腼腆的黄昏

腼腆的黄昏

有那么一些黄昏,会突然想起自己的书。光线的昏暗帮助了我,因为这需要自大的勇气。全世界那么多的书啊,自己的这几本,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我必须庄重而自持地尊重它,就像一个黝黑的母亲,抿着嘴摇晃着她皱巴巴的婴儿,忍受着心中的忧虑与骄傲:担心世上只有她自己会热爱这个孩子。

我在书架的一角,慎重地给自己的书留下了位置,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到今年6月,反复地数,仅数到第十七本,真是可怜巴巴的……不过,回忆要大于实物的存在。我至今记得书写这些书的心境,那种起伏之情,布满激越与克制的孔洞,在某些时刻,甚至敏感得不太愿意提及、与他人正式谈论。有时是因为自觉太糟,有时却又因为自觉不错,恐被轻谈——真是变态啊。

以上一部长篇《六人晚餐》为例,所谓全程的心境,包括最初的起意,这约莫跟向往一个不熟悉的、高高在上的人有些相像。我拖延着无论如何不敢动笔,在缺乏参照物与细节的贫困局面下,我逼着自己反复地勾画他的轮廓、质地与精神局面。有时候,认为他会是个出色的伟岸的人;另一些时候,又会沮丧到极点,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这本书是不值得写的;百千万、无数的好书在前、在上、在左、在右,这一本,如何赋予它特别的价值……

可是,那些句子与不安的情绪像咳嗽一样地堵在喉咙里。我必须出声。踌躇满志、按捺不住的时刻到了,某些段落、比喻,在何处戛然而止,了不起的念头像狡猾的小小鱼,我高兴起来,做起游戏,尽量完整地捕捉它们,请它们留在纸上,包括它们挣扎与首尾跃动的样子。

此后会有一段时间,可以名为幸福与宁静,每天睡前,点数当天写下的黑色字符,像小村里的土财主数钱,自感富甲天下。但不幸很快阴险地尾随而来——卡住了,干了,变形了,写得像白开水,诸如此类。绕开电脑,站到窗前,看楼下的人,他们在走来走去多么充实多么值得羡慕,他们每个人都在做着实实在在相当具体的事情。而我这里,只有一本将要夭折的书……几天过去,也许是某段极其俗气的音乐触动了我,我从灰尘里挣扎而起,并取得了“重大的”进展:一下子删去了前面的两万五千字,并找到方向,像清晨的树苗那样,伸出新鲜的枝杈。

……等到第一稿写完,来不及真正轻松,因为事实摆在眼前:真正的煎熬将在修改阶段到来,就像把一条大鱼在盘子里翻身,既要彻底、坚决、连头带尾,又不能破了皮相、洒了汤。比如,《六人晚餐》,就整整搞了六稿,在最后一遍时,疲惫之中我庆幸起来:好在不是九人晚餐啊……记得当时,我在墙上贴了一张小小的便笺,愚笨地在上面画“正”字,每改过一天,即画一笔,看哪一部分费时最长,又是哪一部分改得较为顺利——其实这些歪歪斜斜的“正”字在统计学上毫无意义,可是,请相信,在当时那对我真的蛮重要。每画上一笔,那一种孤独而特别的愉悦,很棒。

终于,书稿完结了,交出去了。不再像个忙碌的蜜蜂一样了。可是,相信吗?前所未有的空虚又像大网一样罩了上来,突然觉得人生失去了价值,玩、吃、睡,皆没有想象中的趣味,反而乏味得像老年。我顽固地继续坐到电脑面前,无限留恋地看着键盘,小心抚过那些因为持续敲打而发出光泽的字母键,伤心得像个一无所有者。同时,另有一个自己倚在书房门口,哑然失笑,看着这矫情的一幕。

与自己作战的部分结束了,世俗的部分也陆陆续续地大驾光临,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一本书成为一本书的技术性层面:在几家出版社之间犹豫,面谈,试探,看谁的家底好,更靠谱,谁的许诺虽然美丽却像不作数的情话;接着,谈合同,就版税与印数那几个芝麻数字进行故作斯文的谈判;就封面与编者和设计师碎碎念,直至拿到图样,却又深感委屈而失望,认为自己家的标致孩子被塞进了一件丑疯了的外套!甚至,都快要拿到书了,突然又对书的名字产生怀疑,觉得不够戏谑,觉得很土鳖,觉得此书必将命运不济,如小石子投入遥远的湖面,并无想象中的巨大动静……

嗨,这样的时候,摸摸脑门,长叹一声,才恍然惊觉:一本书,最愉悦的部分,是在前面,在没有到来之时,在看不见够不着的时候,在压根还不认识更没有占有它的时候——这跟世界上其他的事情,是一模一样的。

(2014年)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