人的家规,谅必也没有性命之忧,这是一场有惊无险的赌博。

这篇文章不出意外地引发了巨大争论。是否录取苏辙,主考官分为两派,其中一派认为苏辙借抨击领导攻击时政而抬高自己,明显是沽名钓誉。作为主考官之一的王安石,和韩琦、曾公亮等人态度一致,反对录取苏辙。但司马光却力挺苏辙,表扬他敢于直言,且内容切中要害,“独有爱君忧国之心”,这样的人才不能不录取。

两派争执不休,谁也不服谁,没有办法,只好拿去请皇帝做最终裁决。

仁宗皇帝非常注意社会舆论,也很在意后人对自己的评价,针对这个事件,他写了道批语:“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其谓我何!”还是把苏辙给录取了。

据无名者传言,皇帝下班后对后宫说:“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这句话被有意无意地传播开来,一时间苏家兄弟的名声如日中天。谁料这句半真半假的传言,却压了苏家兄弟几十年,最后几乎没把苏轼害死。

制科考试结束后,苏轼继续到处写信,相当于投简历,和军政各方势力联络感情。除了给翰林院的名人,苏轼还连写《上富丞相书》和《上曾丞相书》两信,试图得到富弼、曾公亮两位宰相的青睐。

苏轼的文字功夫在这两封信里得到了极好的表现,火候拿捏得正好,没有谄媚之语,然而细细读来,就像等待大人赏赐糖果的小孩,虽然为了自尊而竭力隐藏自己的意图,但在别人看来,心机却简单而直白。

苏轼说富弼:“明公之为宰,四夷不作,兵革不试,是明公无贪于得,而无惧于失也。”西夏、辽和中国发生摩擦的时候,“中国之大不畏,而畏明公之一词”,为什么呢?因为“明公之勇,冠于天下也”。苏轼认为富弼不仅勇敢,而且富于仁义,“明公之仁,及于百世也”,像我这种读书人,遇到富丞相这样的上级,“生于世如此亦足矣”。苏轼继续称赞富弼淡泊名利,“无复有所羡慕于天下之功名也”;而且博通古今,“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书,莫不尽读”;更兼智慧超人,“礼乐刑政之大小,兵农财赋之盛衰,四海之内,地理之远近,山川之险易,物土之所宜,莫不尽知”;此外就是为政清明、料事如神,“当世之贤人君子,与夫奸伪险诈之徒,莫不尽究”。总而言之,苏轼对富弼的定性是“名为天下之贤人,而贵为天子之宰,无贪于得,而无惧于失,无羡于功名,而无畏于博学”,几乎是完人。

然后苏轼就提出了对政府用人的看法,他告诉富弼,现在“天下之未大治,兵之未振,财之未丰”,需要英雄人物出场,领导大家奔向光明,可是富弼却因为手下无人而难出成绩。所以,苏轼请富弼向范仲淹学习,“收天下之士,不考其素”。弦外之音就是,应该把我苏轼收入相府门下,“以收功于无穷”。

苏轼在最后写得相当坦白,说自己是“西南之匹夫,求斗升之禄而至于京师”,现在受到“翰林欧阳公”的推荐,虽然时常“发其猖狂之论”,但仍然希望“进说于左右,以为明公必能容之”。于是把自己写的几十篇文章呈交富弼,以期有所收获。

富弼浸淫官场多年,早已把苏轼的意图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年轻人他见过太多,并没有加以回应。

但苏轼不急,他又给另一位宰相曾公亮写了一封信。在《上曾丞相书》中,苏轼含沙射影地抨击与曾公亮关系很好的王安石,指其一言一行“莫不为异众之行”,“莫不为怪诡之词”,这种人一旦主持工作,一定会“比物引类,以摇撼当世”。

苏轼把他所认为的“小人”狠狠地讽刺了一遍,然后就谈到了自己。他拐弯抹角地把自己说得很高尚:“自为学至今,十有五年”,只是“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所以我极度自信,也因此不讨人喜欢,我的文章也没有机会“至于公相之门”,现在希望通过这次考试找个好工作,同时请您指导一下我写的十几篇文章。

让苏轼失望的是,曾公亮也没有回应。后来曾公亮还是大力推荐王安石成为宰相,苏轼并没有如愿以偿。

不过苏轼仍然有官做,因为制科考试通过以后,朝廷需要为他们统一安排工作。中书研究了一下,“以轼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签判”,“辙为商州军事推官”,都是正八品。

王安石当时担任知制诰,分配工作的诏书由他起草。王安石在录用苏轼的制词中说:“敕某:尔方尚少,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矣。”王安石对苏轼的评价相当不错,也相对客观。但同时认为苏辙的文章根本不合格,不配外放为官,所以坚决不发任命书,连宰相韩琦出面劝解也没有用,苏辙因此无法外任。

