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自序

台版自序

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经典一样,《红楼梦》也颇具地标意味,并且也同样承接文化的始源性。但丁《神曲》源自新约《圣经》,歌德《浮士德》呈示有关荷马史诗的记忆,塞万提斯《唐·吉诃德》缅怀骑士时代,莎士比亚戏剧综合了古希腊悲剧和喜剧的双重传统。由此可见,《红楼梦》从《山海经》神话起笔,并非偶然的巧合。

正如文明是递进的,文化是回返的,以文艺复兴的形式。中国式的文艺复兴自有宋年间悄悄开始,至《红楼梦》问世方才彰显其巍然恢宏的气象。中国历史文化的全息性,得以在《红楼梦》里获得淋漓尽致的呈现。正是有感于斯,才会以《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命名此著。

《红楼梦》以回到神话的方式,清扫了被儒家和权术家所把持的奥吉斯特牛圈,同时又让活在《易经》八卦里的中国人获得了截然不同的人文品质。《红楼梦》的清澈,使宋儒顿为泥土,使帝王术变得像房中术一样委琐。人,而不是囚禁人的种种桎梏,成为文学叙事的重心所在。这种对人的尊重,对人的标举,不仅使儒家伦理显得陈腐,而且也让司马迁《史记》变得可疑。就此而言,《红楼梦》是对文化和历史的双重颠覆。

自《红楼梦》以降,中国的历史有了全新的内容,不再是百分之百的功利和权谋,而是有了审美女神的介入和导引。《红楼梦》这种人文品质,后来在王国维的诗学和陈寅恪的史诗性小说《柳如是别传》中,获得了承继。宛如一脉隽永的文化香火,绵绵不断,源远流长。

区区论述《红楼梦》的著述,不过是在这一脉文化承传之中,点上一支清香而已。事实上,区区的所有著述,乃至小说写作,尤其是三部历史小说写作,无一不是这样的努力。倘若要想从区区的著述中找到富国强兵之道无疑是徒劳的,但一些审美情趣尚存者,有望在此找到知音或者有所共鸣。区区著述虽然并非清淡到了有如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一般,但于庙堂与江湖的同时决绝,却与《富春山居图》的意境心有戚戚焉。

与黄公望当年于寺庙着墨《富春山居图》不同,区区著述论《红楼梦》的缘起,却是1989年的身陷囹圄。最后三个月被允许读书,同时读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和《红楼梦》。有趣的是,在那个德国人的哲学著述和曹雪芹的小说之间,竟然有着奇妙的对称性。正如《存在与时间》乃是一部以思辨方式阐说的诗学一样,《红楼梦》是一部以审美女神导引的存在史诗。两者在牢房里的交汇,使阅读本身无意间变得诗意盎然。

区区出狱后的两部著述,皆由此生发。从《存在与时间》延伸出《西方二十世纪文化风景》(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第一卷,亦曾以《给大师定位》单行本出版),在阅读《红楼梦》的同时参照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写出以《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命名的论《红楼梦》一著(亦即五卷本中第二卷)。二十年后,当此著在台湾面世之际,区区不由感叹18世纪的曹雪芹和20世纪的海德格尔,竟然如此相通。正如海德格尔从思辨哲学走向存在论的美学,曹雪芹从小说世界刻画出中国文化长期阙如的诗性标高。审美,在两者不约而同地成了引导人类前行的存在女神。

早在海德格尔引用荷尔德林的话表述说“人类诗意地居住在这地球上”之前许多年,曹雪芹就已经从《山海经》神话中发现了中国文化最深邃的奥义:生存如泥,顽强如石,温润如玉。泥土经由女娲之手,变成了顽石;而顽石再经由女儿之泪,被洗成了美玉。一部《红楼梦》,其实就是华夏民族从泥到石、由石到玉的灵魂传记。或者说,在惊人的写实画面之中徜徉着的,便是这种灵性的挣扎和灵魂的升华。

当昔日的革命者将牢房比作客栈时,他们可能不曾想到过,更是灵魂的淬火。倘若可以将革命也看作某种诗意的话,那么相比之下,因为《存在与时间》与《红楼梦》交汇而产生的精神闪电,无疑更具革命意味。当然,其意味不是社会的,而是思想的;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不是生存的,而是存在的;不是伦理的,而是审美的。正如《红楼梦》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个地标,以思想的、精神的、存在的、审美的方式阅读《红楼梦》,乃是这部小说阅读史上的一次历史性转折。

