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一花一叶悟兴亡
文廷式(1856—1904),字道希(亦作道羲、道溪),又字芸阁(亦作云阁),号纯常子,罗霄山人等,江西萍乡望族。祖父文晟,历广东州、府、县十四任,为嘉应州知州。咸丰九年(1859)太平军攻城时巷战殉难,谥壮烈。祖母系乾隆五十四年(1789)探花、吏部右侍郎刘凤诰次女。父文星瑞署罗定直隶州知事,分巡高廉兵备道。文氏生于潮州,少长岭南,为岭南大儒陈澧入室弟子。光绪八年(1882)中顺天府乡试,嗣后浮海泛江,出入京都,结交赣、湘、沪、宁、鄂名流,读书会友,亲历社会,观察时势,在京“名动公卿,有小刘金门之目”(钱仲联《文廷式年谱》)。到十六年(1890)35岁时,一举擢巍科,跻鼎甲,授翰院编修,历国史馆协修,见知于光绪帝。十九年(1893)以宸断特派充江南考试副官,二十年大考翰詹,光绪帝亲拔为一等一名,超擢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署大理寺正卿。道希才雄气猛,遇事敢言,政治能动性强,又有“那信寒威折虎牙”的胆识,成为帝党中坚、清流新锐。甲午战争中,他坚定主战,前后连上60余道奏折,内攘权奸,外拒和约,并联合朝野上下,形成一股御外侮、保疆土的浩大声势和力量,借以支持光绪亲政。这种结集群力干预朝政的政治运动在有清一代中罕见。道希又列名参与康有为、梁启超等创办的强学会,为慈禧所深忌。二十二年(1896),在后清流大清洗中,遭黜归里,成为逐臣。戊戌间,又暗中聚结力量,支持变法维新,险遭不测。旋又匿迹江湖,东走日本,“藏身无尺木,坠翮警空弦”(《答沈子培刑部寄》)。他一生出处行止,大致有四个中转站:广州、北京、上海、萍乡。岭南是他的发祥地,奠定了他乾嘉学派的深厚学术根底,并开始结交天下士,熟悉官场,为他入仕途作充分准备。翰院六年,是他政治生涯的辉煌顶点,又正值中国存亡危急之秋,“坠翮”是必然的。以他40岁削职为界,从此永别了京都,也不再入岭南。晚清的上海是个巨大的磁力场,中外汇合,龙蛇杂处,仁人志士都厕迹其间。文廷式在历经风雨后,屏居沪渎,与各色人等来往,却洁身自守,“生怕袜罗尘染,黄昏深下犀帷”(《清平乐》)。晚年从禅理中求解脱与超脱,“潇洒老夫潜”、“有梦即渔蓑”(《洗心篇》)。终于归骨萍乡,洒然猝逝乡里,冥冥中似有宿命。
道希生活在传统中国政治文化体制根本转型期,不仅仅是亡国瓜分之祸迫在眉睫,更是几千年统治意识中王纲解纽,帝制终结的时代。文廷式恰好生活在这样一个新旧交递、矛盾纠结、方生方死的夹缝中。他短促的一生,经历了晚清半个世纪中所有的兵燹、战乱、政变、流血等内忧外患。孩提时就“逶迤兵刃间,得活竞分秒”。文氏在《畅志诗》中,加了个极富传奇性的“注”,叙述两件事。一是嘉应州被太平军围困,援兵不至,壮烈公文晟决心与城共存亡,独令媳彭氏携四岁孙廷式逃出重围奔潮州,曰:“余此孙将来有用,一代管一代,不留汝同殉也。”再是文氏七八岁时,其父星瑞署罗定州,赴穗请饷,太平军骤至,防御空虚,其母彭夫人遣散幕僚,曰:“吾家人应死,诸君何苦?”并作了全家自裁准备。幸幕友李君部署州兵千人守城,用疑兵计却敌。两次锋镝余生的经历,是文廷式有关人生价值的童年第一课,两代人尽忠守节的言传身教,使他终生刻骨铭心,文廷式一直以南宋信国公文天祥的后裔自居,日本友人也这样称誉他。庚子春,文氏东游时省轩龟谷行赠芸阁七古长篇,首四句是:“千秋赫赫文信国,丹心要扶宋社稷。芸阁先生公裔孙,奇材超卓嗜翰墨。”日本汉学名家内藤湖南访华时,赠文廷式七律次联是“两宋名臣钦乃祖,九州人物见夫君”。野口宁斋在病中神志恍惚作的“幻游”诗更将文天祥与道希祖孙父子并列:“信国三生存正气,专城(文晟)一死想英姿。声清凤子(星瑞)毛殊丽,材逸桐孙(廷式)爨更奇。”