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诗歌

作品·诗歌

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

再会吧!再会吧!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

再会吧!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

再会吧!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

好!

什么都好!

我却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


岑寂的黄昏,

岑寂的长街上,

下着好大的雨啊!

冷水从我帽檐上,

往下直浇!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湿透了,

冷酷的电光,

还不住的闪着;

轰轰的雷声,

还不住的闹着。


好!

听你们吧,

我全不问了!

我很欢喜,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

还逼近着我胸膛,

好好的藏着。


近了!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着,

我出门时向她说,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着。

是——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

他的小鼻,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

可怜啊!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

我答应了他,

已经一礼拜了!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

门里面是暗着,

最后一寸的蜡烛,

昨天晚上点完了!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

却还是今天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过了屑屑濛濛的雨,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

无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这不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没听见琴声,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

低头不住的写,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着又写,

写完了接着又哭,……

最后是长叹一声,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

竟为了她的伤心,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间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别再说……

别再说多厉害的太阳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来了一辆马车,

车轮的边上,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

一个个的多整齐啊!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

我亲爱的祖国!

别再说自然界多严峻了,

只看那净蓝的天,

始终是默默的,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

独行踽踽的我,

要透气是透不转,

只能挺着忍着,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灵魂,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然不是一桩罪恶。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们要说不抵抗!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

铁匠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当!叮当!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铁,

闪作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

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当!叮当!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你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学徒苦

学徒苦!

学徒进店,为学行贾;

主翁不授书算,但曰“孺子当习勤苦!”

朝命扫地开门,暮命卧地守户;

暇当执炊,兼锄园圃!

主妇有儿,曰“孺子为我抱抚。”

呱呱儿啼,主妇震怒,

拍案顿足,辱及学徒父母!

自晨至午,东买酒浆,西买青菜豆腐。

一日三餐,学徒侍食进脯。

客来奉茶;主翁倦时,命开烟铺!

复令前门应主顾,后门洗缶涤壶!

奔走终日,不敢言苦!

足底鞋穿,夜深含泪自补!

主妇复惜灯油,申申咒诅!


食则残羹不饱;夏则无衣,冬衣败絮!

腊月主人食糕,学徒操持臼杵!

夏日主人剖瓜盛凉,学徒灶下烧煮!

学徒虽无过,“塌头”下如雨。

学徒病,叱曰“孺子贪惰,敢诳语!”


清清河流,鉴别发缕。

学徒淘米河边,照见面色如土!

学徒自念:“生我者,亦父母!”

沸热——国庆日晚间在中央公园里

沸热的乐声。转将我们的心情闹静了。

我们呆看着黑沉沉的古柏树下,

点着些黑黝黝的红纸灯。

多谢这一张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谢那高高的一轮冷月,

送给我们俩满身的树影。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

其余的大部分,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地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渴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船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从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暴露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的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地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地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地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痛爱我们的苦笑!

她说: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

你且歇息歇息罢!”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觉的,

各各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

(是痛苦换来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个撑船的,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

喝一杯黄酒,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人呢?——倦了。

船呢?——伤了。

木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了。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

这且不说,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

擎到嘴边去喝,

请问人间: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


“好了!”

无数的后来者,

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们的。

你若说:

“等等罢!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

或说:

“等等罢!

太阳的光力,

即刻就强了。”

那么,

你真是糊涂孩子!

你竟忘记了你!

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里么?

这却不必,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却是你们的事。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

…… …… ……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还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呜呜的唱着,

轻轻的拍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


我睡着了

还在呜呜的唱,

还在轻轻的拍;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睡着……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硬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Lepainetle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话诌成了一首诗。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要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回声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该有吻般甜蜜的?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般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那里?

“哪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吧?——住着!——

住着?——去吧!——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答这么说。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了。

巴黎的秋夜

井般的天井:

看老了那阴森森的四座墙,

不容易见到一丝的天日。


什么都静了,

什么都昏了,

只飒飒的微风,

打玩着地上的一张落叶。

卖乐谱

巴黎道上卖乐谱,一老龙钟八十许。

额襞丝丝刻苦辛,白须点滴湿泪雨。

喉枯气呃欲有言,哑哑格格不成语。

高持乐谱向行人,行人纷忙自来去。

我思巴黎十万知音人,谁将此老声音传入谱?

