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靠近

攻陷拜占庭

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

危险靠近

一四五一年二月五日,年仅二十一岁却精明强干的皇太子马霍梅特,通过一名密使得知了自己父亲穆拉德苏丹去世的消息。闻讯后,他立即策马狂奔一百二十英里抵达博斯普鲁斯海峡,接着迅速渡海,从加利波利半岛踏上欧洲海岸后,他才向亲信透露父亲辞世的消息。在此之前,他没有和任何大臣或者参谋人员提及此事。为了确保自己顺利登上皇位,马霍梅特必须粉碎所有觊觎他宝座的图谋,消除一切隐患,尽管他是合法的、名副其实的继承人,但他心里清楚,只要威胁存在,他就永远做不到高枕无忧。继位后,马霍梅特很快就显露出了他极其果敢但又凶残暴戾的一面。首先,他在王国的首都亚得里亚堡驻扎了一支精锐部队;接着,为了永除后患,他狠心地派人将自己未成年的弟弟淹死在浴池里,随后杀人灭口。这就是他被尊为统治者后开始的第一次政治活动——残暴、血腥、狡诈。

于是,年轻狂热而又性格暴躁的马霍梅特登上了土耳其苏丹的宝座,这一消息让拜占庭人无比震惊,毕竟他和他小心谨慎的父亲穆拉德不同,不仅好大喜功,而且野心勃勃。拜占庭向土耳其暗中派遣了几百个暗探,专门监视王室的动向,因此几乎所有拜占庭人都知道年轻有为、富有谋略、思虑周全的马霍梅特曾立誓要超越其父辈,占领拜占庭这个世界中心。他将拜占庭当作成就霸业的第一个目标,不得不令拜占庭人惊恐。此外,这位新上任的土耳其苏丹很快就表现出了非凡的军事才能和高明的外交手段,他觊觎的目标必将通过自己高超的手段获得。有句话叫相由心生,马霍梅特的性格从其长相中就能窥得一二:他长着一双美丽却忧郁的细眼睛,尖尖的鹰钩鼻衬得整张脸线条分明。仅从外表上看,他像是一个辛勤劳作的工人,又像是一个勇猛果敢的士兵,但更像是一个精明强悍的外交家。马霍梅特本身就是一个性格复杂的多面体,他热情周到却又残暴奸诈,他学识渊博、酷爱艺术、精通拉丁文,对恺撒大帝等罗马伟人的传记怀有浓厚的兴趣,但同时又是一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野蛮之人。所有这一切都汇聚成一股危险的力量,直指同一个理想:超越他的祖父巴亚采特和父亲穆拉德的功绩——曾用新土耳其民族的强大军事优势震慑了整个欧洲。而这位年轻气盛的苏丹首选的攻击目标就是君士坦丁和查士丁尼皇冠上仅存的一颗珍宝——拜占庭。

眼下的这颗宝石几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对于马霍梅特这种强大而又内心坚定的对手来说,拜占庭俨然已经失去了保护。它是曾经的东罗马帝国,疆域广阔,一度横跨亚非欧三大洲,从阿尔卑斯山脉一直到波斯湾,然后又延伸至亚洲地区。当时,要想穿越其境需要费时数月,因此绝对称得上是世界级别的大帝国。而现在,只需步行三小时就能轻松横跨国境两端。世人没有想到,曾经盛极一时的拜占庭帝国如今沦落到只剩下个孤零零的首都,没有国土,宛如一个没有躯体的脑袋。就连君士坦丁堡——古代的拜占庭帝国的首都,也只限于市区斯坦波尔这弹丸之地,因为加拉太已被热那亚人占据,城墙外面的土地已尽数落入土耳其手中。“末代皇帝”就剩下这么一小块地方了,现在所称的拜占庭就只有一个碟子大,一座环形大墙就可以把教堂、宫殿和很多房屋悉数围起来。由于十字军的疯狂洗劫,这座城市元气大伤,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再加上瘟疫等各种灾难肆虐,城内人口骤减,人们纷纷逃散。为了抵御周围游牧民族的侵扰,这座城市已经疲惫不堪,民族不和、宗教纷争更是让拜占庭处于四分五裂的边缘。而今,全副武装、虎视眈眈的强大对手只不过是压垮拜占庭的最后一根稻草,它既无组建军队的能力,又无依靠自己力量来抗击敌人的勇气。拜占庭的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三世在密不透风的围困下,已经感到了统治地位的摇摇欲坠,他的皇冠简直就是命运对他的莫大讽刺,拼命挣扎换来的也只是任由摆布。但是,作为欧洲几千年来古老文化的中心,拜占庭被视为神圣之地,象征着整个欧洲的荣誉。统一的基督教世界必须齐心协力联合起来保卫这个业已倒塌的堡垒,东罗马帝国最后且最华贵美丽的东正教教堂——圣索菲亚才能继续毫发无损地保存下来。

