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雪
雪,越下越急。窗户木格的角落里,堆起了积雪。冬日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忽然,一只小鸟扑腾着飞进院子,跌跌撞撞地落在雪里,嘴巴朝下栽倒在地上。接着又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不时低头在地上啄一下。
男孩趴在窗台上,鼻子顶着玻璃,望着这只小鸟,心里想着:晚上能不能避开家里人悄悄溜出去呢?院子里的那张长椅也落满了雪,应该把它倒扣过来呢……
妈妈在里面喊了他一声,男孩慢腾腾地穿过走廊向厨房走去。他走进暖洋洋的门厅,在餐桌旁坐下等着早饭。妈妈连头都没有往起抬,便命令道:“去把手洗净。”男孩皱皱眉头,可还是进厨房在冷水里蘸蘸手,用力甩甩,又走回门厅。
像往常一样,妈妈又在做简短的饭前感恩祈祷。男孩心不在焉地用指甲在旧桌上划来划去。祈祷一结束,他就拿起勺子,伸进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条盆里。
他把饼干掰开,泡进汤里,勉强抬起眼皮望望对面坐着的妹妹。妹妹的目光一直在跟随着他的脸转。难道她能看守他的心思?有时男孩真觉得这个哑巴妹妹能一眼把他望穿。
他吃完汤面,又一口气喝干他的牛奶:“我可以走了吗?”
妈妈抬起头,迷惑不解:“上哪儿?”
男孩不耐烦地盯着妈妈,觉得她早应该知道:“我想到池塘那边试试我的新冰鞋。”
妈妈瞥瞥身旁的妹妹,温和地说:“稍等几分钟,带上她。”
男孩一把推开椅子,高声叫道:“我一个人去,不带她!”
“求求你,本杰,你从来不给她一次机会,你也知道,她喜欢滑冰。照你的想法,因为她是个哑巴,就可以不理睬她,但这回还是让她跟你去吧。”
一绺灰白的头发垂下来,挂在妈妈苍白的脸上,她疲倦地挥挥手:“妹妹的冰鞋在门厅的壁橱里。”
男孩愤愤地逼视着妈妈和妹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就是不带她!
说完,他冲到壁橱前,抓起自己的大衣、连指手套和帽子,把门“砰”地在身后甩上,跑到车库,摘下冰鞋搭在肩上,跑进院子。
长椅仍然静静地躺在那儿。男孩走上前,把它们掀了个底朝天,微笑着朝田野跑去。
牧场的尽头,池塘在闪闪发亮,像一只睁大的眼睛。男孩在盖满雪的马食槽上坐下,穿上冰鞋,把换下的鞋系在一起,搭在肩上,朝池塘边走去。他立在池塘边,兴奋得发抖。
忽然,有一只手扯了扯男孩的大衣,他一惊,低下头,发现了妹妹。她的大衣的钮扣歪歪斜斜地扣着,围巾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拖着两道鼻涕。
男孩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巾,恶狠狠地给她擦干鼻涕,又抓住她的手,粗暴地拉到马槽前。
他把妹妹按着坐下,盘算了一下,想把妹妹送回去,可又想到,如果这样,会招来更多的麻烦。想到这里,男孩给妹妹穿上冰鞋,他狠心用力拉扯鞋带,抬起眼想看看妹妹脸上有没有怕疼的表情,但是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尽管鞋带已经深深地勒进了她的肉里,可她还是静静地坐着,注视着哥哥,两只眼睛一声不响地看到他心底的最深处。
“妈妈为什么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却生了个你。”男孩瞧着妹妹,好像她是一件累赘讨厌的物品,他甚至因为自己这样恨妹妹而恼恨起自己来。
对他来说,妹妹只不过是他和妈妈造成隔阂的一个原因,是妈妈和他之间的一个障碍。有时,他发现自己甚至记不住妹妹的名字;也许,是他有意忘掉了,他给妹妹系好鞋带,起身走开。
一阵不大的风刮来,吹透男孩的灯芯绒长裤。他溜到池塘中间,开始滑行,裸露的脚踝在寒风里有种舒服的刺痛。他能感到锋利的刀刃噬噬擦过雪被下的冰面。寒气逼人,冷风吹在他的脸颊和耳朵上,冻得生疼。
男孩倒退着滑行,看到妹妹从后面跟了上来,他盯着妹妹以优美的姿势朝他滑来,他也知道,自己永远滑不了这么漂亮。他承认,妹妹是一个极好的溜冰手。可是这个连话都不会讲的女孩,知道不知道自己滑得那么漂亮?也许,滑冰是她天生就有的一种才能。
妹妹的手指动作不很协调,但她却滑得比谁都好。也许正是她的矮小和清瘦让他感到厌恶,这个脸色苍白、灰不溜秋的倒霉东西!
