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汉魏六朝人与诗歌的关系,一如脱去蒙昧的青年开始初恋。
从先秦的总角之宴,两小无猜一点点成长起来,经过四言和骚体,“诗是什么”?在这一时期开始发问,开始自觉,开始感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体内膨胀和骚动。此时的诗歌,便春草般开始在两汉丰厚、广袤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然后在江南莲塘的合唱里,在冀北秋风的马背上,在落魄失意的下层文人中间,在前往洛阳令人疲惫的黄土路上,一代一代地传唱着他们劳动的歌,恋爱的歌,生命的歌。
本集所选的诗歌,除了旧题是苏武、李陵、枚乘、傅毅和辛延年、宋子侯等作的以外,绝大多数都是汉魏六朝失名氏的作品;都是无标题音乐——失名氏的歌。
重读失名氏,是一个令人沉重、悲伤的话题。是谁,留下了那么多散落的珠玑?这般晶莹完美的文字和语言形式?精彩的篇章、琥珀般隔着透明的语言,纤毫毕现地显现出其中蕴含的社会精神和人的情思。
注释、分析这些诗歌的时候,我始终带着遗憾心情一首首精彩的歌,传唱的人那么多,它的作者是谁?又是怎么创作的?为什么都失名了?成了流浪汉?流浪出了历史?我一直同情地关注着他们;创立了诗歌史上的新形式、新经典,贡献了那么多的母题、意象和创造,在开诗歌表彰会,表彰“古诗”的时候,“古诗”的座位上空无一人,所有的作者都没到场。
现代理念说,阅读文学作品有三要素:一是作者;二是文本;三是读者。三者缺一,就会有问题。缺了文本,无诗可读;缺了读者,就像没了观众;而缺了作者,同样也因缺少作品的背景阻碍了对作品的理解,孟子的“知人论世”就无法进行。但是,本书所选的诗歌,就是缺了作者的。而这些诗歌又是那么美丽,那么有生命力,经历1500多年以后,仍然音韵悠扬、感情深沉地传到我们的心里。
汉乐府继承《诗经》传统,风格质朴、清新、刚健,有强烈的现实感和针对性,篇篇都是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谓“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精品。其内容和主题成为后世的母题,几乎每一篇都确立一种母题。许多艺术方法,为后世取法。其现实主义精神,先影响即事名篇的乐府古题诗,尔后影响了唐代的张、王乐府,元结的“系乐府”,白居易、元稹的“新乐府”,皮日休的“正乐府”,林纾的“闽乐府”及整个乐府诗系列,乃至杜甫的即事名篇和主流派的诗学道路。
“古诗”与“乐府诗”是两个概念,但又是交叉的概念。因为部分“古诗”,很可能是当时没有被采录入乐、单独在社会上流传和一部分失去标题、脱离音乐的乐府诗。但总体上说,两者的风格是完全不同的。明钟惺《古诗归》说:“苏(武)李(陵)、《十九首》与乐府微异,工拙浅深之外,别有其妙。乐府能著奇想,著奥辞,而古诗以雍穆平远为贵。乐府之妙,在能使人惊;古诗之妙,在能使人思。然其性情光焰,同有一段千古常新、不可磨灭处。”它们在内容、形式、笔法及音节上都有不同。从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的“青青河畔草”和《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的不同,就可以看出来。
“古诗”格古调高,句平意远;蓄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它描写中下层知识分子的内心焦虑,描写涧石的永恒和人生的短促,以及在动乱的社会背景下,游子思妇炽热而直白的相思歌唱,被誉为“一字千金”和“五言冠冕”。在中国诗学史上,上承《诗经》、《楚辞》,下开建安,拓展了诗歌的疆域,成为《国风》之余、诗歌之母。其中,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的“古诗”正式宣告:五言诗开始登上中国诗坛,并取代四言,成为中国诗学的新范型。需说明的是,《十五从军征》和《上山采蘼芜》两篇,历来归属不定,有的把它归为“汉乐府”,有的把它归为“古诗”,考虑到它的形式因素,本书还是把它归为“古诗”。
东晋南渡以后,中国出现南北分裂对峙的局面。在东晋、宋、齐时期,长江流域和汉水流域,各以建康和荆襄为中心,产生了大量的民歌;北方北魏、北齐马背上的民族也以内蒙古大草原和阴山为背景,唱出了许多歌颂勇武、格调雄健悲壮的民歌。文学也因南北地理相隔而出现南重文、北尚武,南重情、北重气,南柔北刚和南绮北质的不同。从以《诗经》、《楚辞》为分野的中国诗歌南北不同论,至六朝乐府形成更为清晰的风格特征。六朝乐府从内容到形式,都与六朝文人诗相晕化,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以及艺术表现上的双关隐语等等,先影响南朝诗歌,如“永明体”、“宫体诗”、“咏物诗”,在艺术形式、声调、体式方面为唐诗的高潮作了准备。