道希本来就抱负奇伟,有澄清天下之志。世宦出身,先辈忠烈,又君臣有遇合可能,都是文廷式治国、报国、救国的巨大合力。却偏生于末世、乱世,外有船坚炮利的强敌窥伺,内为毒后孱主权臣。慈禧两次清洗清流已是朝廷无人,戊戌政变,光绪幽囚,六君子遭难。到庚子义和团蜂起,联军入寇,帝、后西奔,清廷已“鱼烂国将墟”(《哀许郎、袁太常》)。正如盛宣怀在给沪上友人电中所称“大厦非竹头木屑所能支也”(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东游日记》)。富于政治敏感的文廷式,对清廷政治生机从萎缩、恶化到斫尽,已是逐步看清,不存幻想。他后期诗中常流露出遗民意识。由于他家三代仕清,坚守“重名节”的家风,另事新主(如徐世昌),转向革命(如梁启超)都不太可能。但又毕竟世易时移,西风东渐,他的思维在近现代之间,已懂得从世界范围看中国、看清廷,所以他不会像明末狷介儒士黄道周那样以文天祥式殉明自收成局。事既已不可为,只求远离政治,退居林下。正如他向挚友陈三立的真诚表白:“谪居不望濯龙门,幻梦初回恶犬村。四海久嗟秦客赘,一廛宁避楚人喧。”(《门存诗录·偶书》)
政治上既回天乏术,还可以从事撰述。道希天性嗜学,无书不读,也无处不读书,光绪八年(1882)文氏27岁时便有撰述之志,开始作《辽金元三朝会要》。他壮年时写的《古诗·驱车出门去》,正是抒写对出路的反复寻思较量:是在死寂阴冷的政治生态中作“孤光”,还是回归“文字”里(指撰述)安身立命?他几乎一生都在二者间徘徊。道希是菊坡精舍高材生,所遵循的治学道路,正是岭南学派钱大昕、陈澧所奠定的,即培养通才通识,砥砺人格,作“闳通淹博”的一代通儒。他天赋极高,博闻强记,过目成诵,兴趣又极广泛,一生“沉酣百家学”(《听雨》),对史学、小学、佛学都有较深涉猎和卓越识见,却也往往点到即止,又转向其他,形成治学的驳杂,年轻时就有“杂家”的称号(见钱仲联《文廷式年谱·光绪十三年》记载)。沈曾植在《清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君芸阁墓表》中,主要从清学术史角度总结文氏巨大成就,盛赞他治学广博,识力高超,功底深厚,堪称“有清元儒,东洲先觉”。却也委婉指出:“窃尝以为,先汉微言,东京纬候,魏晋玄风,宋元儒理,以君积学所识,专精一业,无不足以名家。顾君以资平议而已,终不屑屑纂述。君才于史学为尤长,穷其所至,亭林竹汀,不难鼎足,晚亦颇有意于是,而日薄崦嵫,盛业不究竹帛所存,千佰什一。”他存世的40卷《纯常子枝语》,是一部涉猎广博的读书笔记,钱仲联先生为其刻本作序,尝试概括它内容的方方面面,也只能叹“沉沉伙颐,方之往古,盖伯厚、亭林、辛楣诸家之流亚也”。将道希拟于王应麟、顾炎武、钱大昕之列,评价极高。
芸阁诗词中喜以扬雄设喻,扬雄是西汉末罕见的兼才,大学者、思想家、词赋家,却生逢乱世,遭遇坎坷,愤世嫉俗。王莽称帝后,扬雄因校书“天禄阁”受牵累,投阁几死。道希对扬雄作《太玄经》情有独钟,诗词中反复使用,如“寂寞草玄坊局冷,他时谁讯子云亭”(《为徐菊人同年题〈北江旧庐图〉》其二);“草玄不谓时人识,窃恐扬云志已疏”(《春阴》);“寂寥千载事,应在太玄经”(《洗心篇》之六)。是自喻、自宽,也是自解。道希是晚清兼才,也确有撰述意图,惜“日薄崦嵫,盛业不究”,遗编散落,至今没有全面汇集整理,令人叹惋。
