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香

进香

信徒的虔诚有时令人惊异莫解。精明练达往往顾虑重重,单一而偏执的虔诚却常常能创造奇迹。其实这奇迹是旁人这么看,本人未必以为是什么壮举才去做的。就像这些登上几千尺高山去进香拜佛的婆娘——

登泰山者,有相当一些人是朝山拜佛的,自古如此。即便“文革”间也是这样。那时,山间寺庙都闭门上锁,各处神佛塑像全给搬进山顶碧霞祠的正殿里。其中有释迦牟尼、如来、关帝、观音大士、土地爷,也有罗汉、韦驮和此地独有的岱神。千百年来这些神佛在各自的庙堂里主事,互不相识,如今拥挤一室,彼此陌生,又没人介绍,只好瞠着吃惊的眼睛面面相觑。可是这些上山求佛来的婆娘却一一认得。她们进不得封闭的殿堂,就用手指尖悄悄捅开窗纸,挤着一只眼儿透过木棂,找到自己所寻求的佛爷。趁着那严厉的看管庙堂的人有事离开的当儿,赶紧拿出几根自制的草香,插在地面的砖缝里,趴下来,隔着上了黄铜大锁的庙门,给门内的诸神叩头。

这是那十年间,泰山上兴起的一种奇异的风俗。自古烧香拜佛,都得面对佛爷,哪有隔门拜佛的规矩?但门上的锁断然不能打开,虔诚的心意却锁不住、拦不断,照样能奉献到这些呆呆的佛爷跟前,虽然愚昧可笑,却显出这些无知的婆娘的至诚之深。由此便知,世上最难约束的,乃是人心。歌儿不能唱在嘴上,依旧唱在心里;你什么也听不见,他正唱给自己听。

这叫作——无形的存在。

人说女人心慈,所以烧香拜佛的大都是婆娘们,尤其是些住在山沟,远隔世事的老婆婆。到泰山拜佛的人,近自山下方圆几十里的村落,远至数百里之外的德州一带。不论远近,仅仅从山脚起始攀登,及至山顶,也得跋涉二十余里山路,又多是回绕而陡峭的石阶。偏偏寺庙大都修筑在半山之上,就得使这些七老八十的小脚老婆婆,千辛万苦爬上峰顶。我纳闷儿,当初这些修庙建寺的人,怎么没人替善心的老婆婆们想一想呢?有人告诉我,这正是要考验老婆婆们的诚心。不经过千折百回、劳其筋骨的辛苦,怎能知其真假?佛爷向来不肯轻信于人的。不管这说法是不是笑话,反正至诚不二的老婆婆却执意这样做了,她们的虔诚与毅力不单会感动神灵,也常常感动那些不信神佛的年轻的游人,居然也跑到庙里装模作样叩几个头。

这些老婆婆拜过佛爷,就打怀里摸出一个钱板,去到碧霞祠院内的御碑上磨一磨。据说把这钱板的边儿磨去,带回家,当中打个小孔,穿根红线绳套在孙儿的脖颈上,可以“长寿无边”。这由于钱板的边儿磨去了,取其“无边”之意。其实世上的事哪有无穷无尽的,不过图个吉利罢了。

拜过佛,磨过钱,老婆婆们心满意足,便折一枝山花,慢悠悠下山来。你登泰山时,只要见到老婆婆们手执一条花枝,乐滋滋走下山,不用问,一准就是朝山拜佛的。

每逢春至,风和景明,寂寂山谷中,常有三五婆娘结成伴儿,顺着那万丈天梯般的石阶山路,慢慢腾腾往上爬,或是走下来。她们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油光乌亮,神情郑重不阿;前前后后还跟着几个小姑娘,臂弯里挎一个蓝底白花的土布包袱,里边装着衣物干粮。婆娘们手拄的竹棍木杖,敲着石磴,声调清越,与四外的松涛、泉响、鸟鸣,合成谐美悦耳的乐音。她们这红颜、白发,以及每人手中一枝鲜黄的迎春花,在郁郁幽深的谷壑中分外招眼。

