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断口
方方
一、冰凉的早晨
夜里什么时候下的雪,没有人知道。雪不大,细粉一样,在南方温暖的冬天里落地即化。地上没有结冰,只是有些湿漉。这份湿漉让干燥的冬天多出几丝清新。空气立即就显得干净,吸上一口,甚至有甜滋滋的感觉。
天没亮,杨小北推着摩托车出门。走前他披了件雨衣。摩托开出半里路,雨衣也没湿多少。以杨小北的性格,这样的粉细雨雪,根本无须雨衣。因为雨衣很厚,套在身上笨得像熊。但是米加珍说,往后你要为我好好儿照顾自己,不准生病,不准受伤,不准饿肚皮,不准瘦。米加珍有点儿小霸道,也有些小精灵古怪。杨小北偏喜欢她这个样子。杨小北心里想,呵呵,小时候就最喜欢桃花岛的黄蓉,现在遇上一个,岂不正中下怀。所以杨小北本来已经推车出了门,耳边忽响起米加珍的声音,便又折转回家,取了这件雨衣套上。爱情有时候就是容易让人莫名其妙。
杨小北从他的住处到公司的路上,要过白水河。白水河的水像别处的水一样,既不白也不清亮。杨小北原先看报上说现在已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了,他还不信。自第一次看到白水河,他就信了。白水河上游造纸厂排放的污水早将河水染得乌黑。河两边原本有许多垂杨柳,因为水的缘故,也都在慢慢枯死。有一天米加珍指着那些杨柳说,树比黄花瘦。说得杨小北大笑,心里越发喜欢这个女孩儿。而那时,米加珍的男朋友是蒋汉。
白水河上架着一座桥,上世纪90年代初期修建。米加珍的外公总说,没修桥时,水是清的,修完了桥,就站在桥上看着水变黑。米加珍最早向蒋汉转述这番话时,蒋汉笑,说你外公净瞎扯,这跟修桥有什么关系?明明是造纸厂污染的嘛。米加珍觉得蒋汉说得在理。可她再向杨小北转述时,杨小北却说,你外公说得不错呀。因为有了桥,交通便利了,才会有人在那里开家造纸厂。因为开了造纸厂,河水才渐渐发黑。每一件事的背后,其实都有无数你意想不到的原因。你外公脑子虽然糊涂,但他的眼光还是比别人看得更深一层。米加珍高兴了,觉得更深一层的是杨小北的思想。
但是白水河上的这座桥,却在这个下着小雪的夜晚悄然坍塌。垮桥的声音有如惊雷,在这个雪花飞扬的冬夜,却只如一声轻微的咔嚓,居然没有被人听到。
白水桥北岸是工业新区。刚刚搬进去几家公司。杨小北所在的白水铁艺公司进驻新区已有一个多月。天寒地冻,一路无人,正是飙车的好时候,但因天下雨雪,路有点儿打滑,杨小北耳边又净是米加珍的声音,所以他骑着摩托并没有风驰电掣。他像以往一样开上了白水桥,风是冰凉的,但杨小北的心里却热热乎乎。他觉得自己有着用不完的力量,这一切,都源于米加珍。是米加珍的爱情,令他天天都热血沸腾。杨小北想,眼下,正是他人生最紧要的时候,虽说紧要,他却如此幸福。米加珍已经决定离开蒋汉,从此成为他的女友。现在他只需以胜利者的身份跟蒋汉摊牌。
然而,幸福的杨小北却没有像以往一样顺利地驰车过桥。行至白水桥中部,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蓦然下栽,几乎不及思索,便听到轰的一声,他落进了河里。
