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婚后的第一块石头

五、婚后的第一块石头

马元凯没有出席杨小北和米加珍的婚礼。在他们结婚的那天,他回到琴断口。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用复杂和糟烂来形容,都远不足够。米加珍并不是他的女友,但她却曾经是蒋汉的未婚妻。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就凭这一点,参加她的婚礼,本是理所当然。米加珍打电话时声音都在哽咽,她一直说,你要来。你必须得来。

但他还是没有去。他放不下蒋汉。在独生子女的年代,他们就是亲兄弟,从不分彼此。如若去到这样的婚礼上,他恐怕自己失控。因为在他心里,米加珍身边站着的新郎,只能是蒋汉。假如不是蒋汉,那就应该是他自己。而现在,蒋汉死了,可爱的米加珍身边竟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这个人,为了得到米加珍,令蒋汉失去性命。若是没他,蒋汉会依然活着,婚礼会依然举办。如果那样,这场婚礼该是一个怎样快乐的日子呢?他和蒋汉一定都会喝得大醉。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出蒋汉那张幸福的面孔。

而这一切,全因那个叫杨小北的人得以改变。

这个人却是他马元凯从火车站接来的。是他为了泡吴玉,让初来乍到的杨小北长时间与米加珍单独相处。是他把米加珍推到杨小北面前,让他成为蒋汉的对手。这个对手并且取得了最后胜利。对于蒋汉来说,他马元凯既是朋友,但也是罪人。

怀着一份深重的愧疚,马元凯去看望蒋汉的父母。蒋汉是家中独子,很多年前两个老人就认定米加珍是他们的儿媳。如今,儿子死了,米加珍另嫁他人。马元凯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两个老人不会平静。

马元凯拎了袋水果,去到蒋家。一进门,便仿佛被刺了一下。刺他的是这个家的淡然和清冷。蒋汉的照片挂在墙上,露着他一向满面敦厚的笑容。唯这份笑容,使那一面墙,若有阳光。马元凯在照片前站了一下,恍然觉得蒋汉根本就在隔壁房间等着他。然后听他用夸大其词的语气嬉笑怒骂。蒋汉却只是笑,偶尔冷幽默一句,将他们说话的内容提升到另一境界。

两个老人没说什么,甚至连米加珍的名字都没有提,只是细述往事。说到恶作剧时,脸上还有笑意。马元凯坐在客厅里静听他们的追忆,连蒋汉的房间都没有进。偶尔的笑声,干巴巴的。像是自娱自乐,令他的压抑几达窒息。马元凯逃跑似的离开蒋家。出门来,他想,这个家,真是完了。

第二天清早就听说一个消息:蒋汉的母亲夜里睡不着,吃了大量安眠药,被急救车拖进了医院。马元凯吓了一跳,他想这是故意的呢还是无意?他匆忙赶到医院,蒋汉的母亲正在急救室洗胃。马元凯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想了又想,竟把自己想得怒气冲天。他给米加珍打了一个电话,冷冷地说了一句,回琴断口来吧,蒋妈妈吃药了,正在医院抢救。

米加珍被这个电话惊得魂飞魄散。不顾杨小北是否同意,也不顾他们当天即将出发蜜月旅行。她换上鞋,奔出门,打了车便赶往医院。在的士上,米加珍方打电话给杨小北,告诉他,到医院去照顾蒋汉的母亲是她唯一要做的事。晚上是否能回家,她也不清楚。米加珍生恐杨小北不悦,强调了一句,汉汉的死,我们到底有责任。

杨小北没有说什么。放下电话,静默了几分钟。昨夜的痛苦还没缓解,新的困扰又找上门来。可是细细一想,蜜月旅行与生命相比,毕竟还是太轻。他当即去旅行社取消了行程,无非损失定金以及被旅行社的人絮叨了一顿,仅此而已。回来时已是中午,杨小北有点饿,便到路边的小店要了一碗牛肉面。面店是两口子开的,人已是上了中年。男人下面,女人跑堂,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一个小半导体放在满是油腻的木架上,里面正说着相声,男人随着相声不时哈哈大笑出声。

这份快乐,溢满小店,却并未感染到杨小北,反倒是令他的郁闷加重。昨天他刚刚结婚,他的家庭生活,本应该就像这对中年夫妇一样,简单快乐并且知足。然而,米加珍却用强调的语气说:汉汉的死,我们到底有责任。杨小北想,一定要这样强调吗?