尽管马霍梅特满口和平,不断释放着善意,可君士坦丁十三世还是立即感到了危险的逼近。事不宜迟,他迅速向意大利、罗马、威尼斯、热那亚派遣使节,请求支援战船,出兵相助。接到求救信函后,罗马顾虑重重,威尼斯也犹豫不决。因为当时东派教会和西派教会之间存在着难以弥合的裂痕,彼此水火不容,希腊正教的牧首拒不承认罗马教皇是最高牧师,导致鸿沟越来越大,变成仇敌。现在,面对共同的强敌——土耳其,两教不得不在费尔拉拉和佛罗伦萨的两次宗教会议上作出重新统一的决定,以保证全力联合为拜占庭反抗土耳其的斗争提供援助,解决燃眉之急。不过,当战火并未完全蔓延,形势不再紧张时,希腊东正教的一些教会又相继对统一决议进行了否认,让这个决议无法兑现。直到马霍梅特成为苏丹,他的野心和强势昭然若揭,才令形势陡然转向。拜占庭在遣使向罗马求援的时候,顺便释放了适当让步的信息,教皇这才重新重视起之前的协议。于是,一艘艘配备有士兵和军需物资的战船起航,罗马教皇也另派特使前往拜占庭,商议两教和解事宜。他们将在庄严的仪式上向全世界宣告:进攻拜占庭就是向整个基督教宣战。

两教和解

十二月的一天,就在富丽堂皇的圣索菲亚大教堂里,两大教会举行了庆祝和解的盛大仪式,场面非常壮观,一派隆重庄严。今日,我们很难在改建而成的清真寺里想象昔日的金碧辉煌,那些华贵的大理石、精美的镶嵌图案以及灿烂夺目的珠宝美轮美奂,无比气派。君士坦丁十三世在拜占庭全体贵族的簇拥下亲临教堂,出席了这场盛大的庆典,他想要以他的皇冠作为两教和睦的最高见证者。无数的蜡烛将宽敞的教堂大厅照得格外明亮,人们紧紧挨在一起共同祈祷,等待着和解这一伟大历史时刻的到来。罗马教皇的特使伊西多鲁斯和希腊正教的牧首都格雷戈里乌斯并排站到祭坛前做弥撒,充满了友好和睦的气氛。在拜占庭这个基督教圣地,教皇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祈祷词中,这时,教堂上空还响起了用拉丁语和希腊语吟唱的虔诚的赞美诗,余音缭绕在大教堂的圆形穹窿间,传递着信仰的汇合。此外,达成和解的两大教会神职人员将斯皮里迪翁的圣体庄严地抬了进来。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东西方两派的信仰终于结束了分道扬镳的历史,从此永远融合在一起了。经过多年的争吵和分裂,欧洲的观念和精神终于重新占据了主导地位。

然而,历史远没有那么风平浪静,那些理智与和解的时刻往往转瞬即逝。就在虔诚的祷告声和吟唱赞美诗的歌声响彻教堂之时,教堂外边的一间房子里却传来了激烈的争吵。那位博学的希腊正教的教士盖纳蒂奥斯在愤怒地抨击讲拉丁语的人,指责他们违背了真正的信仰和基督教教义。这真是对和解庆典莫大的讽刺,与教堂内散发的和睦氛围极其不协调,刚由理智建立起来的和平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双方的隔阂在不断加深,无人愿意屈服。同样地,地中海彼岸的朋友们因为盲目信仰的狂热就能将当初的允诺抛到脑后,他们仅仅派来了几艘战船和几百名士兵,对于这座孤城的命运,他们不愿意再付诸任何努力,任其听天由命了。