政治、学术之外,道希另有一个更合自身特色的安身立命之处,即是词章。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文廷式”条末引方湖注:“芸阁于甲午战役后,与先公遇于沪上,叹曰:‘时事不可为,还是词章为我辈安身立命之地。’又太息曰:‘人生之祸患,实词章之幸福。’”后一句与清赵翼“国家不幸诗人幸,话到沧桑句便工(《题元遗山诗》尾联)”同调。道希有天赋的诗人气质,政治上知几及微,情愫上遇事生感,触物便惊,蒿目时艰,处处是诗境、诗材。他更好玄思冥想,“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诗情勃郁,才华又足以驾驭,不致泛滥。加上诗人禀赋非凡,他明知“诗人死骨万丘山”(《论诗》其二),而这“万丘山”中的词汇、典故、手法、章句,都融溶胸臆,且“烘炉自有陶钧术”(《论诗》其一),经过陶冶、熔铸,化为自身血肉,落笔便有出处,并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其童年锋镝,青年漫游,壮年流亡,晚岁栖迟,所遭遇的“人生之祸患”,终成“词章之幸福”。总之,道希的遭逢、雄才、猛气、深情、积愤,最适于用诗词表达,他是一个天造地设的诗人。
文氏存世诗六百余首,题材有极大的包容性,赅括了当时动荡的政坛,乱离的现实和文人们的生活领域,而表现时局艰危,发挥政治郁闷,是他大部分诗作的主题和基调。诗人《落花诗》之十云:“万里河山歌舞地,百年门户绮罗香。”到道希时,“万里河山”已不堪回首,而文氏家族从壮烈公文晟开始的“百年门户”也正趋衰落。诗人以白头思悟式的猛省作结:“谁向秋霜明镜里,一花一叶悟兴亡。”这六百多首诗,正是诗人“悟兴亡”的“一花一叶”。辛亥革命前五十年间,中华大地上所发生的种种劫难,诗人的忧患经历,彷徨苦闷,探索追求,玄思冥想,都能在他的诗中找到或隐或显、或直或曲的表达。苟将其中所反映的史实,按诗作大致的创作年代编排,便是一部用诗叙写的晚清时代巨变的风云史,也是诗人自我心灵嬗变的思想史。
作为时代风云史,又集中在反映甲午战争、戊戌政变、庚子动乱的诗作中,内乱外患,相互纠结,互为因果,促使清廷颠覆。当忠良遭戮,京都陷落,帝、后逃窜,亡国在即之际,道希挥笔“愤吟”,沥血陈情。如七律《愤吟,效韩致光》《哀许侍郎、袁太常》《江行舟中感事》《庚子七月至九月感作》四首(均见拙注《文道希遗诗选注》),忠愤之气,喷薄而出,如此直率迫切,以诗志痛抒愤、表哀记难,情感灼热之佳作,在光宣朝诗人中并不多见。但更多诗作是借事抒感,曲折隐晦,手法之多,具见本书注析。那些以首联二字作标题的七律,如《闻道》《八表》《春阴》《平明》等等,或借比兴喻时事,或以古典表今事,既是诗史,也是诗人内心绸缪纠葛、冲突追寻的思想史。后者在诗人的三大组诗中,更有集中地反映。如道希37岁在京作的《畅志诗》十首,是他入翰林时的反思内省。诗人以“诗传”形式,表述自我家世、思想志趣、价值取向、抱负襟怀、朝政士气、矛盾忧虑。虽夜气如磐,但清廷还未露败征亡兆,希望与失望并存。诗人所希冀和追求的是像西周名臣仲山甫那样为君辅弼(其三),作者以传统的贤臣形象出现在诗中,他本质上是政治家。庚子时写的《落花诗》十二首就不同了,诗人用隐约、朦胧的比兴手法,将中国诗歌传统中“落花”这一悲剧性象征符号,寄寓了政治衰败、国家颠危、美人凋殒、山河惨淡、生命凄迷等丰富意蕴。如作为全诗序幕的第一首前半:“三月春光已路歧,夕阳欲下故迟迟。风云将起天犹醉,荆棘满庭人未知。”落笔便点出政治风云和清祚将尽景象,表现晚清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时代,非人力所能回春。整个组诗写得凄迷婉约,如怨如慕,哀感顽艳,成为诗人七律的冠冕。《病中读黄浦漳七夕洗心篇慨然有作》十二首,写于清廷即将倾覆时,“积雪埋千嶂,荒风隘九圻”(其十),象喻国土将沦亡,生机已耗尽。自己也“抟飞霄路迥”(其二),已不能奋飞了。至于“瑶检谁封禅,元圭或告功”,鹿死谁手,谁告成功,只有由它去。“南荣晞发后,倚枕听秋虫”,兴亡易代只在“秋虫”声里。这十二首诗应和《落花诗》对应看,它没有《落花诗》那样的迷离凄楚、哀怨缠绵,但在同样的深邃幽渺中,更饱含看透人生的哲理禅机,诗人反复喻述的是在精神上寻求较为彻底的解脱与超脱。三题组诗创作的时间,前后间隔10年,《落花诗》(庚子,1900)与《洗心篇》(壬寅,1902)相隔只一年,诗人从悲苦到解脱,正是思想成熟的表现。一年后(1904),诗人猝逝。再四年(1908),孱主毒后,纠缠了一辈子的母子冤家同归于尽。又三年,幼主逊位,268年的大清随同两千余年的帝制彻底终结。正是这乾坤易变、天崩地坼的独特时代,造就了文廷式这样集维新政治家、闳通淹博的杂学大家、卓有建树之词家、诗人于一体的传奇性人物,跨在近代与现代交替线间的伟士。
