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

谷曙光君是近十余年来与我过从最为密切的青年学者之一。他的博士学位论文经过多年的打磨、增订、修改,就要正式出版,问序于我。我虽日就衰疲,但很愿意向学术界介绍曙光君的这本新著。

2000年,我在为中山大学吴承学教授《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所作序言中谈到,学术界的古代文体学研究属于薄弱环节,而文体学对于整个古典文学研究,有着不可忽视的完整学术结构的意义。当时是有感而发。短短十几年后,文体学已日益成为古典文学研究中的亮点和热点,取得重大进展。学术风会,真有出乎人意料之外者。

文体学研究的路径,除了单一文体研讨,还有文体关系、文体系统、文体理论、文体学史探究等。我想,如果要在文体学研究中追求较大的学术格局,提升文体学的研究品质,或许断代文体学综合研究,是特别值得思考和用力的领域。十年前,曙光君以宋代文体学为题,撰写博士论文,参加答辩,是需要一定勇气和功力的。因为唐宋是古代文学大放异彩的时代,文备众体,成就极大。散文方面,唐宋八大家中,宋代独占六家。宋词成为宋代一代之文学,宋诗的成就亦有目共睹。新兴的话本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前景美好。故以宋代文体学作博士论文,研讨的价值和意义不言而喻,但难度也是可以想见的。我一向认为,博士论文写出后,应放一放,沉淀沉淀,待斟酌修订后,再考虑出版,如此方能日渐进益,符合学术规律。故我对曙光君的十年磨剑,是赞赏的。

说实话,当初看到曙光君的论文题目,虽然钦佩,却也为他捏一把汗。因为宋代文献浩繁,那么多文体,那么多大家、名家,问题又是那么繁复琐碎,曙光君如何搭框架、定结构、阐义理呢?一个青年学者能否驾驭较宏大的论题?等看完绪论和目录,我由是释然,无复疑虑。此书可谓是对断代文体学研究范式的一种新探索。曙光君的处理是宏观与微观结合、综括与辨析并重,既有全局,又有重点,显得颇为游刃有余。全书导论、上编第二章和下编第四章,都属理论方面的宏观综括性章节,也是迭出新意,见出功力的重点章节。宋代文体系统与关系一章,从纵、横两条线,梳理宋代文体的多元并存格局,纵向方面,指出词是宋代一代之所胜;横向方面,宋代又是以散文为中心的时代。这一章重点论证了宋代文体以散文为枢纽,显出四通八达的变化。我以为,这是宋代文学、文体研究中的大问题。此前,除前辈学者胡小石论及外,无人做深入的研讨。曙光君知难而进,对此做出历史稽考和理论分析,尤其在深入探寻散文何以成为宋代中心文体时,基于“文体构成素”之分析,论证散文类同宋代文体系统中之“自由人”,其见解特具创新之功。这一问题实应引起宋代文学研究者的充分重视。其书论宋代文体学的核心问题一章,也是时见新意的。作者从何为宋代文体学核心问题谈起,到宋代本色理论与破体实践的错位和纠葛,再到宋代文学巨匠借破体开辟文学新貌,破体与诗论中之“活法”关系,以及本色与破体的宋代文学史意义等,材料翔实,思路清晰,层层推进,论证得力,从整体上提升了本书的理论层次。通常,文学史以人为纲,以时为序,较多平面化的叙述,缺少的,恰恰是通过对文体流变的研究,进而对文学史相关问题进行宏观思辨性的观照。我以为,这是比较精彩的两个章节,不啻将当前的宋代文学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

曙光君的新著,我不但早就全部通览,而且其中的部分篇章,在修改成论文发表前,我也是“第一读者”。曙光君很信任我,在发表前,往往恳切地请我提意见。在论文修改充实的过程中,我充分感受到曙光君对学术的热爱和钻研的执著。这里试举数例,说明曙光君思考的深入和见解的新颖。单一文体研究方面,书中的露布、教坊乐语、青词等,都是值得关注的篇章,诸节以文体形态和功能为核心,从历史——文化的角度研讨文体,关注古代的政治军事、礼乐制度、宗教民俗等赋予文体的特殊文化意蕴。其中对唐宋露布流变的梳理和文学价值的分析,颇具功力,不人云亦云,纠正了学术界长久以来的讹误;对教坊乐语的概念辨析、体制分析等,钩玄提要,亦有见解心得;从道教青词的“诚”字入手,探讨古代文人心态,令人感到耳目一新。上述个案研究,不论从持论的眼光,还是断事的态度,抑或行文用语,都显出相当好的学术素养,读来使人有落英缤纷之感。我想,如果不是笃志读书,细心涵泳,是很难发现问题,并有所创发的。

