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读大学时,我们有位北大毕业的美学老师,几次讲起特殊时期里见到朱光潜的故事。那段时间,朱光潜被发配扫厕所,我们那位老师发现,这位厕所工人特别敬业,每一块墙砖和地砖都擦得光亮。老师总结说,这是朱光潜在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这位把扫厕所当事业做的老人,也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后来,朱光潜的书读得多了,我发现老师总结的话,原来正是朱光潜的自我期许,他一生心心念念的所在,是要以出世精神做引介西学的事业。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被迫进入世界体系,是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此一变局中,国人求变、求新的努力可谓艰苦卓绝。魏源(1794—1857)等人开眼看世界,迈出了认识西方的第一步;严复(1854—1921)等人亲至欧美,开始别择、绍介其文教制度是第二步;朱光潜(1897—1986)则生逢国人敞开自己、全身心学习西方的新时代。
朱光潜好学,1918至1922年在香港大学初睹西学门径,之后1925至1933年又于苏格兰爱丁堡大学、英格兰伦敦大学,法国巴黎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苦读,“在英法留学八年之中,听课、预备考试只是我的一小部分的工作,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大英博物馆和学校的图书馆里,一边阅读,一边写作。”当时朱光潜身在的几个图书馆都有几百年的历史,其间文献浩如烟海,作为一个从异域来的年轻人,该怎样登堂入室,进入如此辽阔的世界呢?朱光潜的切入点是“近”和“今”。“近”是指朱光潜从自己的兴趣出发,“我原来的兴趣中心第一是文学,其次是心理学,第三是哲学”;“今”是指朱光潜贴近当时英法乃至欧洲的思想潮流。援“近”入“今”,朱光潜如初入大城的农家子弟,尽情观看描摹,满怀发现的欢喜,风头正健的克罗齐,声名犹在的圣伯夫和阿诺德,正在流行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和完形心理学,都是经朱光潜而在国人眼前初显其面目。
“近”要及远,“今”要通古,问学更重要的工作是追源溯流。爱丁堡大学四年间,朱光潜正式修习过英国文学、哲学、心理学、欧洲古代史和艺术史等课程,随老师预流西方近现代人文学术,其中欧洲古代史一科“考了两次都没有及格”。选这门课,朱光潜说是“为着要了解希腊文学和艺术”,要留心于“古”,两次不及格,应该是当时朱光潜主要用心于“今”的结果。不过,此一留心对朱光潜之后的学问格局非常重要。
朱光潜在欧洲的大学和图书馆里做学生,同时也把自己的所读所思写出来,在《东方杂志》《中学生》等刊物上发表,范围涉及文学、心理学、逻辑学、哲学等西方人文学术的新鲜动态及思想脉络。这样既读又写,后来成为朱光潜一条很重要的治学经验:“做学问光读不写不行。写就是要读得更认真一点,要把所读的在自己头脑里整理一番,思索一番,就会懂得较透些,使作者的思想经过消化,变成自己的精神营养。”朱光潜写作的目标读者是国内的大学生和中学生,他的读和写之间,构成了一种教学相长的关系。
在读与写、学与教的过程中,朱光潜逐渐由欧美当代的伟大心智接近西方现代以来伟大的心智,由克罗齐、阿诺德、考夫卡等人上推到黑格尔、康德、培根等西方现代思想历程中的关键性人物,又沿此上推而抵达源头柏拉图,基本确立了自己的西方文明认知图景。
在此基础上,朱光潜将美学定为自己专攻的方向。1933年,朱光潜欧洲游学回国,历任北京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等校教授,他的美学又发散开来。在欧洲他是边学边教,现在则是边教边学,引导学生进入自荷马以来的欧洲文学传统,和学生一起推究诗与艺术以及哲学的一些根本问题。所教所思发为文字,读者可见欧洲人文传统的大体脉络,这是对前贤西方文明认知图景的补充。与魏源、严复等先辈相比,朱光潜已经能进入西方文明堂奥,不过有一点并没有变,那就是中国人学习西方,是为了重新给进入世界体系的中国定位,以人观己,同时应对中国人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在变动中的各种问题。
回国后,朱光潜主编《文学杂志》,倡言“创造的批评”,身体力行,意在提醒国人明了中西诗文脉络,在借鉴的基础上写出有新格局、新气魄的诗与散文来。接下来的家国危亡之秋,朱光潜提出了“文化抗战”的主张,号召国人将眼光放长,“极力培养中国文化之生命与元气,只要文明生命在,我们中国还不会遽然而亡的”。抗战结束之后,现实局势的发展偶尔也会让朱光潜沮丧着急、悲观失望,不过最终他总会劝自己和大家回到“吸收西方文化”“扩大中国文化”的道路上来。
大概也正是因为明了自己的道路,建国以后朱光潜好像没有经历身心的巨大动荡,很快又进入了学习状态。1963、1964两年,朱光潜写出了两卷《西方美学史》,后来朱光潜说这本书是自己建国后“唯一重要的著作”。说得没错,此书又一次拓展了朱光潜的西方文明认知图景,代表着当时国人认知西方某一方向的新水平。
不止如此,朱光潜还把自己的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西方典籍的翻译上。作为西方伟大心智有经验的学生,要把国人引导到吸收西方文化、扩大中国文化的道路上来,光有认知图景远远不够,翻译是披荆斩棘、铺路搭桥的工作,对国内的初学者来说尤为重要。从1947年翻译出版克罗齐《美学原理》开始,一直到1986年去世前几天还在查对维柯《新科学》的译文,朱光潜四十年间翻译了十几种西方人文传统中的重要典籍,几乎都是认识西方人文传统不可或缺的著作。
其间,朱光潜身历各种波折,在各种苦难中用志不分,亦可谓艰苦卓绝。在翻译的基础上,朱光潜又写过不少介绍性的文章,这些文章少了些三四十年代文章的热情、风采,多了朴实与厚重。
本书所选篇章,皆与上述朱光潜问学西方六十余年的历程相关。我们在编选的过程中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想达到的目标大体有三:一是呈现朱光潜对西方文明的整体认知图景,这是第一部分“渊源有自”的内容;二是呈现朱光潜在翻译和阅读之间开显西方伟大心智状貌的艰辛又愉悦的过程,这是第二部分“译读之间”的内容;三是呈现朱光潜放开眼光、统纳中西言说的尝试,这是第三部分“自铸新词”的内容。这三方面的内容,自魏源以来皆为中国人问道西方的题中应有之义。
正因如此,我们把此书定名为《西学门径》,朱光潜窥得了西学门径,一生都在努力学习、写作,尝试将这门径显示给国内初学者,这本书可以算是他此一志意和用心的某种显现。
以后来者的眼光看,朱光潜认知的西学图景或有可商之处,好在他一生自居学地,由“近”而“今”达至的思想图景是自然敞开的。他在生命最后阶段用心于维柯,便是再一次溯流而上的努力。《新科学》的“新”相对的古旧的希腊和希伯来传统,维柯是站在近代思想起点不远处的重要角色。该怎样在维柯的起点上,看出西方文明古今演变更波澜壮阔的图景,进而更好地认识中华文明以至自己眼下的生活,这是朱光潜的“西学门径”到达的终点,也正是后来的好学者继续向前的起点。
郭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