二 可怜无古亦无今
中国传统士人价值取向集中在事功、道德、学业、文辞四个大方面。道德、学业是必具基础,也是士大夫的底线原则,事功(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与实践)、文辞(撰述与创作)则关系到一生贡献大小。传统无职业诗人,一般视诗词为余事。道希壮年时的《畅志诗》所反复表达的正是士大夫之大者、远者。晚年他以诗词为安身立命处,已是“时事不可为”,只能“借辞翰以传千古”(《知过轩日钞·评曹植语》)。文氏挚友陈三立在《文学士遗诗序》中追叙他事功上的失败并下定论:“君激世变,益究中外之务,凡时政得失,列位贤不肖,慷慨陈论,指斥权贵人尤力,为所侧目久矣。及肇宫闱之隙,狃新旧之争,务归罪于君,媒孽构陷,屡欲挤之死地,脱身走日本乃免。夫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自古贤人才士,怀负奇伟,动与祸会,遭戮辱屏弃摧落者,不可胜数。况厄于一时,愈伸于百世,是岂足道哉?”这段话正是从政治家的角度,高度肯定挚友为“怀负奇伟”之“贤人才士”。然后转向“遗诗”:“君撰述宏富,诗词特鳞爪耳。然君博极群书,诗乃清空华妙,不挦撦故实自曝。”也许伯严未料到,道希“伸于百世”、让后世想见其为人者,恰恰是藉这政治家之“鳞爪”。他的弟子叶恭绰,是道希诗搜辑、整理、刊刻者,在《文道希先生遗诗序》中,强调不能“以诗人之作”看待其师诗词:“昔陈右铭先生读师《水龙吟》词,谓非文人所能长。师之诗,何莫不然?盖信乎非世之诗人之作也。”接着指出:“清社之屋,西朝(慈禧)实尸其咎”,并作出历史假设:“使师当光绪中叶,得行其志,以其间斡回时运,收拾人心,开通风气,则戊戌庚子以迄辛丑诸役,或竟弭而不发,未可知也。计不及此,徒使论者以人之云亡致慨于邦国殄瘁,而师之感时忧世之抱,悲愤牢骚之况,乃仅流露于纸墨间。呜呼!以师为文人,或轩轾于甘陵、洛蜀间,以师拟于急功近名之列者,斯真一孔之见也。”这历史假设,既是为阐述其师“斡回时运”之政治能量,更是为突出其师流露于纸墨间的“感时忧世之抱,悲愤牢骚之况”,不宜以普通文士之作看待。《序》结尾遐庵举《孟子》“知人论世”说再次强调:“余论及此,亦欲后之诵师诗者,于清末时局有所考焉。其所得将有出于诗之外者,至于师之诗所以为工,或亦因是也。”陈、叶二序首先陈文氏事功不遂,突出他政治家的身份,道出了文氏诗词创作的内在动因及其独特价值。道希题画龙长句本系自嘲:“鳞爪凭人想象间。”现试就这位政治家的“鳞爪”作些探析。
一、道希诗中优秀作品的史诗价值。史诗价值并非单纯以诗证史,如前举直接或间接的抒愤表痛诗,或如他的《立春杂咏》《拟古宫词》等大型组诗,“多涉同光掌故”(王赓《今传是楼诗话》),能以诗补史之阙。史诗固具备史料价值,但根本在于它表现大局,见微知著,能显示时代本质、历史趋向,具有卓越的史识和判断。如七律《观报》二首,抒写的是中国面临列强瓜分的大事,戊戌前内外形势,尽在其中,第二首结尾:“乔木高原两不支。”表达中国海防、塞防全失,国将不国。又如《夜宴伯希祭酒意园》七古中:“古来金谷耽荒宴,青春白日欢无倦。宾客常招越石豪,后堂更有翾风倩。祗解珊瑚种作林,那知铜狄秋风变。”