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外与屋里,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诗神

诗神!

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早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

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


凉爽的席,

松软的草,

铺成张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年的梦托着翻着……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来停在草叶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轻!

何等的亮!……

羊肉店(拟儿歌)

羊肉店!羊肉香!

羊肉店里结着一只大绵羊,

吗吗!吗吗!吗吗!吗!……

苦苦恼恼叫两声!

低下头去看看地浪格血,

抬起头来望望铁勾浪!

羊肉店,羊肉香,

阿大阿二来买羊肚肠,

三个铜钱买仔半斤零八两,

回家去,你也夺,我也抢——

气坏仔阿大娘,打断仔阿大老子鸦片枪!

隔壁大娘来劝劝,贴上一根拐老杖!

呜呼三月一十八——敬献于死于是日者之灵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如乱麻!

民贼大试毒辣手,

半天黄尘翻血花!

晚来城郭啼寒鸦,

悲风带雪吹罈罈!

地流赤血成血洼!

死者血中躺,

伤者血中爬!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如乱麻!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如乱麻!

养官本是为卫国!

谁知化作豺与蛇!

高标廉价卖中华!

甘拜异种作爹妈!

愿枭其首藉其家!

死者今已矣,

生者肯放他?!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如乱麻!

游香山纪事诗

扬鞭出北门,心在香山麓。

朝阳浴马头,残露湿马足。

古刹门半天,微露金身佛。

颓唐一老僧,当窗缝破衲。

小僧手纸鸢,有线不盈尺。

远见行客来,笑向天空掷。

古墓傍小桥,桥上苔如洗。

牵马饮清流,人在清流底。

一曲横河水,风定波光静。

泛泛双白鹅,荡碎垂杨影。

场上积新刍,屋里藏新谷。

肥牛系场头,摇尾乳新犊。

两个碧蜻蜓,飞上牛儿角。

网畔一渔翁,闲取黄烟吸。

此时入网鱼,是笑还是泣?

白云如温絮,广覆香山巅,

横亘数十里,上接苍冥天。

今年秋风厉,棉价倍往年。

愿得漫天云,化作铺地棉。

晓日逞娇光,草黄露珠白,

晶莹千万点,黄金嵌钻石。

金钻诚足珍,人寿不盈百。

言念露易晞,爱此“天然饰”。

渔舟横小塘,渔父卖鱼去。

渔妇治晨炊,轻烟入疏树。

公差捕老农,牵人如牵狗。

老农喘且嘘,负病难行走。

公差勃然怒,叫嚣如虎吼。

农或稍停留,鞭打不绝手。

问农犯何罪,欠租才五斗。

牧羊儿的悲哀

他在山顶上牧羊;

他抚摩着羊颈的柔毛,

说“鲜嫩的草,

你好好的吃吧!”


他看见山下一条小河,

急水拥着落花,

不住的流去。

他含着眼泪说:

“小宝贝,你上哪里去?”


老鹰在他头顶上说:

“好孩子!我要把戏给你看:

我来在天顶上打个大圈子!”


他远望山下的平原;

他看见礼拜堂的塔尖,

和礼拜堂前的许多墓碣;

他看见白雾里,

隐着许多人家。

天是大亮的了,

人呢?——早咧,早咧!


哇!

他回头过去,放声号哭:

“羊呢?我的羊呢?”

他眼光透出眼泪,

看见白雾中的人家;

看见静的塔尖,

冷的墓碣。

人呢?——早咧!

天是大亮的了!

他还看见许多野草,

开着金黄色的花。

(坐在公共汽车顶上,从伦敦西城归南郊。)


白濛濛的月光,

懒洋洋的照着。

海特公园里的树,

有的是头儿垂着,

有的是头儿齐着,

可都已沉沉的睡着。

空气是静到怎似的,

可有很冷峻的风,

逆着我呼呼的吹着。


海般的市声,

一些儿一些儿的沉寂了;

星般的灯火,

一盏儿一盏儿的熄灭了;

这大的伦敦,

只剩着些黑矗矗的房屋了。

我把头颈紧紧的缩在衣领里,

独自占了个车顶,

任他去颤着摇着。

贼般狡狯的冷露啊!