杨小北在瞬间失忆。不知道是过了几分钟还是几秒钟,总之他清醒过来时,全身都痛。他环顾四周片刻,明白了三件事:第一是他还没有死;第二是白水桥垮了;第三是雨衣救了他。第一件事让他倍感庆幸,第二件事却令他震惊无比,而第三件事则让他心里充满感恩。如果不是米加珍再三叮咛,他何曾会穿这件雨衣。而如果他没穿这件雨衣,在这个寒冷的早晨,他或许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白水桥裸露的钢筋将雨衣钩挂住,使得他得以漂浮在水面。杨小北慢慢地爬上了岸,失魂落魄地站在河边。朦胧间他看到白水桥垮成了一个一个“厂”字,只是那一撇没那么陡峭。“厂”字的下部已经伸进水里。杨小北的摩托车就卡在一块破碎的水泥板边。一半在面上,一半在水里。
杨小北觉得额上有些痛,他伸手抹了一把,手上立即黏黏糊糊。之后他又抬了下腿,腿也痛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已然受伤。他恐怕这伤会感染,殃及身体甚至面容,耳边米加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于是,他顾不上摩托车,尽着自己最大力气,一瘸一拐地穿越小路朝医院而去。
杨小北离开不到五分钟,另一辆摩托车以相同的方式也栽了下去。骑摩托车的人是蒋汉。蒋汉没有杨小北的运气,他的头扎在杨小北掉下去的摩托车把手上,当即昏迷。只几秒钟他的摩托车便沉入水底,沉重的车身钩挂着蒋汉的棉衣,将他也带到水下。
其实很快,第三辆车开了过来。这是一辆小汽车。像前面的杨小北和蒋汉一样,他也掉了下去。这个倒霉蛋儿叫马元凯。马元凯没有被摔晕,因为他买的是一辆二手的桑塔纳。前车主出过车祸,车门一直不好用。这个坏门在最关键的时候自动打开。马元凯莫名被甩了出来,落在水泥块上。他的腿大概是断掉了,疼得钻心。他不禁嗷嗷地狂号。大约正是这剧痛,令他无法昏迷。
发现自己的跌落原因是桥垮了,马元凯吓了一跳。四周无人,他号了几声,知道眼下只能自己靠自己。于是他忍着钻心的痛,拖着断腿连游带爬上了岸。在他离开断桥时,不经意间看到落在那里的摩托车。马元凯认出那是杨小北的。想起昨晚和蒋汉一起喝酒,想起蒋汉因失去米加珍的痛苦神情,马元凯愤然想,摔死你老子一点儿也不心疼。
马元凯在河边捡了根粗树枝,拄在手上,走走停停,沿着土坡上了桥。这一刻,天还黑着。黎明前的黑暗真是有些漫长。马元凯想,他妈的,我这样回去要走到几点啊?想罢,又想在他之前落水的杨小北,不知他是怎么回去的?一想到这儿,马元凯突然觉得自己真不能走。因为,如果他走了,后面再来车呢?他的车门是坏的,别人难道也会像他这样?必定要被闷在车里。设若来的车是辆班车呢?马元凯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他想他就是天大的胆,也不敢看到河上到处漂着死人。
马元凯不走了,他坐在了路中间。等着过来的车。不到十分钟,果然一辆卡车轰隆而来。马元凯拼了命爬起来,伸出手呼叫着,停车!停车!司机以为是一个想搭便车的便不理,想要绕过立在路中间的马元凯。马元凯大为生气,待汽车从他身边擦过时,举起手持的树枝,照着汽车猛抽了一下。卡车司机恼怒了,停车下来,一句话没说,伸手便推马元凯,嘴上叫骂着,你找死啊!