该诗写于十五年(1889)光绪甫亲政,清廷未露败征,盛昱又正是“金闺彦”。诗人铺叙夜宴繁华,表现当时官场侈靡,和时代风尚,“铜狄秋风”之喻,显示了文廷式高度政治敏感和预见。这诗可与他的《读韦端己集》诗并读,“解恨咸通当日事,始知端己是诗人”。道希正是“端己式”的诗人,故能同明相照,“隔世相怜弥怅惘”;又引起陈寅恪先生对道希的“隔世相怜弥怅惘”,这便是史诗的力量。道希集中这类诗颇多,他的三大组诗《畅志诗》“其六”的“洞庭广张乐,灵爽纷如织。庸知清角声,惊起天鹅翼”。“其七”的“王母倦披图,徘徊宴清丘。折轴陟危阪,凛然不可留”。《落花诗》“其四”的“运去六龙成代谢,年衰八骏岂重来?”“其六”的“明皇富贵惊秋雁,炀帝头颅殉冷萤”。《洗心篇》“其五”的“有时天醉醒,莫问道污隆。瓠落庄生圃,榆生汉帝宫”。“其十”的“淮海微禽化,深惭达者机。久疑天不语,方信海能飞”。这些诗中所蕴含的兴亡之兆,盈虚之理,变化之机,都含史诗性质。特别是作者一些读前人集之作,涵蕴深广,如《题陶渊明集后》,通篇不涉陶诗,纯从政治着笔,“举杯忽劝长星酒,宝鼎已落他人手。彭泽宰官先见机,五斗折腰吾自归”。兴亡之速,知机之神,发人猛省。读《元遗山集》“其三”:“百年阅历沧桑局。”“其四”:“銮舆已出青城道,玉辇翻幽碧照堂。”其中所蕴含宋金覆灭对照,历史翻覆规律,读来令人心灵震撼,不能自已。就是一些短章也具史诗涵量,如道希东游的《樱花绝句四首》“醍醐故事无人记,独对繁花唤奈何”(“其二”)的深层问题;“如此仙山真缥渺,玉环金钿倘归来”(“其三”)的深沉含义;“独立无言桃李外,夜来风露立高寒”(“其四”)的象征寓意都极耐人思索。《夜坐向晓》之二:“遥夜苦难明,他洲日方午。一闻翰音啼,吾岂愁风雨。”诗人风雨鸡鸣的自励,与排除华夷畛域,从世界角度来看中国,和待旦信心,含义丰富,极大超越了短章容量。他的《落花诗》之十末句“一花一叶悟兴亡”,“一花一叶”的情节都可证史,关键在于“悟兴亡”,就高出“诗史”一筹,升华成“史诗”了。
诗作如此,关键在于作者是谁。道希为日本诗人永井禾原《西游诗续稿》作序称:“当波谲云诡之时,不有畸人抱坠绪而咏之,诗其废乎?”(见《和禾原君韵》注1)道希就正是这“抱坠绪而咏之”的“畸人”。前引陈三立序中称:“尝推为独追杜司勋,波澜莫二,即身世漂泊,亦颇肖似之,此可悬诸天壤,俟定论者也。”杜司勋,即晚唐杰出诗人杜牧(803—852),字牧之,曾任司勋员外郎,诗深受杜甫影响,人称小杜。两人都生于末代(晚唐、晚清);都系士族出身(杜牧祖父杜佑,三朝宰相);都壮志飘萧,才人落魄;更重要的是两人都有抱负、有气节,忧国忧民,关心时政,注重兵事。杜牧五古长篇《感怀》诗,写安史之乱后数十年藩镇割据跋扈,边患频仍的动乱史,是著名的晚唐史诗。两人都精于七律、七绝;又都49岁卒,享年不永,相似处太多了。也许正因此,伯严末句语气极端肯定,有昭诸天地,俟成定论之意。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中,称道希诗“力追浣花(杜甫),有《诸将》《咏古》之遗意,绘彩模声,几于具体”。《诸将》《咏怀古迹》各五首,系杜甫766年秋夔州作,均系少陵政论七律。前者以丽辞讽诸将徒享高爵,用典故喻国事艰危;后者借古迹抒己怀,自伤漂泊,这正是道希七律所擅长处。杜甫漂泊西南时期,写了一百多首七律,喜用两字做标题,举其尤者,如《蜀相》《狂夫》《野老》《宾至》《恨别》《野望》《登楼》《宿府》等等,写老病潦倒,抒政治悲怀,内中不乏史诗名篇。道希甲午战后七律,也多用两字作标题,大致按年代排列有《闻道》《追忆》(以上甲午后)《八表》(丙申1896)《有感》(丁酉1897)《有忆》《春阴》(以上戊戌间)《幽人》《平明》(以上庚子)《唐宫》《书愤》(以上辛丑1901)等等,都是政治抒情名篇,其中不知蕴藏了多少政事隐秘。道希诗学唐,主要是学杜甫,集中有三题六首和杜诗,又特别学晚唐杜牧、韦庄、韩偓,同处乱离时世,同心系君国,“同明相照,同类相求”,芸阁诗具史诗性质,决非偶然。