你偷偷的将我的衣裳湿透了!

但这伟大的夜的美,

也被我偷偷的享受了!

爱它?害它?成功!

一株小小的松,

一株小小的柏:

看它能力何等的薄弱!

只是几根柔嫩的枝,

几片稀松的叶。

你若是要害它,

只须是一砍,便可把它一齐都砍了;

或是你要砍哪一株,便把哪一株砍去了。


可是你扎花匠说:

你不害它,你爱它。

你爱了它三年,

把柏树扎成了一条龙,松树扎成了一只凤。

你说,你成功了;

人家也说,你成功了!

我却要伤心:

我已看不见了那天然的松,天然的柏。

有人说:你是真心的爱它。

有人说:你是为着要卖它,所以这样的害它。

但是,这有什么区别?

我只须看着了那柏做的龙,松做的凤,

我便要伤心;

我便永远牢记着:

你是这样的成功了,

人家也就此称许你成功了!


我这首诗,是看了英国T.L.Peacock(1785—1866)所做的一首“The Oak and the Beech”做的。我的第一节,几乎完全是抄他;不过入后的用意不同,似乎有些“反其意而为之”(他的用意也很好)。所以我应当把他的原诗,附录在下面:


For the tender beech and the sapling oak,

That grow by the shadowy rill,

Your may cut down both at a single stroke,

You may cut down which you will.

But this you must know,that as long as they grow,

Whatsoever change may be,

You can never teach either oak or beech

To be aught but agreen wood tree.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一九二一年元旦(在大穷大病中)

彻夜的醒着;

彻夜的痛着;

从凄冷的雨声中,

看着个灰白色的黎明

渐渐的露面了,

知道这已是换了一年了。

没有不爱美丽的花,

没有不爱唱歌的鸟,

没有一个孩子不爱哭,

没有一个孩子不爱笑。


没有没眼泪的哭,

没有不快活的笑:

你的哭同于我的哭,

你的笑同于我的笑。


哭我们的孩子哭,

笑我们的孩子笑!

生命的行程在哪里?——

听我们的哭!

听我们的笑!

山歌一(用江阴方言)

郎想姐来姐想郎,

同勒浪一片场浪乘风凉。

姐肚里勿晓的郎来郎肚里也勿晓的姐,

同看仔一个油火虫虫飘飘漾漾过池塘。

山歌二(用江阴方言)

姐园里一朵蔷薇开出墙,

我看见仔蔷薇也和看见姐一样。

我说姐儿你勿送我蔷薇也送个刺把我,

戮破仔我手末你十指尖尖替我绑一绑。

山歌三(用江阴方言)

劈风劈雨打熄仔我格灯笼火,

我走过你门头躲一躲。

我也勿想你放脱仔棉条来开我,

只要看看你门缝里格灯光听你唱唱歌。

山歌四(用江阴方言)

你叫王三妹来我叫张二郎,

你住勒村底里来我住勒村头浪。

你家里满树格桃花我抬头就看得见,

我还看见你洗干净格衣裳晾勒竹竿浪。

山歌五(用江阴方言)

你联竿窱窱乙是窱格我?

我看你杀毒毒格太阳里打麦打的好罪过。

到仔几时一日我能够来代替你打,

你就坐勒树阴底下扎扎鞋底唱唱歌。

山歌六(用江阴方言)

五六月里天气热旺旺,

忙完仔勺麦又是莳秧忙,

我莳秧勺麦呒不你送饭送汤苦,

你田岸浪一代一代跑跑跑得脚底乙烫?

山歌七(用江阴方言)

你乙看见水里格游鱼对挨着对?

你乙看见你头上格杨柳头并着头?

你乙看见你水里格影子孤零零?

你乙看见水浪圈圈一晃一晃晃成两个人?