战争已经开始

世上所有的强权统治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战争开始之前,若他们尚未准备就绪,那么会利用一切机会渲染和平氛围,装出一副友好共处的样子。马霍梅特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登基之时热情接见了拜占庭的使节,一番花言巧语表达自己的诚意,为了麻痹对方,还信誓旦旦地以神和先知的名义向其保证,将忠实地恪守和巴西列乌斯签订的一切合约。可背地里,这位阴险狡诈、两面三刀的苏丹并未信守诺言,为了消除自己进攻拜占庭时的外部威胁,他趁此机会又和匈牙利人以及塞尔维亚人达成了一项为期三年的双边中立协议。这三年对他非常重要,因为他急需在这段时间完全不受干扰地攻占拜占庭。和平使者装够了,前期部署工作准备妥当了,马霍梅特就要伺机挑起战争了。

首先,马霍梅特决定切断拜占庭运粮的海上通道。当时,博斯普鲁斯海峡只有亚细亚一岸是土耳其的领土,所以拜占庭完全不受任何限制,即可自由穿越海峡,进入黑海运粮。为了截断粮仓通道,马霍梅特不由分说就下令在海峡欧洲岸边的鲁米里·希萨尔附近最狭窄的地方建造一座要塞,直指拜占庭运送粮食的必经之路。尽管条约早有规定,任何国家均不允许在欧洲岸边建造军事要塞,但在强悍的马霍梅特眼里,这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一夜之间,成千上万名土耳其工人被派到欧洲一岸。为了生活,他们将周围的农田村庄洗劫一空;为了得到足够多修建要塞的石料,他们拆除了附近的石制房屋,连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圣米哈埃尔斯教堂都难逃一劫。苏丹对这个要塞的建设非常重视,他亲自上阵监督,要求工人昼夜不休地开工,就是为了尽早切断拜占庭的水路通道。背信弃义的马霍梅特已经彻底撕下了和平的伪装,暴露了狼子野心。尽管如此,软弱无能的拜占庭却不敢表示丝毫异议,眼睁睁看着土耳其违背国际约定,建要塞断绝自己的粮道。就这样,马霍梅特理所当然地成为海上霸主。所有要通过迄今还是公海的船舶,都免不了遭受他“和平宣言”的炮轰,战火一触即发。在品尝了第一次武力试验的成功后,马霍梅特可以肆无忌惮地展开他的宏图伟业了。一四五二年八月,马霍梅特将文武官员全部召集起来,宣布了自己即将进攻拜占庭的雄伟战略。随后,征战行动正式开始。他派传令官四处征集兵马,翌年四月五日,一支数万人的军队就已集结,如黑压压的潮水般涌向拜占庭。

作为总指挥,马霍梅特策马在前,一身华丽戎装,他准备在拜占庭城门对面架设帐营。接着出现了一个无比壮观的场景:马霍梅特命人在地上铺开祈祷用的地毯,之后才升起帅旗。随后,他虔诚地面相麦加的方向跪拜在地,并叩了三个头,他身后所有的士兵纷纷效仿,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一齐跪拜,齐声向真主祷告,祈求真主赐予他们力量,保佑他们取得胜利。一番郑重其事的祈祷后,马霍梅特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他冷酷地站了起来,刚才的谦逊诚恳消失不见,再次站在士兵面前的还是那个凶残贪婪的统领者。很快,他一声令下,“围城开始”的命令迅速传遍整座大营,战斗正式开始了。

城墙和大炮

土耳其兵临城下,气势汹汹,而可怜的拜占庭就只剩下古老的城墙作为依靠了。辉煌时期,它的版图曾一度横跨三大洲,如今却只留下了这点儿城墙。从远处看,拜占庭整座城市呈三角形分布,底部有三重防线,铁甲护卫。地处博斯普鲁斯海峡,北临金角湾,南濒马尔马拉海,岸边建筑的围墙尽管并不高大,但也绝对坚固。与之相对的泰奥多西城墙则高高矗立,面对着开阔的陆地。拜占庭的城墙可谓历史悠久。居安思危的昔日君士坦丁皇帝考虑长远,为了应对未知的危险,他下令用方石块沿着城墙修筑了一道围墙;后来,尤斯蒂尼安时期,城墙被继续扩建和加固;不过,直至泰奥多西乌斯统治,才真正把这座长达七公里的城墙建成固若金汤的要塞。如今,残存的城墙遗迹上爬满了常青藤,但仍然可以从中窥见方石的坚固和威力。环形城墙雄伟壮观,无论是城垛城眼口,还是抵御侵犯的护城壕,抑或是用方石砌成、昼夜瞭望的四方塔楼。在历代君王的不断加固、修缮下,这些城墙日益完善,堪称无懈可击。曾经有一些野蛮的游牧民族蜂拥而至,妄想冲破城墙,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逃,土耳其人也未能幸免。即便现在,所发明的一切战争武器依然对其无可奈何,不管是先进的破城器、攻城武器,还是强大的罗马式野战炮、臼炮、石弹,碰到固若金汤的城墙就会被硬生生地弹回去。任你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拜占庭的城墙之坚固程度可想而知,这是欧洲任何一座城池都无法比肩的。