二、道希诗中特出的一个现象是易代思想、遗民意识颇浓厚。倘以道希被黜出京为前后期界限,易代思想主要在后期,甲午战后便产生这阴影。乙未在京时他有首七绝《为人题陈圆圆丽妆、道妆、优婆夷(佛)妆三小影》:“我如卧病维摩诘,卧玩轩窗日影移。忽睹丽人三幻影,沧桑浩劫不多时。”陈圆圆是清人熟知人物。清初大诗人吴伟业驰名的《圆圆曲》通过圆圆的悲欢离合,写出了一个王朝颠覆。更由于吴三桂因此引清兵入关,在清代士人心目中,一直认为她是祸水,是亡国征兆。曾几何时,人们却将她易妆像欣赏供奉。既反映出世俗文化与正统文化的冲突、融合,却多少显示出了人们心中又产生了易代思想。所以文氏即便是卧病摩诘,不关心尘俗,也发出了“浩劫不多时”的慨叹。在他尔后诗中,这阴影渐浓,从潜意识到明意识,从象征(如《落花诗》)到明写直指,如《夜宴》中“铜狄秋风”之喻;《题陶渊明集后》中“举酒忽劝长星酒,宝鼎已落他人手”;《徐家汇谒文定公祠》之“把卷独怜前世事”;《立春杂咏》“其八”之“天演留良唤奈何”,《洗心篇》的“瑶检谁封禅,元圭或告功”。至于《读元遗山集》《读韦端己集》充溢在字里行间的亡国之音就更不用提了,到他为冒鹤亭题其先世《菊饮》卷子失而复得的七律二首,易代思想发展到为本朝唱挽歌了(详见该诗“读记”)。重要的是发生在易代之际的这类文化现象,说明文化人对易代的首先警觉,具有唤起、呼应、援引作用。但清亡带有瓜老蒂落、自然凋萎性质,毕竟不同明亡于兵燹和外族继统,所以道希于诗中自我调侃“久同皂帽称遗老,为爱黄絁近道装”了。辛丑间,由陈锐、陈三立发起的“门存唱和”活动,也同样是这类易代之际诗人群体酬唱的文化现象,和明末冒辟疆《菊饮》征诗不同的是,它以忆旧形式激起乱世文人的艰难时世感,家国颠危痛,唱和范围更广,远远超出了“同光体”诗人圈子,和诗达一千三四百首。道希与同光体酬唱活动素无直接往来,竟也欣然参与,并用此韵题《元史详节》,歌颂他所景仰的“四千年内论人杰”之成吉思汗。而他称为“先信国公”之文天祥“柴市血犹碧”(《登江心屿谒先信国公》),正是这“人杰”横侵亚欧的结果。这也是清末新文化现象,国家意识超越了狭隘的民族意识,何况有260余年历史的清王朝,早已构建了中华民族的认同,改朝换代已临终结了,这些正是叶恭绰所称“其所得将出于诗之外者”。
易代思想影响甚至支配个体的出处,便成遗民意识。中国历朝历代都有遗民,新朝对遗民都例行宽容,这已形成了一种政治文化传统,前文提到道希不可能事新主、转革命,只能如他的挚友伯严、子培、节庵等一样,做民国的清遗民诗人。在《读元遗山集》里,借遗山酒杯,抒自我感情,写得既苍凉悲壮、慷慨生哀;又委婉含蓄,欲言却止。两位末代诗人都经历过“艰难戎马乱离秋”;也都竭尽全力“枉道漏天犹补石,谁知沧海竟横流”;一样“飘萍身世感苍茫”,不知所归。遗山“归田许作柴桑士,上疏应称草莽臣”尴尬的遗民处境,道希能充分理解同情,或许自我也作了这心理准备。但遗山“国亡史作”,以斯文自任,“天老虞卿好著书”;加上他“论诗终不让苏黄”,“遗编万丈光芒在”,道希的选择呢?诗中那对故主的眷恋、亡国的哀痛、遗民心理、出处彷徨、个人的飘萍身世,两位诗人融而为一,深令读者感到“遗山,就是我”。道希作于丁酉(1897)间《霜叶飞》词序中,怀念故旧,有“诚知天道变衰,早死未为不幸”的沉痛语,不幸而言中,他没有成为遗民,赍恨猝殁。“千古文章未尽才”,是中国学术、诗词的一大损失,令后人心痛。