这样的转折,要而言之,是从土地朝向天空的维度变化。以往的《红楼梦》阅读都是生存性的探究,没有审美的天空。除了王国维意识到其中的悲剧价值,几乎鲜有学人从纯粹审美的角度加以审视。虽然西方也并非所有学者都意识到人类诗意地居住在这地球上,但相比之下,中国人的人文传统更注重文化的生存目的和世俗品性。就此而言,小说开头所标举的女娲补天,与其说补的是生存的天空,不如说补的是审美的天空;或者干脆说,补的是中国文化传统里长期阙如的存在诗意。

相对于沉重极了的传统因袭,《红楼梦》所蕴含的诗意,对于这个民族来说,不尽是遥远的,而且是相当奢侈的。因为那样的诗意,不是珠光宝气的,不是富丽堂皇的,而是像草木一般朴素,像山石一般自然。在世人习惯了的金玉良缘面前,曹雪芹推出了那个木石前盟。这与其说是对中国追逐功名、积攒金银的浮世诸相的犀利调侃,不如说是对迷失沉沦的芸芸众生的莫大悲悯。

就此而言,所谓读懂《红楼梦》,要说简单很简单,要说复杂也很复杂。沉湎于功名埋首于金银的,一旦读进去,没准会把自己读成薛宝钗甚至薛蟠。世俗男女,一般都喜欢在小说里寻找自己的金玉良缘,从而嫌木石前盟太寒酸。但也不要以为,只有成为出家人才能读懂《红楼梦》。君不见,那位妙玉姑娘,云空未必空,结果是欲洁何曾洁。说是空空道人,渺渺真人,茫茫大士,但真能够空渺茫茫,还非得到尘世走一遭才行。所谓尘缘,尽在欲了未了之中。

区区论《红楼梦》一著自从在大陆问世以来,将近二十年。其间读者甚众,回应诸多。有必要在此提出的是,大陆出版的所有版本当中,区区只认最早的东方出版中心版,后来五卷本文集中收录的,便是那个版本。其他版本,尤其是新星出版社出的几个版本,都不在区区认可范围内。

眼下,台湾的允晨出版社出版此著的繁体版之际,区区不得不道出的一个遗憾是,由于手稿至今不曾要回,故而无法与读者分享最初的原貌。当初东方出版中心编辑此著时,曾经特意要去手稿,以期原汁原味。但是后来据说是出于通过的考量,编辑作了一些删节。此著出版之后,出版社方面没能主动奉还手稿,而区区也忙着写作其他著述,一时竟忘了要回,并且一忘就忘了将近二十年、临近台湾出版社有意出繁体字版时才想起。及至找到编辑,回答是,时间太长了,只能找找看。至今,依然没有得到找回的消息。因此,台版付梓的只能是最初那个删节本。倘若这部手稿一直要不回,那么将来由任何哪个出版社重新版,都只能是删节的,而不是原貌的。但区区有必要声明的是,这部台版论《红楼梦》是经过本人校阅的,因而最为本人所认可。

可以说,区区之于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的重写努力,就是从这部论《红楼梦》开始的。以后的诸多著述,尤其是《百年风雨》(港版叫作《枭雄与士林》)、《中国文化冷风景》,庶几可以视作此著的续篇。允晨文化出版社在出版了区区上述两部论著之后,再回首区区的论《红楼梦》并且加以重新出版,并非心血来潮,而是自有一番深意在其中。

但愿两岸三地的读者,能够理解此著出版的种种坎坷,能够明白此著问世的诸多苦衷。这其实也可说是一种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的阅读,更是阅读此著时与区区的别一种分享。

最后想说的是,二十年过去,当年在序中所提及的学术计划,基本实现。由论《红楼梦》向上追溯,完成了《中国文化冷风景》,而由此向下展开,则是《百年风雨》。这三部论著成为区区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个完整的审视,借此告慰诸多同道前辈。

是为序。

2013年10月

写于台版《论〈红楼梦〉》出版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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