狡诈的马霍梅特又岂能不知,他对这座城池觊觎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把这里的每一处都摸得一清二楚。开战前的几个月,甚至是制订攻占计划的若干年里,他日夜不忘这几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每个夜不能寐的日子里,他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攻克这个难题。他的桌子上,堆满了拜占庭堡垒的图案、尺寸和工事草图。通过精心的准备,他连城墙内外的每一个小丘、每一处洼地、每一条河流都了如指掌,不放过一个细节。然而,无论多么面面俱到,他们计算出的不外乎就是这个结论——土耳其现有的臼炮根本无法撼动坚固的泰奥多西城墙。

这点困难当然无法阻挡马霍梅特前进的脚步和必胜的决心。为了一举攻破城墙,他们必须造出比臼炮威力更大的火炮,装上比石头更坚硬的炮弹。如何才能让炮筒更长、射程更远、打击力更强,如何才能让炮弹更坚硬、更沉重、更具摧毁性,马霍梅特明白制造这种重武器的任务非常艰巨。为此,他立马发出公告,表示将不惜一切代价造出这种重炮。马霍梅特的宣告本就具有鼓动性,再加之他为此设立的令人咂舌的高额酬金,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很快,一名来自匈牙利的大炮铸造师乌尔巴斯毛遂自荐,表示自己拥有非凡的创造才能和丰富的铸造经验,可以助马霍梅特一臂之力。实际上,这个大炮铸造师还是一名基督教徒,甚至前不久还效力于君士坦丁十三世,不过这些于他都不是问题,对金钱和权力的强烈追求可以让他奋不顾身改投他门,马霍梅特设立的丰厚酬金着实是一个无法抵挡的诱惑。他决定利用自己的高超技艺和创造力大展身手,赢得荣誉,开辟人生的另一个辉煌。于是,乌尔巴斯在马霍梅特面前郑重发誓:只要提供足够的经费,安排足够的人力,他就能制造出一尊世界上最强大的火炮。对于已无计可施的马霍梅特而言,金钱和人力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都不算什么,制造出能攻城的大炮才是重中之重。他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乌尔巴斯的所有要求,承诺他要什么给什么,会倾尽全力辅助他完成制造任务。就这样,成千辆车子出动,把一车车矿砂全都运到亚得里亚堡;一批批铸炮工人夜以继日,辛苦劳作。经过三个多月昼夜不停努力,一个采用秘密淬火法制成的新黏土模型终于问世了。紧接着,炽热火红的铁水浇铸而上,待冷却后从模坯里脱坯而出,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炮筒展现在大家面前,令人啧啧称奇。马霍梅特迫不及待地想试试这种大炮的威力,为了确保安全,他命传令兵在土耳其全城奔走,告知孕妇注意安全。实验开始后,只听一声巨雷般的炮声响起,硕大的石弹从闪电般发亮的炮口轰然射出,顷刻间,对面的城墙应声而倒,撞得粉碎。看到这一幕,马霍梅特激动得热血沸腾,他等不及要将这座巨炮用到拜占庭的城墙上了,当即下令武装炮兵部队照此尺寸铸造所有的大炮。