三、道希不羁之才对传统诗歌的突破和创新。道希存世唯一带结集性质完整的手抄本《知过轩诗抄》扉页上题七绝一首:“山川不发骚人兴,天地能知狂者心。凭仗纵横一支笔,可怜无古亦无今。”这首题诗具有自道家门“诗序”性质,既是诗人的创作宣言,也是以诗表达的创作原因。正在沉沦的“山川”已生机斫尽,吸引不了诗人兴味,只有“狂者”心声在天壤间回响。在传统语汇中,狂者多指不羁之材,如李白自称“我本楚狂人”(《庐山谣寄庐侍御虚舟》),辛弃疾“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贺新郎》)。道希别号纯常子,用《庄子·山木》中寓言:孔子围于陈蔡间,大公任(寓言人物)劝孔子“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纯纯常常,乃比于狂。”意谓舍弃功名,纯朴平常,同于愚狂。可见“狂”本质上有纯朴平常的一面,只是处世态度上愤世嫉俗,不受羁勒而已。“无古无今”,涉及歌咏事物、范畴、题材、体裁都无古今限制,只是随兴之所之,直抒胸臆,也隐含自诩,凭仗诗笔,纵横天地间。道希诗作艺术形式既尊重传统规范,却又脱落蹊径,不主故常。他以诗议政、抒情、写景、咏物、叙事、寄慨、述异、论学,以诗表哲理玄奥、吟心灵脉动。大千世界,往古来今,以至现代声光化电、宇宙空间、方外畸人异物,埃及文字,无事无物以至意识思辨无不可以入诗。而大多数篇章是“愤吟”国家动乱,抒发“骚人”失意和“狂者”心声。上述种种,既是对传统诗歌的突破,又求诗歌能适应繁复多样的现代社会,更是创新(他集中有6题15首体裁灵活的六言诗),标志中国诗歌正从近代向现代发展。
道希诗各体皆善,风格多样,而以七古、七律最工。诗人自负称“舆中读太白七古,其沉郁极处则神气飞扬,知其笔意与余略相似也”(《文廷式集·南轺日记》)。七古在道希手中,成为一种圆熟体裁,情、事、景之别,描写、叙记、议论之分全打通了,如散文一般灵活。一些史诗式名篇多集中在七古中,如阐述哲理的《萍乡毛女洞……》诗、《桑田吟》;论词的《与冒鹤亭论词,即书其水绘庵填词图卷后》;题集的《题陶渊明集后》;赠友的《相逢行赠曾重伯孝廉》;讽喻的《夜宴伯希祭酒》;写宴集的《碧浪湖宴集,赠郭筠仙侍郎》,也许诗人豪情、雄才、逸兴、积愤最适宜用七古长篇挥洒,每到沉郁极处,便神采飞扬,其语不诬。七律、七绝佳处可与老杜、小杜比美。诗人博学更多表现在典故的选择、镕裁上。七律常以典故作仗,有正用、反用、明用、隐用、借用、映衬用。典故多样丰盈,内涵深刻重大,表现贴切巧妙,加上灵活虚词,使境界全新。这类诗例极多,试举诗人戊戌难中《荒村与彭鸿逵表弟夜话》中间两联:“著书卦已占阳豫,赠剑人犹忆管涔。梁甫当年吟诸葛,白登有句赠卢谌。”全用典取譬,人是乱世中的英杰,事是戡乱的伟业(建赵、扶汉、卫晋),遭遇是困境(诸葛)、危难(刘曜)、死亡(刘琨)。诗人所取喻的人和事都是壮志未酬的悲剧,不管诗人对此意识到否,却反映出时代真实。
如此诗才,却不树坛砧,不依傍谁,这具见于他的《论诗》三首中。其三有云:“曾上崆峒探帝迹,不劳仙赠九还丹。”他在攀登诗歌“崆峒”中自有所悟,政治家的价值追求构成诗魂,诗中有史,诗中有学,诗中有识,自立于“同光体”“新诗派”之外,卓然成家。他的诗和同光朝赣派、浙派、闽派的代表人物如陈三立、沈曾植等,艺术上各有千秋。但诗中所反映的时代动乱,对变天的预感和哀痛悲苦,又大大超过各派首脑人物。道希对史学情有独钟,史才史识藉诗笔表达。他于诗中探求二千余年王朝兴衰陵替的辙迹,发现不仅晚清晚明极其类似(见题《菊饮》卷子诗),就是西晋溃败、东晋篡夺、晚唐颠覆、宋金易代,都是历史悲剧的重演,却又都逃不出治乱相因的规律。“枉道漏天犹补石,谁知沧海竟横流”。千古有心人,为此同声一哭。这就使得他的政治抒感诗,比同时代人哀国难之作,多一种敏感的末世痛,迷茫的兴亡谜,悲凉的覆辙叹,厚重的历史感,在晚清“众星灿以繁”的诗坛中,有如此蕴涵者,实属凤毛麟角。芸阁诗应该有史诗地位。
三 关于本书