在乐府诗中,此前我们比较重视汉乐府,不太重视南北朝乐府;南北朝乐府中,我们又相对重视南朝乐府,不甚重视北朝乐府。其实汉乐府、南北朝乐府粒粒都是珠玑,都展现了人生精彩的侧面。虽然有表现痛苦和欢乐的不同,但都是真的,善的,美的。因为被剥削被压迫的生活固然沉重,但劳动在创造物质和精神财富的同时,何尝不在创造快乐?千年承续的男女爱情,何尝不是生活的主旋律?没有阶级斗争不要紧,没有男女爱情,人类就要毁灭。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情是比阶级更本质的东西。因此,重视汉乐府不重视六朝乐府,是重视人生道德的一面,忽视人性情的一面;重视南朝乐府不重视北朝乐府,犹如只重视山水田园诗不重视边塞诗;而山水、田园、边塞诗都是中国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都有特色,不能偏废。
如果说,南朝乐府民歌是女儿的歌,水的歌,恋爱的歌;那么,北朝乐府民歌就是勇士的歌,土的歌,流亡者之歌。北朝乐府民歌也写爱情,但风格与南朝乐府民歌迥然不同。
南歌执笔如执扇,轻盈而多风姿;北歌横笔如横刀,豪迈而见骁勇;南歌运思如行船,正风日流利;北歌使气似奔马,多铿锵之声;南歌多用单线在宣纸上匀勒,晕染出隽永灵动的尺幅小品;北歌多取块面,是风格豪放、笔致粗犷、立体感很强的油画。
唐诗固然是一朝盛宴,但是,你不能说这朝盛宴只是由某几个像李白、杜甫那样的大厨师做出来的,它需要几百年的通力合作;需要汉、魏、晋、宋、齐、梁、陈和北魏,为这场辉煌的盛宴准备各色各样的原材料、各种各样的调味品,以及历年的菜谱,烧得夹生或烧糊了的成功不成功的经验。不了解汉乐府、南北朝乐府和“古诗”,你就无法知道唐诗母题的来源、风格的继承、手法的运用、典故的背景及语源的出处。在学习“乐府诗”和“古诗”的过程中,前有陶渊明、谢灵运、鲍照、谢朓,后有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他们都直接继承了《古诗十九首》及汉乐府、南北朝乐府的血脉。中华文化之所以如此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就是因为有南北文化不同的合流。
说到中国诗歌,一般人会说唐诗宋词;其实,《古诗十九首》、汉乐府、南朝乐府、北朝乐府,都不是唐诗宋词所能概括得了的。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体式,正如不同的花,有不同的颜色和香味,蜜蜂、蝴蝶各有所爱,不能一律。历代诗人有宗唐、宗宋二途;至晚清王闿运等人宗汉魏六朝,形成新的诗歌流派,说明汉魏六朝同样创造了独特的诗歌美学。其中,《孔雀东南飞》、《木兰诗》等长篇叙事诗,更是在中国诗歌史上开辟传统,唐诗、宋词均未能掩其光芒。
对“古诗”和“乐府诗”注释和讲评,恰如在一个文化仓库里清点库存,分门别类地贴标签,做整理、还原、阐释和打扫灰尘的工作。在这个文化仓库变成一座文化博物馆以前,我们的工作必须小心翼翼地进行。由于历史太长、东西太多,你不可能一一清点,一点也不留下遗憾。这些汉代和六朝的无名氏——当时是住在洛阳、荆襄、建康市郊的,现在要寻找他们的姓名、住址已很困难。
但是,尽可能地发掘“古诗”、“乐府诗”的内涵,描述它的概貌,揭示它的思想艺术特点,对后世的影响,诗学史上的地位,特别是从母题和意象方面作一些新的阐释,这是《古诗十九首》在马茂元老师以后、乐府诗在萧涤非、王运熙老师以后,我想做的工作。
研究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的,普及性的读物也不例外。在选评中,我参考了朱自清、马茂元的《古诗十九首》注解,余冠英的《汉魏六朝诗选》、《乐府诗选》,程千帆、沈祖棻的《古诗今选》,王运熙老师和王国安的《汉魏六朝乐府诗评注》,以及辛志贤、韩兆琦、聂石樵、邓魁英、许逸民、黄克、柴剑虹等先生的成果,特此致谢。除了不敢掠美,还可以看看:扣除了他们的劳动,自己在古诗和乐府诗研究方面有哪些创获。
乐府诗出过一些选本,《古诗十九首》注本不多,苏李诗更少,现合置一起,读起来会系统一点,方便一点。
曹旭
2002年5月于沪上樱园梦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