此书有意识地把文体研究与文学史研究结合起来,表现出作者开阔而敏锐的思辨能力。如“以论为记”与宋代古文革新一节,专门考察宋代记体文的变化出新。记体向以叙事为本,宋人以议论为记,让记体开疆拓土,得以极变化之能事。论述至此,似乎也可以了。但作者又荡开一笔,将“以论为记”作为视窗,上升到宋代古文革新的层面,从文学史的高度论述其意义,这对我们认识某一文体的创新与整个文坛的变革,点与面、局部与全局的关系,无疑具有启发意义。

附录中韩、柳骈文和中唐骈散互融问题一文,其反复修改过程,我的印象尤其深刻。早在两年前,吴小如先生和我就看过初稿,原本是单写韩愈骈文。我提出建议,希望论文以韩愈为主,加强对中唐骈散关系的论述,以提升论文的品质。曙光君虚心接受,先后数易其稿。后来,曙光君的论文被学术期刊接受,很快就要发表出来。出于慎重,他再一次请我提意见。鉴于其中所引文献论据皆“韩柳”并称,于是我又向曙光君提出修改建议,可否合论韩、柳两家骈文,再阐发中唐骈散交融之趋势,这样论文会更立体丰满。曙光君不惮烦琐,又细细研读柳宗元骈文,对论文进行改写、充实、增删、完善。原本两万多字的论文,在增写柳宗元后,发表时字数反而删到了一万六千字。其人可谓不厌其烦,其文则日渐精微。学术文章需要反复打磨,在修改论文方面,即可看出曙光君对学术的坚毅和耐心。

这部书稿,读起来并不费力。曙光君的文字洗炼,在用词用语上,有时还让我感到典雅考究。这在青年学者中,也是难得的。我想,撰写学术著作,岂是易事,亦如同精雕细琢一件艺术品。有时想法很好,但如短于表达,岂不成问题。学术著作首先要让人能读下去,而曙光君的这本书不但让我读进去了,更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学术享受。其中历史的考察、理论的思考,让此书具有了一种综括一代文体、文学的宏观视野,进入到一个较高的学术层面,启迪读者的深切思考。

如果要给这本著作提点不足和意见,那就是其中的文体个案研究,尚嫌薄弱。就目前的文体个案研究而言,此书是遴选了几种代表性的文体。然而,宋代的文体何其繁富,诸如主流文体、新出现的文体、被淘汰的文体,如能分类多研究一些,有了一定量的积累后,再进行理论的思考和概括,似更能有的放矢,让此书显出水到渠成之感。当然,局外人提意见总是容易的,而贯彻到具体的研究中,却不一定适合。尤其现有的文体个案研究,非常深入细腻,篇篇有新意,如果循此标准做下去,似又有“俟河之清”之遥遥无期感矣。

我与曙光君相识,始于2001年,那年春天,我应著名学者刘学锴、余恕诚二位教授的邀请,到安徽师范大学参加中国诗学研讨会。在大会开幕式上,我做了即席发言,就新世纪中国诗学研究谈了几点意见。会后,余恕诚教授告诉我,他已安排学生将我的大会发言整理出来,请我过目,并希望发表在该校学报。我通读了整理稿,感到整理者水平不错。盖我事先未准备讲稿,乃即席发言,而我平素又讷于言,讲得不免凌乱。整理者却既忠实于我所讲,又遵照我的原意略加发挥,修饰润色,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整理者不是别人,正是曙光君。记得那次学术会议后,安排学术考察,余恕诚教授特意嘱咐曙光君在路上照顾我。这个年轻人风度翩翩,谦逊有礼。有了文字和当面交流两层关系,我便记住了他的名字。那时,他正跟随刘学锴、余恕诚二位先生攻读硕士学位。曙光君的硕士论文《韩愈诗歌北宋接受研究》完成后,曾寄给我征求意见。我觉得很扎实,有些地方议论“老气横秋”,甚至感觉不像出于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之手,令我对他刮目相看。后来他把硕士论文加工增订,付梓出版。硕士论文能够出版专著,这在今天,也是比较少见的。我曾听到韩愈研究会会长张清华先生,当面夸赞曙光君的著作。

曙光君在北京师范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几年,我们偶在学术会议上见面,他依然是那么彬彬有礼。曙光君拿到博士学位后,进入新成立的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任教。凑巧的是,我也被荣幸地聘为国学院的学术委员和特聘教授。于是我们“一老一小”,开始了一段共事之缘。