马元凯根本不经推,当即倒下。嘴上哎哟哎哟地放声大叫,声音甚是惨烈。司机怔了一下,又说,你他妈一个大男人,起码也让我多推几下再倒下去吧?还这么个叫法。你吓也要把我吓死。马元凯呻吟着说,兄弟,我吓不死你。可是你要记着,今天你的命是我给你留下的。
卡车司机疑惑地望望他,然后朝前走了十来米,朦胧间看到断桥,惊吓得脸都变了形,掉转身,哇哇叫着,直奔马元凯,连哭带喊说,恩人啊,大哥!你你你,掉下桥了?自己爬上来的?大哥,大哥,你饶了我吧。你就是我再生父母。大哥,你是个福人,掉到桥底下还能爬上来救我。是我这个坏种不知好歹。说话间,就要搀马元凯起来。马元凯说,慢着。你恩人大哥的腿怕是已经断掉了。你要小心伺候着。
卡车司机在马元凯的指挥下,将马元凯背到驾驶室。按照马元凯的要求,将卡车开在路中间。然后,打开大灯,照着断桥那边。幸亏桥那边是新区,清晨几无车辆行人。
天色终于发白了。车也多了起来。每到一辆车,见自己被堵,司机先都骂上几句。再细看,却也个个吓一身冷汗,哪里还敢骂人,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了命。卡车司机令一辆小车将马元凯送去医院,临走前对马元凯说,大哥,这里一搞定,我就去医院看你。大哥腿脚将来如果不方便,小弟我上门来伺候。马元凯笑笑说,喂,你别一口一个大哥,把我叫得那么老。大叔,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卡车司机说,比我儿子大两岁,我随他叫。马元凯不由笑了起来。车启动后,马元凯觉得自己开始发烧了。
在这个下着细雪的早上,白河桥的坍塌,是天大的事情。天还没亮得彻底,警察就一路呼啸地赶到。惊动得市领导和记者也纷纷前来。打捞车从河水里找出两辆摩托,一辆汽车,以及一具尸体。尸体死因非常明显,脑袋扎在摩托车的刹车把上,以致昏迷,然后被水淹死。那辆摩托车的车把手上,还有血迹。警察因此分析出,他不是第一个落水的人。
围观者立即认出这个死去的人叫蒋汉,是河对岸白水铁艺公司的设计师。在现场所有的观者中,卡车司机理当是第一个到的现场。他向警察陈述了他停车的过程。警察说,这就是说,小车是那位马姓先生的?卡车司机说,好像是。旁边有人插嘴说,这像是马元凯的车,他也是铁艺公司的。跟蒋汉两个还是死党。警察说,三辆车,两个人,一死一伤,那还有一个呢?卡车司机说,我也不晓得。警察说,怕还在水里。于是市长指示,继续打捞。
那一个人,一直捞到中午,都没有捞上来。
当然也不可能捞上来。因为这个人就是杨小北。
在警察打捞他的时候,杨小北正在医院里打点滴。他的额头和腿还有胳膊,都缝了针。还好,没有伤及骨头,只是皮外伤。额上的缝针也不会破相,因为正好在发际线处,只要有头发,它就露不出来。等没有头发时,杨小北想,那时候他也老了,米加珍早成他的老婆了,有没有疤痕也无所谓了。
天大亮后,杨小北估计米加珍已经起床。他给米加珍打了个电话,叫她找一辆车到医院来接他。因为伤口很痛,杨小北需要米加珍的安慰来减痛。他没有跟米加珍说什么事,只说自己病了。他怕吓着了米加珍。
几乎就在杨小北清晨出门的同时,米加珍放在枕下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米加珍睡觉机灵,头下微一颤动,她便醒来。睁眼看外面的天,还黑得厉害。觉得奇怪,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发短信呢?她伸手摸到手机,打开一看,是蒋汉的。蒋汉的短信说:今天不来接你。杨小北约我去河边碰面,说要跟我有个了断。我不知道你的感情是否真的确定。如果你确定跟他。我不需要他出面,我自己就能了断。只要你幸福,我愿意自动退出。可如果你还不确定,我就会坚持。我愿与他竞争。再就是,不管最后你确定跟谁好,我都永远爱你。
米加珍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剧烈的跳动中也有隐隐的疼痛。
两天前米加珍已经非常肯定地答应了杨小北。她的感情已然确定,她将跟蒋汉结束恋爱关系,从此只是杨小北的女友。但这一刻,她突然又恍惚不定起来,睡意顿时全无。蒋汉的好,就像春天里的山花呼啦啦盛开,把整个脑袋都铺满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正睡在温软的被子里,却好像躺在那一派烂漫的花间。然而围绕着她的却尽是愁云惨雾。她是什么时候跟蒋汉成好朋友的?婴孩时代就开始了?还是在琴断口小学门口?或是那个雨雪天?那天她不小心滑了跤,脚踏进了水沟,棉鞋全湿了,然后她就坐在校门口哭。一个男生走到她面前,似乎犹豫了一下,脱了自己的鞋,让她穿上,然后又穿着她的湿鞋,送她回了家。这个男生就是蒋汉。虽然他们自小认识,但上学分为男生女生后,就几乎没有了来往。那天外公正好在家,见蒋汉两只脚套在米加珍的湿鞋里,忙找出干爽的拖鞋让蒋汉换上,然后说,汉汉呀,你长大了也要像这样爱护我们加珍哦。蒋汉说,嗯。似乎从那次起,米加珍心里就仿佛有了依靠,这个靠山就是蒋汉。
而蒋汉和杨小北,他们是两个多么不同的人。
睡在隔壁的外公突然哇啦哇啦大叫着,棉衣也不穿,就往门外跑。外婆惊喊道,加珍,快来帮我。看你外公怎么啦!