山歌八(用江阴方言)

小小里横河一条带,

河过边小小里青山一字排。

我牛背上清清楚楚看见山坳里,

竹篱笆里就是她家格小屋两三间。

山歌九(用江阴方言)

河边浪阿姊你洗格舍衣裳。

你一泊一泊泊出情波万丈长。

我隔子绿沉沉格杨柳听你一记一记捣,

一记一记一齐捣勒笃我心上!

母的心

他要我整天的抱着他;

他调着笑着跳着,

还要我不住的跑着。

唉,怎么好?

我可当真的疲劳了!……


想到那天他病着:

火热的身体,

水澄澄的眼睛,

怎样的调他弄他,

他只是昏迷迷的躺着,——


哦!来不得,那真要

战栗冷了我的心;

便加上十倍的疲劳,

你可不能再病了。

耻辱的门

……生命中挣扎得最痛苦的一秒钟,

现在已安然的过去了!

过一刻——正恰恰是这一刻——

我已决定出门卖娼了!


自然的颜色,

从此可以捐除了;

榴火般红的脂,

粉壁般白的粉,

从此做了我谋生的工具了。


这亦许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唉!……

但是算了吧,

我又不是做人家没做过的事,

算了吧,就是这么吧!


预料今后的你和我,

已处于相异的世界了!——

你可以玩弄我;

你,原是这个你,可以辱骂我。

你可以用金钱买我的爱

(无论这爱是真的,是假的,

却总得给你买些去),

而你转背就可以骂我是下流、骂我是堕落!


我呢?我除吞声承受外,

那空气,你的上帝所造的空气,

还肯替我的呻吟,

颤动出一半个低微的声浪么?

你转动着黄莺般灵妙的嘴与舌,

说人格,说道德,

说什么,说什么,……

唉!不待你说我就知道了;

而且我的宝贵它,

又何必不如你?

但饥饿总不是儿戏的事,

而人生的归结,

也总不是简单的饿死吧!


亦许多承你能原谅我。

我不敢说你的原谅是假意的;

但是唉!不免枉受了盛情了,——

我能把我最后挣扎的痛苦,

使你同样的感到一分么?

我承认你——

你的玩弄,侮辱,与原谅,

都是,而且永远是不错的,

因为你是个幸运者!

但是,也能留得一条我走的路么?——

唉!这也只是不幸运者的空想吧!

到我幸运像你时,

亦许我也就同你一样了!


多余的话太多了!

再见吧!

从此出了这一世,

走入别一世:

钻进耻辱的门,

找条生存的路!……


贼!时间是记忆的贼!

可是过去的事也总得忘记了!

再见吧,从此告别今天的我:

我此后不再记忆你,

不再认识你;

因为我既然要活着,

怎能容得你这死鬼的魂,

做我钻心的痛刺呢?……


(后序)

这首诗,我想做了已有一年了。曾经起过几次头,但总是写了几句,随即抛去。直到昨天,才能一气写成。今天再修改了一下,便算暂时写定。

我在本国。曾经看见过上海和北京的许多公娼或私娼。到伦敦,又看见辟卡迪里一带满街的私娼(即是诗中所说粉同墙壁一样白,脂同榴火一样红的)。有人告诉我:这是大战的成绩;战前的伦敦,虽然也有私娼,可决没有这样盛。最近到巴黎,耳目所及,竟令我无从更说娼字,因为那虽然有职业,而所得不足以维持生活,必须依靠别种收入的女人太多了。这些都是促我做成这诗的原动力。

我知道世间亦有乐意为娼的人,即如我听人说过的某郡主是。但这只是例外而已。即退步到极点,认此等人为例内,而以其余者为例外,则此种之例外,为数既多,也就不得不加以注意了。

有眼睛的,可以看得出我的话,不是“女本良家子,不幸堕落风尘”一类的话但若说我的意思是“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也不免是同样的错误。因为我们一干人等,只是幸而不卖娼。若到我们不幸而卖娼时,我们能承认,能容许有什么人配得上哀矜我们么?”