那几年,我偶为国学院诸生讲座,已经是教师的曙光君却来认真旁听。学术期刊《文艺研究》开设名家访谈栏目,请他约我访谈。记得2008年冬,利用一次在北京友谊宾馆开会的机会,我们先共进晚餐,边吃边聊,之后再到房间畅谈,很愉快地完成了访谈。后来曙光君整理的访谈稿,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为题,发表在2009年第3期《文艺研究》上。他将陈寅恪评价王国维的话,转用于我身上。对于曙光君的谬赞,我愧不敢当。发表时,曙光君用了笔名,我问他为何不用本名。他表示,虽然与我很熟,但只能算作私淑弟子,他又年轻,本无资格对我访谈,故不是最佳人选。如用真名,怕有故意借重之嫌。我闻听后,感到曙光君的淡泊诚恳。

在国学院担任特聘教授的这些年,我对几件事印象深刻。2011年的暑期,国文教研室组织到大连召开课程与教材建设研讨会。曙光君那时是教研室主任,来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同去。我去过许多地方,但偏偏没有到过大连,于是欣然同意。大连会议参访的那几天,我与国学院古典文学诸位同仁进行了深入的交流,颇感心情舒畅。在旅途的火车上,在大连的星海广场、棒棰岛海滨、旅顺博物馆、白玉山日俄战争遗址等地,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因要参加中央文史馆的会议,我需提前一天离开,于是同事们先行送我到机场,嘱咐我小心安全,大家依依话别。我一个人慢慢走到候机区域,买了一瓶饮料,坐在那里等着登机。突然,我熟悉的高大的曙光君出现在我的面前,令我很是惊诧,一时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一脸认真地告知,看到我踽踽独行的背影,同事们深感不放心,于是他立刻买了机票赶来,要护送我一程。我听后大为感动,不知说什么好。当晚顺利抵京,曙光君又把我一路送回六里桥寓所。这次大连之行,是我多年来非常愉快和难忘的一次旅程。

2013年元旦前后,国学院特意为我八十寿辰举办了祝寿会。事先告知时,我坚辞不获,只得勉从众议。在国学院工作的这些年,我颇感身心怡悦,特别是我指导的学生,获得“全国百篇优秀博士学位论文”与“北京市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在我晚年是为快事。学院赠送给我一方很好的印章作为礼物,还拟了一幅寿联,请学生书写送给我,以彰显师生同事之谊。文辞是“文如秋水涵空照,情作春泥护晚花”,我很喜欢。后来得知,这是曙光君的手笔。祝寿会后,又是曙光君送我回家。那几天北京大雪,路面湿滑,我本不愿他送。但下了出租车,走到我家门口,一段不长的路,竟然全结了光滑锃亮的坚冰。曙光君搀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把我送上楼。事后我想,如不是他送,这短短的一百米,我真没办法走过去。这些年,在国学院的许多琐事,都麻烦曙光君。他那么耐心,对我多有照拂。

年纪大了,难免怀旧。因往事萦怀,借为曙光君之新著作序,我拉杂写下这些竹头木屑,不过是雪泥鸿爪之意罢了。

2014年8月,我多年的挚友余恕诚教授在京逝世。我因在病中,并不知情,还是曙光君通知了我,我一时在电话中哽咽,让他代我向家属致哀悼之意。放下电话,更觉心中隐隐作痛,不禁想到李义山《哭刘》“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诸句……我们这一代学者,正在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这是规律,无法逆转。

三十余年来,我为学界、出版界友人先后撰写了上百篇序言,其中有比我年长者,也有年岁差不多的平辈,更多的是中青年学者。但是曙光君这一篇,确乎情感不同。我觉得曙光君在青年学者中,对我的治学经历和路数是相当熟悉的,堪称我的学术知音;而我对他十几年来的成长,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这部宋代文体研究专著,体现出一个青年学者的开拓胸襟和探索精神。学术事业需要薪火相传,尤其是文史哲等传统学科,更加讲究师承传授。毫无疑问,为人和为学两方面都很秀颖的曙光君,在青年一代中有厚望焉。我诚恳地期待,更多富有学术朝气的青年学者脱颖而出,理想远大,或为孔门之颜回、曾参,或为南岳下之马祖道一,别有生发,能自树立,将中华文化视同性命,以良知传往圣先贤之绝学,以妙笔阐华夏文明之辉光。

2014年6月初搞

2015年9月改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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