此一举动,彻底激恼了苏家三个文豪。苏轼写下三首《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对苏辙无法外任为官打抱不平。他说“策曾忤世人嫌汝”,但又劝弟弟,不出来做官更好,留在京城里正好可以“万事悠悠付杯酒”,京城是隐居的好地方,可以“万人如海一身藏”。

也是合该生事,欧阳修有一个好朋友,名叫裴煜,被任命到吴江任知州,欧阳修置酒送行,请苏洵、王安石、王安国等八个人作陪。苏洵因为苏辙的事情,在酒桌上怎么看王安石怎么不顺眼,便故意生事,不和王安石喝酒。

王安石本来对喝酒兴趣不大,并不在意。弟弟王安国视兄如父,见苏洵对王安石如此不敬,心下当然不爽,便在言语中对苏洵暗下讥讽,当时一桌在座的也都是聪明人,大家便无心喝酒,不欢而散。

后来王安石母亲去世,朝中很多名人都接到了王安石的请柬前去参加丧礼,只有苏洵拒绝前往,并把一肚子怨气撒了出来,趁此机会,写了一篇震动朝野的《辨奸论》,直接对王安石发起人身攻击。

这事其实还有争议,《辨奸论》的作者到底是谁,一直存在种种猜测,包括司马光、富弼、邵雍、邵伯温等人都曾作为嫌疑人被提起来过,但《古文观止》收录《辨奸论》时,白纸黑字,作者栏写的就是苏洵。

并不是说《古文观止》认定作者是谁就得是谁,而是说,《古文观止》把这么一篇文章收录进去,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毕竟《辨奸论》的文字确实有冲击力,绝非俗手所作。如此强悍的文字,应该不是苏洵能写出来的,表面看来,他的性格属于敦厚型,硬是让他写出这么一篇文章来,只怕不容易。

可是《辨奸论》总得有人来写,不是苏洵又能是谁呢?

有人指出《辨奸论》其实就是苏轼写的,然后以苏洵的名义发表。

《辨奸论》的措辞排句紧凑有力,一步一顿,文辞凌厉,但义理上却牵强附会,经不起推敲,那正是典型的苏轼行文风格。而且苏洵生前审订自己文集时,并没有收录《辨奸论》,可见苏洵并没有或是不敢把《辨奸论》纳入自己的名下。不过苏家对此文的态度很奇怪,后来张方平在《文安先生墓表》中明说是苏洵写的《辨奸论》,以张方平和苏家的关系,应该不会出现严重错误,而且,墓表一般都要经过家人的同意,当然不可能臆测。更重要的是,苏轼在《谢张太保撰先人墓碣书》中,也承认这篇文章是苏洵所写。苏轼还在父亲死后,再次修订苏洵文集时,直接把《辨奸论》塞了进去。这个时间差很能说明问题,有可能是苏洵生前没有认可这篇文章,死后却被苏轼把文章安在了他的头上。

此外,在《辨奸论》中还有一处硬伤,即把山涛讲的话当成羊祜的话加以引用,此类错误实在是苏轼的一贯作风,他平生最怕死记硬背,也不想查找文献一一核对,在苏轼文集里,确实存在一些史实讹误。

所有情况整合在一起,可以认为,《辨奸论》出自苏家,是苏家集体智慧的结晶,但爷几个对文章到底署谁的大名没有取得统一意见。毕竟这篇文章的文风恶劣,某种程度上会有损作者形象,连苏洵自己都觉得《辨奸论》太过分。真正和王安石有直接利害冲突的,是苏轼,而不是苏洵,苏洵已经老了,不可能成为王安石的竞争对手,而有宰相之志的苏轼,也必须顾及点社会影响。

《辨奸论》全文如下: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全文直接以王安石为目标,指责王安石是一个“阴贼险狠,与人异趣”的人,是一个“不近人情”“囚首丧面,而谈诗书”的人,是一个将要被“举而用之”而“为天下患”的人。总之一句话,“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

自打《辨奸论》发表以来,就不停有人对文章中的观点进行反驳。苏轼在看到《辨奸论》成稿以后,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说:“嘻,其甚矣!”

清代的王安石研究专家蔡上翔批评《辨奸论》“支离无据”,“乱杂无章”,“不成文理”。清代理学家李绂也说,王安石“其术即未善,而心则可原,曾何奸之有”?

总而言之,苏家和王安石的梁子算是结定了。不过苏轼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到凤翔上任。正是以凤翔为起点,苏轼踏上了多灾多难的为官之路。天高皇帝远,他的顽童天性得到了任意挥洒的机会,文学才华也在远离朝廷的地方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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