威力巨大的重炮就要顺利完工了,后来的希腊史学家心有余悸地将其称为“掷石器”。新型武器有了,可土耳其人仍面临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这么大块头的怪物如何才能顺利穿过整个色雷斯,运抵拜占庭城墙跟前呢?这的确是个浩大的工程,任务之艰巨丝毫不亚于铸造大炮。马霍梅特为此派出了一整支军队和数千名土方工人。首先,由几队骑兵上前巡逻开路,以免大炮遭袭,随后由土方工人夜以继日地挖土施工,整修崎岖不平的道路。一切准备就绪,艰辛的旅途开始了。一百头公牛并排行走,牵拉着重炮,长长的炮筒安装在一辆具有防御装置的巨车上,车底部设有轮轴,以把炮筒的重量均匀地分散开来,如同把方尖塔从埃及运到罗马去一样。此外,随车还跟有五十名车夫和木匠,随着车辆缓缓前进,他们不停地更换车底下的滚木,并在滚木上涂满润滑油,加固支架,搭建桥梁。由于巨大的炮管左右摇摆不定,因此还专门派了两百名壮汉在两侧小心护驾。就这样,利用最原始的滚轴方法,一支庞大的重炮运输队浩浩荡荡,像水牛一样缓慢挪动着。途中,他们穿越了山峰和草原,虽然道路开辟得无比艰难,但最终他们总算将几十门重炮安全运抵目的地。一路上,没人不对此感到好奇,他们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庞大的金属怪物——像一尊战神一样被它的仆人和教士从一个国度运到另一个国度,不停地在胸口画着十字。没过多久,又一批用同样的方法铸造而成的怪物被人用同样的方式运往前线,人的意志力已经达到了无往不胜的地步。在平息了两个月之后,拜占庭战火重燃,几十门重炮如凶神恶煞般对准拜占庭的城墙张开了黑色大口。从此刻起,重炮队被正式载入了战争史,一场决战在所难免,东罗马帝国的千年古城墙和苏丹的新型重炮即将拉开作战的序幕。

又一次寄予希望

土耳其重炮如闪耀的火舌缓慢地、有节奏地、不可抗拒地噬食着拜占庭坚固的城墙。大炮的威力非常惊人,每击中一炮,昔日辉煌的城墙便哗啦啦倒下去一片,尘土漫天飞扬,碎石噼里啪啦。起初每天只能打六七发炮弹,但随着苏丹的新炮与日俱增,炮声持续不断,城墙被打开的缺口也越来越多。拜占庭城内可怜的固守者只能趁着天黑用木栅和布包堵上空荡荡的口子,与牢不可破的城墙相比,这些东西简直形同虚设。墙内,八千士兵如惊弓之鸟,巨大的人数以及武器装备的落差早已让他们失去了胜利的希望,现在,他们只能坐以待毙,等待着马霍梅特带领着十五万军队向他们发起最后的攻击。实力悬殊的战争,千疮百孔的防御工事……人们眼睁睁看着土耳其人在自己的国土上恣意妄为却无能为力,他们能做的就是带着孩子整日跪在教堂里祈祷,希望他们的圣人能保佑他们渡过难关。将士们则都把希望寄托在援军身上,他们日日夜夜在瞭望塔上观察,密切关注马尔马拉海的情况,盼望着布满土耳其船只的海上能突然出现罗马和威尼斯的增援部队。是时候了,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欧洲、整个世界的基督教国家该兑现诺言了!挑战拜占庭,就是挑战整个基督教世界。

四月二十日凌晨三点,瞭望塔上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在拜占庭人的虔诚祈祷下,援助千呼万唤始出来。虽然只是丁点儿希望——因为增援的规模实在太小,不是他们魂牵梦萦的强大舰队,只有三艘热那亚战船,但总归使他们摆脱了孤立无援的困境。战船一发出灯光信号,整个拜占庭都沸腾了起来,他们欢欣鼓舞,争先恐后地聚集到临海的城墙边来欢迎他们的救世主。大家激动地看着三艘战船凭风缓缓驶来,跟在后面的第四艘船是一条运送着粮食的小船,仰仗着大船的庇护夹在中间不断前行。谋略过人的马霍梅特可不容许这件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他立即跨上战马,从他的帐营向着土耳其舰队停泊的港口急速飞驰而来,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全力阻拦热那亚战船驶进拜占庭的港口。