夜晚,米加珍果然没有回来。只是打来一个电话,说蒋妈妈虽然被抢救过来,但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很不好。她必须留在医院里陪伴她。说罢,她又小心翼翼道,我只能这么做。这份责任我们必得承担。

杨小北顿了一顿,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米加珍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太累着。

一个人的晚上便有些无聊。尤其还正做着新郎,这份无聊便更是显示出它的漫长和浓厚。杨小北早早地躺在床上。床有两米二宽,是在他的坚持下才买下的大床。他说他要在这上面进行永远不停息的世界大战。米加珍说,摊这么大个场子,难不成想要第三国参战?说得两人一起大笑。现在,这个战场上却只他一个人。躺在上面,床更显大,孤零感便一点点占据空地,将他包围。杨小北脑子里一直想着米加珍先是强调后又小心翼翼的话。这些话中都提到两个字:责任。

杨小北想,是一个什么样的责任呢?是米加珍放弃蒋汉而爱上了我?还是我约蒋汉出门导致他死亡?更或是我从河里爬上岸后,没能守在桥头拦下他?哪一个责任是最重大的?而这责任会不会一辈子折磨我们这个婚姻?

最后一问,他把自己问出一身冷汗。真若如此,他又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一早醒来,米加珍还没回来。杨小北躺在床上给米加珍打电话。米加珍说还在医院。杨小北说,就你一个人守夜?米加珍说,还有马元凯陪着。杨小北说,就你们两个?米加珍说,蒋伯伯头夜完全没有休息,已经撑不住了。我让他回家休息一下。杨小北说,他们家其他人呢?米加珍说,他家就只一个其他的人。他在地底下躺着。

杨小北一时无言以对。

睡意已没了。杨小北见天还早,一个人无聊,便索性去上班。骑着摩托过白水桥时,行人稀少。杨小北脑间浮出旧事。恍然间,他仿佛觉得当初自己爬上岸,一瘸一拐地穿小路去医院,感觉中似有一辆行驶着的灯光向桥边快速移动。这灯光从杨小北眼边扫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显眼。杨小北已然不知这场景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的回忆。但不管是什么,那移动灯光的,定是蒋汉。那是蒋汉骑着摩托去赴自己的邀约。这个邀约,成了他的死亡邀请。杨小北过桥时,手有些抖。他反复问自己,我真有罪吗?还是我把自己想出罪过来了?

公司很平静,一切如常。只是当杨小北出现在人们眼前时,大家似乎微惊了一下,目光中都有一种疑问,仿佛他的出现是个意外。

吴玉说,你们不是去蜜月旅行了吗?杨小北笑笑说,因为有事,没有去成。吴玉说,米加珍呢?她在哪?你们两个吵架了?该不是因为我乱讲话吧?杨小北说,怎么会。吴玉说,对不起,杨小北。我不该喝多的。其实也不能怪你,你没守在桥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那个时候,谁都只想到赶紧去医院。你千万不要为这个跟米加珍吵架。杨小北说,我重申一句,我们没有吵架。吴玉说,啊,那就好。昨天我们这里展开了关于你和米加珍的大讨论。杨小北说,讨论什么?吴玉说,讨论你跟米加珍的婚姻能不能长久。杨小北心里咯噔了一下,嘴上却淡淡地问道,你们的结论是什么?吴玉说,没有结论。因为意见不一。杨小北说,那你呢?吴玉说,我?我希望你们白头到老。杨小北说,那就谢啦,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吴玉说,不用谢,我是为了我自己。因为你们离了婚,马元凯一定会去找米加珍。我不想他们两个在一起。杨小北有些吃惊地望着吴玉,而吴玉却以挑战的目光回敬着他。杨小北说,你认为他们两个相爱过?吴玉说,当然。米加珍是马元凯让给蒋汉的。杨小北说,你大概没有好好谈过恋爱。如果是真爱,没有人会将自己的爱人让给别人。如果让了,那根本就不是爱情,只是玩玩而已。就像你和马元凯,你们只不过玩玩罢了,没有爱情。而我和米加珍,我们是真正的爱情。谁也不可能分开我们。杨小北一脸认真地说完后,懒得再跟吴玉继续搭白,掉头而去。他背后传来吴玉的声音,嘁,你真以为这世上有真正的爱情?你好幼稚。不然爱情怎么都是悲剧!