有眼睛的,当然也可以看得出我并不是说无可奈何,即卖娼亦未尝不可。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这就是我自己不能回答的一句话。

还有一层,我们若是严格的自己裁判,我们曾否因为恐怕饿死,做过,或将要去做,或几乎要打主意去做那卖娼一类的事(那是很多很多的!)?做成与不做成够不上算区别:因为即使不做成,就一方面说,社会能使得我们有发生这种想念的可能,我们对于社会,就不免大大的失望;就另一方面说,我们能有得此等想念,便可以使我们对于自己大大的失望,终而至于战栗。而况我们所以能不做成,无论其出于自身裁制或社会裁制,其最后的救济,终还是幸运,因为我们至今还没有饿死。

古怪的是我们只会张口说别人,而且尤其会说对着我们不能回得一声口的人。对于自身,却可以今天吃饱了抹抹胡子说声“无可奈何”,明天吃饱了剔剔牙齿说声“事非得已”……有一部“原谅大辞典”尽够给我们用!这是人世间何等残忍可耻的事啊!

战败了归来

在街市中看见一幅刻铜画,题目叫“战败者”,画中有一个衣衫蓝缕的兵,坐在破屋旁一块石上,两手捧头,作悲思状。我极爱这画,可又因价钱太大,不能购买,只得天天走这时,向它请安而已。过了许久,这画想已卖去,我连请安的机会也没有了,心中可还是梗梗不忘;结果便写成了一首小诗,聊以自慰。


战败了归来,

满身的血和泥,

满胸腔的悲哀与羞辱。

家乡的景物都已完全改变了,

一班亲爱的人们都已不见了。

据说是爱我的妻,

也已做了人家的爱人了!


冷风吹着我的面,

枯手抚摩着我的瘢,

捧着头儿想着又想着,

这是做了什么个大梦呢?——

一班亲爱的人们都已不见了,

据说是爱我的妻,

也已做了人家的爱人了!

两个失败的化学家

我相识中,有两个失败的化学者,一姓某,一姓某。他们一生的经过,大致是相同的。一天晚上,我忽然想到,就做成了这首诗。


他们为了买仪器,

卖完了几亩的薄田。

他们为了买药品,

拖上了一身的重债。

这样已是二十多年了,

他们眼看得自己的胡子,

渐渐的花白了。


他们没听见妻儿的诅咒,

他们没听见亲友的讥嘲。

他们还整天的瓶儿管儿忙,

可是伤心啊!

他们的胡子渐渐的花白了。


他们的胡子渐渐的花白了,

他们的眼睛也渐渐的模糊了。

他们理想中的成功呢?

许只是老泪泛澜中的一句空话了。

他们都已失败了。

愚人啊!

谁愿意滴出一点的泪,

表你这愚人的悲哀?

但我是个愚人的赞颂者,

我愿你化做了青年再来啊!

老木匠

我家住在楼上,

楼下住着一个老木匠。

他的胡子花白了,

他整天的弯着腰,

他整天的叮叮当当敲。


他整天的咬着个烟斗,

他整天的戴着顶旧草帽。

他说他忙啊!

他敲成了许多桌子和椅子。

他已送给了我一张小桌子,

明天还要送我一张小椅子。


我的小柜儿坏了,

他给我修好了;

我的泥人又坏了,

他说他不能修,

他对我笑笑。


他叮叮当当的敲着,

我坐在地上,

也拾些木片儿的的搭搭的敲着。

我们都不做声,

有时候大家笑。

他说“孩子——你好!”

我说“木匠——你好!”

我们都笑了,

门口一个邻人,

(他是木匠的朋友,

他有一只狗的,)

也哈哈的笑了。


他的咖啡煮好了,

他给了我一小杯,

我说“多谢”,

他又给我一小片的面包。


他敲着烟斗向我说

“孩子——你好。

我喜欢的是孩子。”

我说“要是孩子好,

怎么你家没有呢?”

他说“唉!

从前是有的,

现在可是没有了。”

他说了他就哭,

他抱了我亲了一个嘴;

我也不知怎么的,

我也就哭了。

三十三岁了

三十三岁了,

二十年前的小朋友没有几个了,

十年前的朋友也大都分散了,

现在的朋友虽然有几个,

可是能于相知的太少了!


三十三岁了,

二十年前不能读什么书,

十年前不能读好书,

现在能于读得了,

可常被不眠症缠绕着,

读得实在太少了!