因害怕出现纰漏,马霍梅特决定亲自指挥这场战斗。海面上顿时热闹起来,土耳其舰队有一百五十艘战船,都是清一色的三桅帆船,虽然船身较小,但几千副船桨伸进大海,还是把海水搅得哗哗直响。这些帆船的战斗力不可小觑,它们装备齐全,在钩爪锚、投火器和射石机的掩护下,全速向四艘战船驶去。然而,天公不作美,突然而来的强风居然将那四艘大橹战船的风帆吹得鼓鼓的,风大船快,那些土耳其小船哪赶得上强风的速度。就这样,热那亚四艘大橹战船像得到上帝保佑一样不慌不忙、堂堂正正地奔向拜占庭港口。此前,在拜占庭城区和加拉太之间的金角湾水域部署有很多铁索,用来封锁海口,阻止敌兵船只靠岸,以抵御敌兵的攻击。现在这些铁链放了下来,要迎接前来解围的援兵船只,只要四艘船进入铁链的包围圈,那么敌舰就能被拦截在外面,他们就安全了。眼看着增援部队步步靠近,城墙上的拜占庭人几乎能看清士兵的每张面孔,他们纷纷跪下来,不论男女老少,虔诚地感激着上帝的怜悯和圣徒们的恩赐。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风戛然而止!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距离只有百米之遥的港口,增援的船只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纹丝不动,它们安静地停在海面上,仿佛四座笨重的塔楼,和近在咫尺的拜占庭港口面面相觑。刚才还沮丧至极的马霍梅特立刻精神振奋,他预感到机会来了,土耳其的小船上也传来士兵的欢呼声,一下子士气高涨起来。他们拼命划桨,转眼间,一百五十艘小船从四面八方向着四艘大橹战船围攻过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四艘瘫了的船只能无奈地干等在原地,任由敌人处决。发动首轮进攻的十六条桨舰像凶恶的猎犬一样用铁爪篙紧紧钩住大船的两侧,士兵们则蜂拥而上,举起锋利的刀斧拼命砍船,目的是将其凿沉;还有的士兵想把船烧毁,他们抓着船锚链向上攀爬,朝帆篷投掷火把和燃烧的柴火。此外,为了撞沉运粮船,土耳其舰队的司令竟然命令驾着自己的旗舰从侧面全力冲撞过去。两艘船很快就像角斗士一样扭打到一起。作战伊始,因为占据着地理优势,热那亚的水兵还能从高处的甲板上做出有力回击,他们利用刀斧、石块将妄图攀上船只的人打得落花流水,还将敌军扔上来的火把扔了回去。但是,双方实力相差太大,随着时间推移,两军持续对峙,很快热那亚一方就支撑不住了,寡不敌众的战斗,结局必定是惨败。

对于城内的拜占庭人而言,这个场面是多么的残忍而又惊心动魄。以往,他们在竞技场上兴致勃勃地观看着他人血腥搏杀,自觉乐趣无穷,可如今,这场残酷的海战却关系着他们的生死存亡,这样明知失败结局不可避免的目睹让他们痛苦万分。这些让他们心心念念的救援者来了,而且离他们只有几箭之遥,但他们除了愤怒,除了嘶吼,除了祈祷,别无他法。他们心里清楚,败局已定,握着拳头气急败坏地狂喊只不过是发泄心中的苦闷而已。至多两个小时,这四艘来营救他们的战船就将全部葬身海底。这一边,拜占庭人为了激励那些战斗的士兵,一部分人开始在城墙上呐喊鼓劲,另一些人则将双手虔诚地朝天上举起,拼命呼唤基督和大天使米迦勒,向数百年来庇佑拜占庭的所有教会和修道院的圣者、僧侣祈祷,祈求奇迹再次发生。而在另一边,对岸加拉太附近,土耳其人更是斗志昂扬,他们使劲呐喊着,热情祈祷着胜利。大海俨然变成了一个竞技场,角斗士们在残酷的海战中倾情演出。此刻,亲自督战的马霍梅特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在一群高级将领的簇拥下策马狂奔到港口,站到水中观战助威,连海水打湿了衣服都浑然不觉。只见他的双手在嘴边握成喇叭状,利用这个临时的传声筒不断冲将士愤怒叫喊,鼓舞他们想方设法都要攻占那四艘热那亚的战船,活捉敌军。一旦有自己一方的战船被击退,他总是怒不可遏,甚至挥舞着弯刀,威胁海军司令:“如果让敌军逃掉了,你也不要活着回来了。”

马霍梅特下的死命令还是起到了不错的效果,土耳其的士兵更为勇猛了。而反观热那亚军队,本就是同比自己多五十倍的敌人苦战,早已精疲力竭,无力反抗了。不过,也许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追求,四艘战船困兽犹斗,他们没有四散溃逃,而是继续坚守,欲绝境逢生。随着夕阳西沉,白昼结束,夜幕缓缓降临。再过个把小时,这几艘船必将被土耳其战舰俘获,即便有幸不被攻占,也极有可能随着海水涨潮而被水流冲到加拉太后面土耳其舰队所在地。所以,看起来,拜占庭已回天乏力,彻底完了。

