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之前

7 之前

因为受够了雷和母亲,克丽丝特尔曾试图骑自行车离家出走——目标是相距五十英里左右的格兰妮丝家。她那会儿大概十岁,格兰妮丝那时快二十二岁了。克丽丝特尔事先也许不了解这段路程会有多远,但她知道该怎么去,因为周末被姐姐接走的时候她在路上留了心眼儿。夜幕开始降临之前,她骑到了十五英里外的挪威镇,鲍勃·贝尔警官在那儿认出了这个瘦削的红发女孩,她正一边哭一边吃力地踩着脚踏板骑在路肩上。于是贝尔警官开车把她载回了家。

等到十四岁时,瘦高且难看的克丽丝特尔出落得亭亭玉立,胡萝卜色的头发也变成了落日红色。她早已时常住到别人家里去了,常常睡在朋友的房间,一连几天不回家,而且已经开始约会。一天下午,难得在家的她准备出去和一个男孩儿见面。但雷决定让她待在家里。

多数时候,雷很乐意家里少一个麻烦,但差不多每隔一周他会喝得烂醉如泥,然后不喜欢这些孩子“到处乱跑”,尽管他们待在家时从来不够安静。

克丽丝特尔很可能告诉雷她要去和琳达见面,但雷不为所动,只告诉她哪儿也不准去。他站在门边的位置盯着她,等待她举手投降或者采取行动。男孩儿正在等她,事情发生的真不是时候。终于,她抓起背包大步流星地穿过厨房,撇过脸去避开继父。二十七岁的格洛丽亚那天正好回家探望,她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一言不发,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插手。

克丽丝特尔对姐姐说道:“听我说,我现在要出去,你们不用等我。”她努力让自己听上去随意而勇敢。她见过自己的哥哥姐姐这么做——毅然决然地从老头子面前大步走过,任他在他们猛地关上门后大发雷霆。这样做的后果自然很严重,但她不用去承受,因为她已经自由了。

就在她转动门上凹陷的铜制球形把手时,雷伸出了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实际上,他是把胳膊甩出去的。克丽丝特尔以为他终于要打她了。格洛丽亚看到她的身体一阵畏缩。她们都知道,如果他动了手,如果有了第一下,他就会一直打下去。毕竟他已经等这个机会很久了,而且她不再是小孩子了。

但他并没有打她,而是极为用力地将手紧紧抓住克丽丝特尔瘦削的上臂。他把她钉在那儿,大喊她是个荡妇,告诉她如果在这个家不能按他说的来就赶紧滚。他吼了许多话,同时不断恶狠狠地摇着她的手臂强调自己的重点。但她没能听得很清楚。他甩出的胳膊如此迅速,手上的抓力无比巨大,顿时一股热浪般的恐慌向她扑来。极度受惊的她就这样站在厨房里吓得尿了裤子。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羞耻感已经令她丧失了听觉。

最后,雷松开手,一把将她推了出去。她湿着裤子在走廊站了一会儿,然后骑上自行车往镇上去了。

克丽丝特尔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格温则继续低调地留在家里,心想,只要再过两年,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去上大学。她尽可能不去招惹雷——这是克丽丝特尔从未真正学到的能力。

格温想念妹妹,只能偶尔在学校瞥见她的身影。有一天,学生们因为吃饭在食堂里打起了群架,情况很快失控。一个叫拉里的男生扔了把椅子,结果格温还没回过神来,便头部流血倒在了地上。她有些头晕目眩,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还没等自己开始起身,克丽丝特尔已穿过食堂跑到她身边。两姐妹已经好几周没说过话,但那一刻的疼痛将她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克丽丝特尔俯身靠近姐姐,毫不在乎鲜血沾染了她漂亮的白裤子。格温说,正是那条裤子上的血迹让这一刻定格在了她的记忆中。

克丽丝特尔帮值班老师用纸巾按住格温头上的伤口,其他人则打电话通知家里,但她不能陪姐姐回家。来接格温的是雷,不知为什么,他把她带到了自己的脊椎按摩师那里。这个按摩师让他们等了好几位病人才帮她缝合伤口。格温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笑着说道:“为什么候诊室的人看到这个流血的小孩儿却没有谁说‘嘿,你先来吧’?”正如几乎我们家所有糟糕的故事一样,大家是笑着说这件事的。那位脊椎按摩师用的是一根又大又弯的针,而且没有打麻药。那天深夜躺下睡觉的时候,格温把手伸到后脑勺,感觉自己浓密的头发下湿漉漉的——她还在流血。父母终于把她带去了医院,值班医生拆掉了脊椎按摩师业余的缝线并重新缝合。格温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洗头,于是她在头上围了一条彩色的头巾继续度日。她不肯落下任何课程——自八年级到毕业,她每年的出勤率都是满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没有中断学习,等待着自己的机会。她会去上大学,也许像格兰妮丝一样接受培训成为一名牙科保健师。她会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一个不错的住处,然后克丽丝特尔会搬来和她一起住。

——

格雷丝所有的孩子长大成人后,大多数人都会在每年的感恩节和圣诞节聚会,最后是每个夏天相聚于卡萝尔家的泳池边,那是她1990年在家中修建的——一个闪闪发光,家人共享的乐趣之所。错综复杂的爱促使他们让格雷丝也参与到这些聚会中。关于外婆身为人母的疏忽与失职,直到青春期前我才有所耳闻。而雷只是隔壁房间一个性情古怪的人,总是大声嚷嚷着让每个人闭嘴,直到他在八十年代末死于肺气肿。霍华德则仿佛是一个黑暗的幽灵,大家极少提到他。关于他去世的原因也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酗酒,有人说他丧命于一场猎枪导致的意外,还有人说他是自杀身亡——这得看讲故事的人是谁了。他的遗体旁有一份电话号码清单——都是他生前未来得及联系的人。

如今我看了亲人们在一年一度的泳池聚会上拍的家庭录像:外婆卖弄风情地朝摄影机挥手;格兰妮丝在舞台中央讲故事;温道尔炫耀他灵巧雕刻的西瓜——有一年是一头卷尾巴的小猪,有一年是一只百威广告的青蛙。无论谁在答案揭晓前猜中西瓜的图案,都能获得一份奖品。妈妈在镜头前时隐时现,始终那么纤瘦而充满活力,走起路来总是拖着脚,脸上永远挂着笑容。格洛丽亚亲昵地打趣她;卡萝尔的丈夫拿她开玩笑,比手画脚地假装把她扔到泳池里;格兰妮丝和格温站在两侧与她合影,手臂环绕在她纤细的腰间。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份好工作,一个稳定的家,一份平静的生活。这些录像蕴藏着许多爱,和一种来之不易的放松感。

回头看到他们如此无忧无虑,如此年轻,真令人激动不已。而这些年的聚会则增添了几分压抑,有一种失落而无法挽回的魔力。我已经记不清上次有人费心摄像是什么时候了。格兰妮丝如今说道:“我们都那么艰难地挣扎过,但我们都挺过来了,结果却发生了那件事。我们都挺过来了,除了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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