三十三岁了,

二十年前的稚趣没有了,

十年前的热情渐渐的消冷了,

现在虽还有前进的精神,

可没有从前的天真烂漫了!


三十三岁了,

回想到二十年前对于现在的梦想,

回想到十年前对于现在的梦想,

若然现在不是做梦么?

那就只有平凡的前进,

不必再有什么梦想了!

江南春暮怨词

杨花雪样飞满天,

桃花血样流满川。

杨花桃花一齐落,

冷静关门任泪落。

我竟想不起来了

去年秋季,一日下午,在柏林南城Steglitzstrasse乘电车时有此感想,至今不忘。本日清早,梦未全醒,不知不觉间缀成此诗。


电车上挤得满满的,

我站在车窗外,

她坐在车窗里,

细看了又细看,

好象有些认识的,

可是我竟想不起来了。


大雨连天的泼下来:

大风摇撼着道旁的古树,

天翻地覆的响。

我衣服都已湿透了,

我人也快要冻僵了,

但我还不住的想,

不差吧!——

好象有些认识的,

可是我竟想不起来了。

乱箭般的雨点,

打花了车窗,

越发看不清她的面貌了:

能看见的只她胸口儿白白的,

模模糊糊的像被浓雾笼罩着,

啊!便是这么一些吧,

好象有些认识的,

可是我竟想不起来了。

正做着个很好的梦,

不知怎的忽然就醒了!

回头努力的去寻吧!

可是愈寻愈清醒:梦境愈离愈远了!


眼里的梦境渐渐远,

心里的梦影渐渐深:

将近十年了,

我还始终忘不了!


要忘是忘不了,

要寻是没法儿寻。

不要再说自由了,

这点儿自由我有么?

忆江南

苦忆江南,写五十六字。昔仲甫谓尹默诗如老嬷,半农诗如少女,意颇不然。今自视此作,或者不免。因写寄尹默,令嬷嬷一笑。


桃花一抹红无底,小山青点桃花里。

平湖澈响打鱼声,渔歌歇处农歌起。


别此三年三万里,心里抛开缠梦里。

海潮何日向东流?为携几滴游人泪。

秧歌

秧针芒细似眉梢,秧田水足如明镜。

镜里眉头笑语人,郎唱秧歌与侬听。

记画

买得旧雕板画一幅,中写圣希利那岛拿破仑墓。爱其笔笔是诗,以诗记之。

草自青青花自红,斜阳一角小山中。

短篱疏树围孤冢,憔悴当门执戟翁。

母亲

黄昏时孩子们倦着睡着了,

后院月光下,静静的水声,

是母亲替他们在洗衣裳。

三唉歌(思祖国也)

得不到她的消息是怔忡,

得到了她的消息是烦苦,唉!


沉沉的一片黑,是漆么?

模糊的一片白,是雾么?唉!


这大的一个无底的火焰窟,

浇下一些儿眼泪有得什么用处啊,唉!

拟拟曲(一)

在报上看见了北京政变的消息,便摹拟了北京的两个车夫的口气,将我的感想写出。


老哥,咱们有点儿不明白:

怎么曹三爷曹总统,——

听说他也很有点儿能耐,

就说花消罢,他当初也就用勒很不少——

怎么现在也是个办不了?

不是我昨儿晚上同你说:

前门造铁路,造坏勒风水啦。

当初光绪爷登基,

笑话儿可也闹勒点,

可总没有这么多。

可不是!

咱们笑话儿也都看够:

他们都是耀武扬威的来,

可都是——他妈的——捧着他脑袋瓜儿走!

先头他们来,不是你我都看见,屋顶上也站满勒兵。

现在他们走,

说来也丢尽勒他妈的脸,还不是当初的兵!

只是闹着来,闹着走,

逮苦子的只是咱们几个老百姓。

对阿!

眼看得天气越冷越紧啦;

前天刮勒一整夜的风,

我在被窝儿里翻来复去的想着:

今年这冬天怎么办?