她们时走时停,有时还要坐在石阶上揉一揉酸胀的小脚,喘口气,等候步履略迟的同伴,或是打开包袱,拿出锅盖大焦黄的煎饼、翡翠般的大葱和香喷喷的酱罐,用这种地道的山东乡民的粗食,填饱在劳累中耗空了的饥肠饿肚。这时,你走上去,与她们搭讪,她们准是乐于与你攀谈的。她们一边掠一掠给汗黏在颊边的鬓发,一边弯起满脸深深的皱纹,龇着零落、歪斜、发黄的牙齿,笑呵呵告诉你:去年她们上山来请求佛爷赐给每人一个孙儿,并许了愿,如果佛爷真的给她们孙儿,来年准来还愿;回家不久,儿媳们竟然都有了孕,当下胖大的孙儿早都抱在怀中。所以老婆婆们今儿特意翻山越岭还愿来了。

你听了,会被她们这质朴和虔诚所感染!你不但不会笑话老婆婆们愚昧无知,反而会敬重她们的纯真和信义。多可爱的老婆婆们!只要佛爷的话算数,她们再苦再累也不能说了不算。虔诚是圣洁美好的心境。于是,你就会诚心诚意向老婆婆们贺喜道福,让老人们满心欢喜地返回去!

在“文革”期间,社会空气沉闷肃杀的时候,我去泰山写生,攀过五松亭,见到松柏环抱里有一处石洞,洞口石壁凿刻三字:朝阳洞。洞内晦暗,隐隐飘出丝丝微蓝的烟缕。我猫腰钻进洞内,扑鼻而来是一阵浓浓好闻的烧香气味,一股庙堂的气息。透过弥漫洞中的香烟,渐渐看到洞内竖着一尊观音大士的石刻像,阴刻的线条遒劲流畅,一派静穆慈悲的神态。洞顶乌黑,显然是给数百年来的香火熏灼所致。在这华夏文化荡涤一空的时代,居然有保存得如此完好的佛像,令我惊讶,刚要走近仔细观摩,突然呼啦啦在我身边站起几个人来。仔细一看,原来都是中年以上的乡村妇女。身穿蓝袄黑裤,鬓边各垂乌鸦翅膀那样一片头发,不知是哪个地方的打扮。她们个个显得尴尬又紧张,好像做了什么错事那样等待我发火似的。其中一个妇女正用脚蹴着什么东西。原来地上有一小撮土,上面插着几炷香,香头红亮,袅袅冒烟。她是想把香踢倒,用土掩盖。我马上明白,她们是来烧香的,并错把我当作山上大队的“造反”干部。当时到山上烧香是要给扣起来的。

我便犹豫了。我如果站在这里,她们肯定不敢烧香叩头;我如果走掉,她们便会疑心我去报告那些“造反”者来抓她们,反而会吓跑了。那么,她们千辛万苦赶到这里,只为了在佛爷面前烧几炷香,叩几个头,企求一点儿安慰,充实一些希望,不就全给我扰散,怏怏归去吗?我将无论怎么忏悔,也无法弥补这无意中的过失。这可真是进退两难……我和这些婆娘都怔怔站着,不知所措。

忽然,一个极其聪明的办法钻进我的脑袋里。就像写作时来了灵感一样,马上就做。我上前,把地上那撮土拍好,将香插直,虽然我根本不信这些不存在的佛爷,却“扑通”一下跪下来给神像叩头。周围这几个婆娘先是一怔,跟着不约而同地扑跪在地,和我一起认真地叩头作揖。叩完头站起来,我们每人膝盖上都带着两大块黄土印子,面对面,不由得咧开嘴露出十分快活的笑容。

她们快活,因为她们如愿以偿;我也快活,因为我觉得自己还算聪明。这聪明使我做了一件多么好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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