男孩看着妹妹轻巧地滑过池塘,像一瓣削下来的冰片。他打了个弯,朝前滑去。再停下来擦鼻涕时,他觉得有人在扯他的大衣襟,他一把摔开妹妹的手,朝另一个方向滑去。
他经常把同学叫到自己家玩,可妹妹总站在厨房的门后面,盯住他们一直看,直到他们再也不愿意来了。伙伴们说妹妹的目光让人觉得不自在。
她能看出来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生气。他高兴时,妹妹常常轻手轻脚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拉扯着他的后衣襟。但大多数时间,总是一双眼睛跟着他转悠———一双在他毫无察觉时就看穿他心思的眼睛。
他抬起头,四下寻找她的身影,没有!他滑到池塘中间,四下张望,发现妹妹在池塘的另一头,超出了安全区!虽然没有标志,但他知道,那儿冰薄如纸。
一瞬间,男孩呆住了。可又一转念,一旦出事,很容易解释,他只要对妈妈说当时他不知道妹妹在那儿滑冰……从此,妈妈苍老和疲倦的神情就会从布满皱纹的脸上消去……从此,妹妹卧室里就再也不会传出一遍又一遍耐心和气的劝说;再不会有妹妹拒绝自个儿学着系鞋带时,妈妈脸上出现的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也再不会见到妈妈的眼泪……
男孩目不转睛,看着妹妹越滑越远。忽然,一只小鸟闯进了他的视线,那是一只笨拙的雪鹀。此刻,它显得更加纤弱,却飞得那么漂亮,它慢慢掠过池塘。男孩正要仔细瞧瞧,它却消失了,但刹那间他还是看清了,它就是早晨在院子里见到的那只小精灵!
男孩的两腿开始加快蹬踩,冰刀发狂地凿在冰面上。妹妹不见了!男孩十分焦急,双腿像着了火,他飞舞双臂,竭力想加快速度,总觉得不够快。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妹妹不见了!他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滑到薄薄的冰面上。
接着,他听到冰层的巨大的断裂声,并且感觉到了冰面的震颤。男孩拼命滑到塌陷的冰窟边缘,小心地趴在冰上,一把抓住了妹妹大衣的后襟,冰凉的水立刻冻僵了他的手指,他紧紧攥住,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拉。
妹妹的头出现了,但大衣却从手里滑了出去,妹妹又向下沉去。绝望中,他把两只胳膊都伸进水里,疯了似的连摸带抓,终于又把大衣抓在了手里,这回,把妹妹拽出了冰面。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他盯着妹妹发青的脸,默默祷告她的眼睛能很快睁开。妹妹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心一阵绞痛。
妹妹浑身发抖,男孩迅速地脱下她湿透了的衣服,把她瘦小的身体紧紧裹在自己的大衣里。他用冻僵的手脱下自己的滑冰短袜,套在妹妹的脚上。刺骨的寒气立刻顺着他的脚心爬了上来。冻僵的双手怎么也解不开鞋带,他把它们胡乱套上,抱起妹妹,朝岸上跑去。怀抱里的妹妹,身体僵硬。他注意到妹妹的嘴唇被划破了,在流血,就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为她擦干血迹。他低下头,想从妹妹的眼睛里找出什么表情,但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没有痛苦,没有责备,什么也没有……只有眼泪。可从前,他未曾见妹妹哭过一次,尽管有的时候,妈妈在妹妹的面前伤心得死去活来,她依然是无动于衷地呆坐着。可现在,她眼眶里涌出了泪水,泪珠从脸上流了下来。男孩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谢丽尔!她挣扎着往哥哥温暖的身上挤,男孩用尽力气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他注视着妹妹,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终于,他发现妹妹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柔情,她认出了自己的哥哥!
男孩加快了脚步,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