文廷式一生自负、自期极高,如上文所述种种,几乎他每首诗都有“我”在。他一生行藏:童年锋镝,江南漂泊,翰院六年,遭黜南归,憔悴家国,庚子乱离,隐秘东渡,沪上栖迟,田园终结,都鲜明表现在诗中,不仅仅是线索或踪迹而已。我于本世纪初走近文廷式,正是从他的诗入手,浸淫日久,产生“诗解文廷式”意图,并作了试探,颇有所得,愈感到要表现文廷式其人和他所处的时代,就得探索他诗歌的全貌。在同行热情鼓励和在萍乡父老殷切期望下,接受本院文廷式研究所委托,以残年余力,寝馈其中,荏苒八载,完成了这本《文廷式诗选注》。
中国是诗的国度,注析诗歌和诗歌的发展历史同样悠久,两者既同时并进,又相互依存,积累了许多规律性的经验,如“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等等,都是注释者必须依据的经典定律。我注文诗的总原则,正是前人提出的“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原则。首先是“文诗注我”,将文氏存世的六百余首诗反复雒读到大部分能背诵,到整个身心融入其中,尽力所能及,尽量追随诗人步武,哀乐随之;再及文氏其他全部著述,包括40卷《纯常子枝语》煌煌巨著,八年时间大部分用在读和查找资料上。到稍有所得有所悟时再动笔“我注文诗”。我用作注的材料、信息、观点、判断、评析,都是从文诗及其有关著作中来的,只是经过我的理解、消化、熔铸而已。本书取材和体例有以下几点:
(1)注释以汪叔子先生《文廷式集·诗录》为底本,并参校诗人生前手录《知过轩诗钞》,有异文处,择善而从。
(2)尽量以文氏著述注文诗。道希著述广而杂。他的大量笔记、日记、书简、奏议以至某些杂著都可成为道希诗的大好注脚。道希常用古人诗写自我深沉感慨。我就引他所用的古人诗作细致诠释。这在注《读元遗山集》《读韦端己集》二诗中特别突出。
(3)体例上注析融合,外加“读记”。我紧扣住每首诗内涵来注释词义,尤其是文诗中典故,必须紧扣该诗诠释,否则典故弄清了,诗意常茫然,甚至与典故原意相反。断语力求客观,言必有据。每首诗后,用画龙点睛式“读记”作较深广剖析,这是扩展文诗研究的新尝试。“读记”由每首诗的特色而定,特别注意该诗文化涵量。
(4)尽力发掘文氏存世诗中的珍贵史料。如他的组诗《立春杂咏》27首(选注16首),分咏上海向现代大都市转化的人、事、景、物,时代风云,宛如一幅逐步展开的近、现代之交的上海风物画长卷。又如道希40首组诗《拟古宫词》似还没有系统整理过。清末民初该宫词流行时,人们对诗中本事,看作小说家言,穿凿附会,以讹传讹。其实内中有一部既隐约又实在的晚清宫闱秘史,发掘出来,可补晚清史料之阙文。我按诗中的人物、事件分类,选注了26首。又如道希访日时,与日本诗友唱和之什,他生前对此秘莫如深,一律不录入他亲手整理誊抄的《知过轩诗钞》中。我幸得日本友人伊藤元彦先生相助,从日本国会图书馆中,找出日本汉诗人与文氏唱和原诗及道希佚文复印给我。谨向伊藤元彦先生表示真挚的谢忱。文氏晚年《门存倡和诗》五题六首,作为佚诗我全注了。
(5)我特别注意选择能显示政治家之诗,学者之诗,诗人之诗,选择文廷式一生中各个时期、各种体裁、各类题材的代表作,共选注124题、239首诗,窃以为囊括了文诗全部精华。道希诗作七律最优,数量也最多。根据汪叔子先生《文廷式·诗录》中七律共108题134首。此次选注,加上《文道希遗诗选注》所选注七律在内,我只余22题22首未注。
(6)注诗之难,陆放翁《施司谏注东坡诗序》及钱牧斋《读杜小笺》言之甚明,尤其是注道希闳通淹博杂学大家的诗。他的《谈仙诗》《桑田吟》《过祆祠》,儒佛道天主耶稣和诸子中的典都用上了。注释是实学,言必有据,来不得半点玄虚。我学殖贫乏,知识浅薄,加上衰朽残年,精力不济,勉力追随道希步武,困难之多,难以言表。一编虽成,谬误难免,敬希高明指点、读者匡正是幸。
2014年4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