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漫游
得老实承认和接受困境。写作一事从来达不到心满意足,每一个相关的夜晚都是艰难而结结巴巴的。
最近这些日子,再次意识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强大和平静,再次意识到文学这一窄门的瑰丽与酷烈,意识到与文学相互捆绑是一件幸兼不幸的事。年近四十,迷惑与不安仍一如从前,半悲半欣。好在,无论怎样的体察或心绪也都是一种境遇,都可以慢慢消受,与之厮磨。
去年写完长篇《六人晚餐》,今年仅出了三个短篇,《谢伯茂之死》《西天寺》《字纸》。更多的时间,是没有产出的,守望着一无所有的荒原,像个因思虑壅塞而无从下手的农妇。既自信,也卑下。长存怀疑,又坚决不肯苟且。
只有阅读,仍是可以依靠的一部分,像坏年份里的维生素一样,维持着小心翼翼的供给。尽管这个读物与那个读物,跟我们视线的其他东西一样,低级与高级真是差得太多。幸之,总有很棒的作品,星光熠熠,充满新鲜格局,让人深感有同道如此,有好货色如此,遑论功名与虚妄,一切的怀疑都是胆怯和愚蠢的。所要做的仅仅就是继续,继续,再继续。
时常感到一种既沉重又庆幸的紧迫感,触目所见、道听途说,世相浑浊逼人,简直像拿刀在逼着我们去写它——文学就是这么残酷,纯粹的土壤颗粒无收,而充满活跃菌团、爬着各种昆虫、埋藏着腐烂物的大地,对收割者来说,或者会有着肥硕的果实。
当然我算不上是一个好的收割者。某些时候,好奇心像是深秋里缩着的脖子,激荡的生活如同狂风中快速翻飞的纸片,令我心悸且叹息,总在提笔之际即感到寡然、索然。物质及其所代表的一切,滔天浊水一样勒索并淹没着文学、艺术及其相关的精神,人们快快活活地撒手,听凭自己昏迷不醒、顺流而下。老天爷,这绝不是可堪吮吸的、好的那一部分生活。
有时不免这样想,那就稍稍迟钝点吧,静待它有所沉淀也行。文学不是时装,比的肯定不是意象与元素上的时髦,我不能气喘吁吁地跟着它跑,它前一秒钟吐出的事件、奇葩或者二氧化碳,后一秒钟就当作惊人的发现吞下去,消化并酝酿成所谓的文学……
于是,在笔下遭逢那样的人物,那些极端的、变异的家伙,有着去社会化的举止与行动,孤意追寻人性深渊里的阴影,逆流而上,去往冷僻的黑洞……这也许不能算是“自然”和“可爱”的小说,可是先且这样吧,我倒也不畏惧,大不了就是回到起点,像失忆者一样,重新跟文学初恋,并且不再机灵。写小说又不是做生意,不必投机于固定的审美,也不必循着旧传统四平八稳。冒险、自由、乖张,这难道不是我们选择小说的理由之一吗?
我应当安于这样一个过程,在电脑前反反复复、删删改改,想些坏点子或好点子。记得多年前,做行业报记者时,我采访过一个养鸽子的投递员,有机会看到许多鸽子的眼睛,那放大的瞳孔,陌生、黑暗,密集分布着血丝,我希望那就是我写小说时的心境。
总会迷信荷尔蒙、肾上素与创造力的关系,窥看众多艺术家的神奇生涯,活跃的胆汁分泌都扮演着非常微妙的重要角色。写作至长路中途,想象力的荷尔蒙似乎进入了危险的端点,极有可能,会就此拐入一个技术层面的高级通道,即便激情已然不再,仍可靠着长期积累的经验,像模像样地摆出造型、拿出成品。不,一万次地,我严厉警告自己,宁可死去,也不要这样可耻地苟延残喘。意象庸常的空房间,甜糖水一样的天伦之乐,我难以下咽;我近乎病态地渴求迎面的枝条与暴雨、某些紧张与慌乱。
——于是更多地陷入了这样的局面,像进入地域深处的泥泞地带:一旦意识到我所写出的是经验之作,而非生涩、歪扭的字迹,压抑后迸发的胆汁,这个成品或半成品立刻就自动被判处死刑了。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我常去游泳,有时候,下水之前还小有自得,认为可能刚刚写得还不错。游泳途中,呛咽着不洁的池水,我沮丧地发现,那些小说实际上味同嚼蜡。在泳池底部,晃动的蓝色水波下,躺着我夭折的小说。九十分钟后,我离开池水,拖着沉滞但骄傲的心境。重新一无所有,重新踌躇满志。
个人的体验与记忆,毫无疑问,是局限的,但这局限,我想正是其价值与力量所在。我不认为,在某个时代,人们共同经历了革命与杀头、改制与下岗、买房买车或是离乡打工,这就是公共经验与公共记忆,就代表了所处的时代与人心,以我的理解,这其实是一种媒体化的、所见即所得的思路,而不是文学的价值或特质所在。广谱化、既代表时代又超出时代的经验,正是一些最基本的人类体验,比如,旧去新来,肉身与灵魂的矛盾,强权与个体自由,撕毁美好之物,性,爱,死亡,信仰的幻灭,对阶层与身份的追求或摆脱,等等。这些体验,在不同的个体,不同的地域、国度与时代里,会有不同的表现。而小说最终所呈现的,正是取之于时间大河的“小我”及周遭环境的样本,也即常言所谓的人物及其环境,不是环境及其人物。重点落于人物,而非环境。
文学虽是纸上春秋,无棱无角,却永远都是有对抗性与破坏性的。但这个对抗性的假想敌不是前朝及五洲的诸大师们,也不是各个山头上的同行,或是电影、新闻、相声、歌舞等其他文化娱乐形式,文学的对抗与破坏方向是冲着写作者自己,以及自己所处世界的:既有的风格、保守与成见、思维的低处与局限、时代的傲慢与偏见。超过传统、超过大师不是一种富有价值的理想——文学的目的与趣味完全不同于竞技——不断地清除、覆盖并建立自己才是,竭尽全力地把我们和我们所处的世界表达出来才是。
当然,前面还有无数个茫茫黑夜,可供游弋与迷失。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