米加珍的思路断了,她披了衣服跑出屋,抵住大门,帮着外婆将外公拖到床上。外公呜呜地哭,嘴里咕噜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米加珍只听到几个重复不断的字,完啦完啦。怎么办啊。米加珍说,什么都完不了!就是瞌睡被你闹完啦。快睡觉吧。外公患着老年痴呆症,已经逐渐严重。他经常会有些奇思异想。
回到房间,米加珍断掉的思路没能续上。她有些困,打了几下哈欠,想起杨小北那张明朗的面孔以及他热情的话语,又记起自己对杨小北的承诺,便简单地给蒋汉复了个短信,说我心里会永远为你留一块地方,但是现在,我们当最好的朋友,好吗?发过后心想,不知道蒋汉会不会太难过,不然请他吃顿饭?想完一转念,又驳回自己,难道请他吃了饭,他就会舒服?如果不舒服,又该怎么办?米加珍在这一派胡思乱想中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依然因为手机。这是好朋友吴玉的电话。吴玉在电话里哭,哭了半天说不出话。米加珍烦了,说到底什么事呀?总不会是马元凯死翘翘了吧?吴玉是马元凯的女朋友,吴玉很爱他,每天像警察盯小偷一样把他盯得死死的。吴玉这一刻才把眼泪后的话说出了口。吴玉说,不是马元凯死了,是蒋汉死了。
米加珍惊遽而起,蓦然间,她想,难道蒋汉自杀了?但她立即否定了自己,因为蒋汉不是那样的人。米加珍用很大的声音说,你瞎说什么啊。小心我用砖头拍死你!吴玉又哭道,是真的,白水桥垮了,蒋汉正好过桥,掉了下去。马元凯也掉下去了,不过他没死,只是受了伤。还有一个人掉了下去,也是骑摩托的,警察一直没有捞到尸体。
米加珍此刻忽想起蒋汉的短信,她的心立即成一团乱麻,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忆起另一个骑摩托的人会不会是杨小北。米加珍爬起来,胡乱套上衣服,脸没洗,牙没刷,疯了似的往白水桥跑。外婆追了几步,说加珍,怎么了?米加珍没理她。外公一边说,我说了吧,出大事了,完了,垮桥了。外婆说,你什么时候说过了?外公说,昨天半夜呀。我要去扛桥哩。外婆说,你个老糊涂。
米加珍赶到时,蒋汉的尸体已经装入黑色的盛尸袋。两个警察抬着他,要送他到车上。公司老总,也就是蒋汉的叔叔,正在旁边,见米加珍跑来,他红着眼睛,沉痛地说,珍珍,没想到是汉汉。米加珍扑过去,扯着盛尸袋,放声大哭,嘴里说,不是他,不会是他,他不会死。让我看看,肯定不是他。
旁边净是公司熟人。有几人议论道,呵,是米加珍,蒋汉是她的男朋友。他们都快结婚了,好可怜。
警察强行将尸体装上了车,鸣了一声喇叭,开走了。米加珍跟在车后,拼命地跑,跑得摔倒在地。她到底没有见到蒋汉的面容。趴在冰冷的地上,她的眼泪和地上的碎雪混在了一起,她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已被冻僵,也被摔碎。
见到米加珍这个样子,很多人都跟着她哭。这个冰凉的早晨,让无数人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