杨小北的脑后仿佛刮过一股寒风,一直凉到他的心底。他镇定了一下自己,心说,吴玉的话居然总是会刺到我的骨头。

原以为平常的日子就会像河水流着一样,从容而平静,就算间或有几块小石头,小小惊起点儿微澜,生活却也依然会以它持之以恒的方式继续前行,一直流到长江,汇入阔大的流域,形成水波不兴的一派大家风度,宽广并且包容。当杨小北和米加珍关系还处于地下隐蔽时,这是杨小北多次向米加珍描述过的婚后生活。米加珍深表认同,还补充说,就像她在琴断口看到外公外婆和父母的生活一样。磕磕绊绊加争争吵吵地一路同行。到了两鬓斑白,两人不再有碰撞,倒是相互谦让,谁都也离不开谁。杨小北和米加珍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未来。但是,眼前这生活却将杨小北的想象击碎。汹涌而来的日子并非如舒缓流水,倒更像是呼啸而来的石头。并且,第一块已经砸中了他。

被砸中的还有米加珍。

米加珍万没料到在她新婚第一天,蒋汉的母亲会自杀。之后,蒋汉的母亲反复说,她不是特意的,她只是睡不着。只好去吃安眠药,可还是睡不着。就又爬起来吃,也不记得吃了多少,结果就吃多了。但是背着米加珍,她却跟马元凯说,她知道她家蒋汉多么喜欢米加珍。只要一提米加珍,他满脸就笑开花。有一回看电视,见到电视里问一个男人:如果妈妈和老婆同时掉到河里,你会先救谁。蒋汉在旁边说,妈你不要生气,如果是我,可能会忍不住先救米加珍,再来救妈。因为妈妈一定会原谅我。蒋汉的母亲回答说,我不会生气。因为如果你不救加珍,你自己也活不下去。我宁可没有自己,也不能没有儿子。蒋汉的父亲为这事还臭骂了他一顿。蒋汉的母亲边说边抹着眼泪。这个日子,本是她的蒋汉最幸福的时刻,但他却一个人默默在躺在地底下,孤单单地被冰冷的水泥所覆盖。

马元凯告诉米加珍这些话时,米加珍一直抹眼泪。她知道,就算蒋妈妈是无意,却也是因为她的惊扰。因为她的一纸婚书,如利刀彻底切断她与蒋家的亲缘。蒋家原本在此之后,有四口人,以后还会增加或延续。而现在,没有了蒋汉,这个世界将会很快结束蒋家,像删除文件一样,从此没有他们的痕迹。米加珍哽咽着说,我懂蒋妈妈的心。如果是我,恐怕也会这样的。

马元凯说,往后,我是蒋家的儿子,你是他家的女儿。他们家的事,就是我们两个的事。我们要替汉汉为蒋伯伯和蒋妈妈送终。米加珍说,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是他们家的女儿。我让杨小北当他们家的女婿,他一定会同意的。马元凯说,你算了吧。我估计蒋妈妈看到杨小北,就会来气。米加珍说,不至于吧,蒋妈妈心地很善良。马元凯说,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事。他们已经知道汉汉为什么大清早就出门,难道你以为他们心里不为这个生气?等于是杨小北把汉汉约上了断头路,杨小北没死,而汉汉死了。有这个前提,他们见了杨小北会有好脸色?米加珍没回答,心里却在为杨小北叫屈。杨小北又怎会知道桥断了呢?他自己也摔下去了呀!

见米加珍没说话,马元凯说,更何况,杨小北明知汉汉紧跟着他要过桥,却没有留在桥头拦下他来。依我看,他心里可能巴不得汉汉死掉,不然,他哪有现在这样的快活日子?米加珍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马元凯,你胡说!杨小北不是这种人,他只是没有想到而已。马元凯说,好,就算我是胡说,那他杨小北是不是太自私了?他只想他自己,就一点没有想到后面还有人会紧跟着他过桥?就算没记得蒋汉,可还有其他过桥的呀!

米加珍回来的一路,蒋汉母亲的话和马元凯的话交替回响在她的脑海,这些话在她的心里碾来碾去,碾得她的心阵阵疼痛。

米加珍知道自己的心开始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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