真是整夜的没睡着。

老哥你想:一块大洋要换二十多吊。

咱们是三枚五枚的来,一吊两吊的去。

闹勒水灾吃的早就办不了,

可早又来勒这逼命的冬天啦!

唉!咱们谁都不能往前头想,

只能学着他们干总统的,

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算!

反正咱们有的是一条命!

他们有脸的丢脸,

咱们有命的拼命,

还不是一样的英雄好汉么?

归程中得小诗五首

一 地中海

涛声寂寂中天静,三五疏星兢月明。

一片清平万里海,更欣船向故乡行。

二 苏彝士运河

重来夜泛苏彝士,月照平沙雪样明。

最是岸头鸣蟋蟀,预传万里故乡情。

三 Minikoi岛

小岛低低烟雨浓,椰林滴翠野花红。

从今不看炎荒景,渐入家山魂梦中。

四 哥伦波海港

椰林漾晴晖,海水澄娇碧。

咿哑桨声中,一个黄蝴蝶。

五 西贡

澜沧江,江上女儿愁,

江树伤心碧,江水自悠悠!

小诗五首(小病中作)

若说吻味是苦的,

过后思量总有些甜味吧。

看着院子里的牵牛花渐渐的凋残,

就想到它盛开时的悲哀了。

口里嚷着“爱情”的是少年人,

能懂得爱情的该是中年吧。

最懊恼的是两次万里的海程,

当初昏昏的过去了,

现在化做了生平最美的梦。

又吹到了北京的大风,

又要看双十节的彩灯向我苦笑了。

小诗二首记老友申无量语

我竟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个人,

我就不得不付之于冥空的理想了。

冥空的理想足以陷我于“徒自苦”,

但若随便找个人来我就更苦了。

她黯然的向我说:

“当初我爱你,你没法儿爱我;

现在你爱我,天啊!我又没法儿爱你。”

我相信我俩的没法都是真没法,

我俩就把这事付之于伤心的一叹吧。

小诗三首

暗红光中的蜜吻,

这早已是从前的事了。

人家没端的把它重提,

又提起了我的年少情怀了。

我便是随便到万分吧,

这槐树上掉下的垂丝小虫,

总教我再没有勇气容忍了!

夜静时远风飘来些汽笛声,

偏教误了归期的旅客听见了。

疯人的诗

我在欧洲,共做过两首“疯人的诗”。较长的一首,是一九二四年所做,共有二三十张稿子,现在不知道夹在什么地方去了。这一首大约是一九二一年初到巴黎时做的,当时在一本小册子上用铅笔胡乱的涂了十多页,今于无意中发见。


哈!哈!哈!

我把我静的眼睛看你们的动!

我把我动的眼睛看你们的静!

这样……

这样……

永远是这样……

丑!


但是你们说,

自你家坟墓里的祖宗

以至你粪缸里的蛆虫

都是这么说:

美!


也好也好!

何苦同你们拼命呢!


哈哈哈!

怎不快意?

白的刀进,

红的刀出!

怎不快意?


你说我不行么?

看罢!

白的刀进,

红的刀出!

你说你不死么?

看罢!

至少你也就不活了!


人也杀的不少了!

我也杀过你,

你也杀过我,

省们俩是死鬼谈谈心!


回味转思量,

回味转思量,

白的刀进,

红的刀出,

咱们俩何等的快意阿!

咱们俩何等的快意阿!


别说谎!

价钱你放心!

咱们别说谎!

今天跪在该撒大帝前,

响头磕了一百二十个。

明天跪在耶稣老爹前,

响头磕了一百二十个。

有眼睛的朋友们!

头皮肿得多高了?

世界进步得几多了!


打开窗子向亮看:

今天接昨天,

明天接今天,

可还永远是的大前天!

天是那般的黄!

地是那般的黑!


朋友!你比我多看见了些什么?

你比我多看见一个我!

我比你多看见一个你!


你说我是疯子么?

你看不见你,

犹如我看不见我。


闭上你的眼罢!

咱们拉拉手!


咱们拉拉手,

咱们俩是好朋友。

咱们碰个杯儿喝一杯,

咱们真是好朋友。


咱们的患难临头了!