然而,就在最关键的时刻,意外再次毫无预兆地降临了。是的,奇迹在拜占庭人的祈祷声中翩然而来,虽然姗姗来迟,可在几乎绝望、惶恐、号啕大哭的拜占庭人眼中,这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迹!轻微的飒飒作响中,风起了,人们欢呼着,感受着风势越来越大,热那亚那四艘船上本已疲软干瘪、垂头丧气的船帆顿时被风吹得鼓鼓的,船头高昂,像一位凯旋的勇士,摆出了胜利者的高傲姿态。在大风的强劲助力下,战船蓦然启动,包围着的土耳其小船瞬间被冲散,继而被远远甩在了后头。他们自由了,他们得救了,他们安全了!这时,目睹这一切的城墙上的人们欢天喜地,发出了暴风雨般的欢呼声,他们见证了勇敢者的奇迹,他们感激神灵的庇佑。随着一艘艘热那亚战船依次开进港口,降下的铁链立马再次升高,以防止敌军入侵。现在轮到土耳其的小船气急败坏了,他们无奈地在铁索阵外徘徊着,等待是否还有进攻的机会。但显然,那个曾经一度充满阴郁而绝望的城市——拜占庭,此刻又重燃了希望。

舰队翻山越岭

来之不易的胜利让被围困的拜占庭人狂欢了一整夜。那个夜里,城市各个角落都弥漫着无尽的疯狂和欢乐。他们被甜蜜的毒汁迷幻了头脑,开始浮想联翩,甚至认为自己已然获救。这一线希望还让他们梦想着以后每个星期都会有源源不断的船只到来,就像那四艘带着士兵和粮食的战船一样顺利上岸拯救他们。因为他们满心以为欧洲和整个基督教世界都没有忘了他们,必将全力以赴,前来增援。在这种乐观的期望中,他们似乎看见对于拜占庭的包围已经解除,土耳其人的威胁不复存在,总而言之,他们已经全无斗志。

但是,天真的人们忘了,他们的对手马霍梅特不是等闲之辈,他怎么可能因为暂时的失败而放弃自己多年来的野心。这位天才的军事家是另一种类型的梦想家,他拥有通过意志使梦想成真的本事,一个出其不意就会将拜占庭人的一厢情愿击得粉碎。正当那四艘热那亚战船欢呼雀跃地庆幸自己死里逃生时,马霍梅特亦在苦苦思索,这些自以为在金角湾港口十分安全的战船已经成为穆罕默德的眼中钉,他必将想方设法解决掉所有挡住他去路的阻碍。为此,他拟定了一项极富想象力的天才计划,这一计划足以和战争史上汉尼拔和拿破仑的最大胆的行动相提并论。拜占庭犹如一颗金苹果,虽然近在咫尺可就是抓不住,马霍梅特绝不允许自己与金苹果失之交臂。实际上,阻碍土耳其进攻的最大绊脚石就是金角湾——深深凹进去的海湾有如弯弯的盲肠,土耳其军队根本无法进入那里。而在金角湾的入口处则是热那亚人的聚居地加拉太。由于在此之前穆罕默德已经承诺热那亚据点加拉太的中立地位,因此入侵海湾是不可能的。此外,在加拉太和拜占庭中间的水域,一条大铁链横贯其间,如天罗地网一般阻挡着土耳其军队的进攻。既然无法越过铁索阵从正面进入金角湾,那么就只可能设法从邻近的热那亚领地的内港进入,以袭击那些基督教徒的战舰。可是如何才能将一支舰队送达海湾内部呢?打造一支舰队是个选择,但马霍梅特无法接受,因为这会耗费太多的人力物力,更重要的是,时间不等人,心急如焚的马霍梅特已经等不及要将拜占庭收入囊中了。