你上前面去攻,

我坐在家里头守。

要是你被敌人杀死了,

我当然是放开步子走!


这是我的错;

你是我朋友,

你该原谅我。


那是你的错,

我怎能原谅你?

原谅便是毁了你。

你难道不知道:

咱们俩是好朋友?

替我砍去这颗树,

别叫落下的树叶打破了我的头!

你我是朋友,

你该帮助我。


人家要活剥你的皮!

也叫我来帮助你!

我正急着要拉屎,

对不起,谁有工夫来睬你!


这是我的哲学,

也就是你的哲学。

你若不相信,

你敢一手摸着心,

一手打我的嘴?


哈哈哈!

猪噜噜的母亲怎样死,

甘草,黄连,五倍子!


我饿了,走进面包铺子里,

说声“面包来,我有的是钱!”

面包不睬我,

一会儿都变做了枯髅跳舞了!

这不是笑话奇谈么?

我渴着,走进酒店里,

说声“酒来,我有的是钱!”

四壁的酒瓶儿哈哈的一阵笑,

都变做了袒胸凸肚的弥勒佛!

这不是笑话奇谈么?


我要满足我的欲,

走进卖女人的店,

说声“女人来,我有的是钱!”

女人沉默着,

雪也般的变做了坟头的十字架!

这不是笑话奇谈么?


最后是我的金钱向我革命了!

他们飞出了钱囊向我脸上打,

说:“我看着你的始祖生,

听着你的始祖叫!

你始祖的骨头已烂了,

还听着你同样的叫!

叫罢!

一会儿又看见你的骨头也烂了!”

咳!这是何等的笑话呢?


拿着珍珠向狗身上掷,

我送的是盛礼,

狗可要咬我,

咳!这是何等的笑话呢?


这是何等的笑话呢?——

狗可要咬我。

咬罢咬罢!

我也是个狗!

我有勇气说我是个狗,

你!你也有这勇气么?

人比人来比杀人

(滑稽歌。开首二句是县谚。)


人比人来比杀人!

人比人来气杀人!

你里财主人吃饱仔末肚皮浪弹上去象个三

白西爬咚咚响,

我里穷人俄仔要死末只好穷思极想把裤带

来束束紧!


三白,西瓜之佳者,言皮白,

肉白,子白,验瓜者每以手指弹瓜,声音清脆者为上。

束紧裤带,土语中形容饥饿之词;束,读如出。


人比人来比杀人!

人比人来气杀人!

你里财主人穿仔羊皮狗皮热得鼻头管里出起

血来末还可以请个郎中来吃贴清凉药,

我里穷人冻仔要死末只好躲勒门角落里破

席爿里破棉絮里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大

里娘来阿大里老子大家轧轧紧!


人比人来比杀人!

人比人来气杀人!

你里财主人闲空得生起懒黄病来末还有铜

钱买点犁头吃,

我里穷人吃力仔要死末只好送把阎王伯伯

当点心!


人比人来比杀人!

人比人来气杀人!

你里财主人家里养鸡养鸭养猪养狗末都还

要把白米喂,

我里穷人家里糠也呒不一把末只好卖男卖

女卖夫卖妻卖公卖婆一齐卖干净!


人比人来比杀人!

人比人来气杀人!

你里财主人死仔末还好整千整万带到棺材

里去开三十六爿钱庄七十二爿当,

我里穷人死仔呒不私佣送把阎王小鬼末只

好自家爬到热油锅里去必律剥落寻开心!


这章歌中所用的很长的句子,是自然诗歌中一种滑稽的方法。例如元人郑廷玉的《楚昭公》杂剧第三折,艄公的嘲歌:“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也弗是我里艄公艄婆两个倒有五男二女团圆一个屎出子六个弗得眠七个一齐尿出子艎板底下好撑船一撑撑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第三句有五十四字。

又如英国古时有一章饮酒歌Sing,Gentle Butler,balla moy,其第二首的第三句,只是“The pint pot”三个字,后来一样一样东西加上去,到第六首的第三句,变为“The verkin, the gallon pot, the pottle pot, the quart pot, the pint pot”,十四个字的长句:也是同样的一种滑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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