情急之下,马霍梅特想出了一个堪称震古烁今的天才计划:把他所有无法在外海施展战斗力量的舰队,从陆上经岬角运到金角湾的内港。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大胆设想,按照马霍梅特的计划,土耳其士兵将拖着成百艘庞大的战舰越过坎坷嶙峋的岬角地带,长驱直入,抵达内部水域,这样一来就可以完全绕过那个令人无计可施的铁索阵。这绝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它显得如此荒谬——舰队居然可以翻山越岭,太难以置信了。可也正是因为这一计划的荒诞不经才能麻痹拜占庭人和他们的援军热那亚人,这些自以为安全的天真人士必然想不到这种几乎不可实现的计划会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其实,这样的事例并非不存在,此前的罗马人和他们之后的奥地利人,就完全没有料到汉尼拔和拿破仑的军队会如此神速地翻越险峻的阿尔卑斯山,因为忽视了这么荒诞的行径才最终创造了世界战争史上的神话。天才的军事家从来都不是墨守成规的,他们不会按常理、按战争规则出牌,而是随机应变并以强大的意志力付诸实施。舰队只能在水中航行,这不过是大多数人的经验,此刻,舰队也可以翻山越岭。就这样,在军事天才马霍梅特的指挥下,一次前所未有、轰轰烈烈的大规模行动开始了。马霍梅特命人悄悄地运来了大量圆木,之后让木匠们制成滑板,接着把从海里拖出来的巨舰固定在上面,就像放在一座活动的船坞上。完成第一步工作后,他召集成千名土方工人挖土、平整路面,因为山路太过狭窄崎岖,无论上坡还是下坡都异常困难,所以要想越过佩拉山必须要将山路填平,使之适于运输。为了骗过敌人,避免打草惊蛇,狡诈的马霍梅特每天夜晚都会下令向除中立的加拉太之外的拜占庭地区发射臼炮,发动猛烈攻击。当然,这些高调的行动不过是作秀而已,目的只是转移拜占庭人的注意力,使敌人不对突然召集这么多工匠有所怀疑,同时也为了掩护运船工程顺利进行,便于舰队翻山越岭进军金角湾。马霍梅特的计划几乎完美到无可挑剔,所有的拜占庭人都深信敌军只能从海路发起攻击。一切都按照既定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无数涂满油脂的圆滚木滚动起来,固定在滑板上的船只就在这些大圆滚木上一艘接一艘地被拖着往前行进。两排数不尽的水牛在前面拉着,工人和水兵则在后面推着。夜幕缓缓降临,伟大的不可思议的迁移工程便开始了。自古以来,奇迹都是在默默无闻中发生,在聪明人的深谋远虑中发生:一支只能在水中航行的舰队居然可以在陆地上行走,甚至浩浩荡荡地翻山越岭。

一切伟大的军事行动必然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是取胜的关键。在这方面,马霍梅特充分地证明了自己的天才和不同凡响。一方面,他对战争的规律了如指掌,能够高效地控制军队的进程和战斗力;另一方面,他能不动声色地制订计划,无人察觉得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因而也没人能预测到他的下一步行动。这位天才的谋略家曾经这样贴切地形容自己:“我这把胡须中若有一根知道了我的想法,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拔掉它。”在臼炮的掩护下,在隆隆的炮声中,马霍梅特天衣无缝的想法终于实现了。四月二十二日晚上,自认为已经安全的拜占庭人尚沉浸在美梦中,没有一点点防备。七十艘土耳其战舰已静静地越过山峰,穿过葡萄园,爬过山丘和田野,随后悄无声息地抵达金角湾的内港。拜占庭人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他们最后一个熟睡的夜晚,噩梦马上就要来临。四月二十三日清晨,一支满载着士兵、悬挂着三角旗的敌军舰队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睡眼惺忪的拜占庭人面前。他们恐惧地看着眼前可怕的现实:土耳其军队有如神助般进入了根本不可能进入的金角湾,飘着敌军桅旗的战船在水面上从容不迫地航行着。拜占庭人似乎再次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个拜占庭曾经最坚不可摧的守护者——金角湾,已经在劫难逃。此时,一直受港湾保护的城墙上,传来一片欢呼雀跃,军号、铜钹、战鼓齐鸣,响声交织在一起,庆祝着这奇迹般的胜利。马霍梅特带领着土耳其军队大获全胜,他已经成功地占据了隐藏着基督教徒舰队的整个金角湾,仅余下加拉太那一小块中立地带。现在,拜占庭的城墙守备最为薄弱,毫无抵抗力,土耳其的军队完全可以通过浮桥长驱直入发动进攻,威胁其薄弱的侧翼。遭受突然袭击的拜占庭不得不将本就少得可怜的兵力分散到脆弱的防线上,掐在牺牲者喉咙上的巨手已经越来越紧,窒息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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