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7日 让阳光看着我

2013年10月17日
让阳光看着我

昨天没能实现与李向学握一握手的愿望,今天早起,心中又萌生出那个冲动。我一路小跑,比昨天提前十分钟到科室门口。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一个中年妇女从一旁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叫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我慌了,不知怎么回事,连忙抽出钥匙,拦住她。我等了一晚上,让我进去,我要看我老公。你不要这样,有什么事情医生会通知你的。你开门啦,开门。她双手拼命拍打着门。这时,护士长从楼梯口走过来,女人大叫道,护士长,求你了,让我进去。您别急,别急。我要进去,我要进去,我等了一晚上,一晚上啊。说着说着,她身体一晃,倒在了地上。我们赶紧将她扶起来。有个家属说,你也真是的,一晚上就在走道上走来走去,走一会,就趴在门口听一下,能听到什么呢。哎呀呀,你说别人,你的第一个晚上不是这样过的?另一个家属笑着反驳他。

这是一位脑出血患者的家属,姓唐,一名中学老师,她的爱人汪东坤昨天晚上七点三十五分被送到ICU。护士长夜里十一点钟下班时,劝唐老师回家,等第二天上午医生的告知,谁知她在走廊外等了一晚上。走廊上本来有两条长椅子,被另外几床患者的家属占了,一个人裹一幅薄被子,窝在上面。也不知道唐老师是如何度过这一晚上的。看着她苍白的脸,我说:你在这儿什么事也做不了,白白地等着,何苦呢?她惨淡地一笑,反问道:你说,我在哪里能做事?我还能做什么事?

进了科室,我直奔李向学床头,趴在他的耳朵边大声喊,李向学,李向学。他没有反应。我又抓住他的手,喊道,李向学,握我的手,来,握我的手。他还是一动不动。难道造物主非得如此吝啬?依然没有握住的手,让我沮丧不已。

刘浩云身上仍插着十根引流管。四个护士分别站在病床两边,配合用力,给他翻身做背部和臀部的护理。昨天,我站在护士身后,不敢去碰他。他看上去毫无知觉,是不是已经冷冰冰的,就快要走向死亡了?我不敢碰。今天,我戴上手套,双手小心地放在他的背上,然后,我用力按下去。瞬间,一阵温热传到我的手心。是体温。对,就是体温,刘浩云的体温。这最原始最真切的体温。一股酸痛迅速漫上我的眼眶。这孩子,活着!

翻完身,我脱掉橡胶手套,将手反复清洗,确保这双手洁净无毒。洗完后,趁着护士们不注意,我直接将手紧紧地贴在刘浩云的手上、胳膊上。他的体温一缕缕传过来,我屏住呼吸,贪婪地感受着这温热。病床前报警器仍在不时发出刺耳的滴滴声,护士们跑过去,注药入泵,调整滴速,查看引流管。这一切变得不是那么难以让人接受。我对死亡的恐惧失去几分——刘浩云的体温像一朵战地黄花,安慰人心。按规定,我们的双手不能直接接触病人,既是为了避免我们手上的细菌传给病人,也是为了避免病人的病菌传染给我们。但这个时候,我顾不上这些,我只想感受刘浩云的温度。护士长说,下不为例啊,你这个傻子,如果没有体温,那还在这个科室抢救什么。我笑了笑。这个最基本的道理我当然懂,我只是要在死与活的交集里,感触到“活”的真实存在。体温让我感到宁静。

宁静很快被打破。

“杨医生,十床室颤!”十床心肌梗塞的病人,刚刚做完晨间护理和治疗,心电监护就发现室颤心律了。“快,除颤!”杨医生一声令下,护士小玉已经把除颤仪推到了床边。除颤仪调到250焦耳,充电,涂导电糊,固定电极,放电!再来一次!十床的室颤心律终于转为窦性心律。

“屈医生,十一床呼吸不行了!”这边杨医生还没忙完,又传来护士小天紧急呼叫。十一床晏楚林是昨天晚上刚转来的骨科术后老年患者,术前心肺功能就不大好。“快叫主任!来不及了!”屈医生应声赶紧跑来,此时小天三步并作两步把气管插管箱拿到十一床床边。眼看着十一床呼吸就快没了,心电监护仪上显示出血氧饱和度迅速下降。快!快快!!主任从办公室飞跑出来,护士长和小天已经把气道开放,吸痰、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病人呼吸弱如游丝,通过气道只能感觉到微弱的气流,紧急中根本来不及拿喉镜,盲插!只用了几秒钟,主任就把气管插管盲插进气道!固定气管插管,接好呼吸机,又发现病人心跳不好,小天报告:“心电监护心率减慢。”随即传来屈医生的指令:“胸外按压。”“静推肾上腺素1mg,阿托品0.5mg。”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呼吸机传来有节奏的呼吸声,心电监护仪上显示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也处于良好状态,大家松了一口气。

大家的松弛并没有维持太久,大约一小时后,电话铃响起来,急诊科打来的。快,准备接病人。护士长一声令下,小玉和其他两个护士赶紧准备好单元床。

一位大四女学生食物中毒,在寝室被人发现时,人事不省。120送到急诊科,又迅速送往我们科室。

打开气道。

插进气管导管。

接呼吸机。

接监护仪。

静脉输液。

短短几分钟,女孩的生命通道得以建立。这是后期急救的前提。我盯住监护仪:血压70/50mmHg,心跳150次/分,氧饱和70%,呼吸50次/分。这个面色苍白浑身青紫的女孩子濒临死亡!

学校提供不出有毒物质的样本,又没有在场者,哪种药物才能对症?余主任和杨医生、屈医生小声地分析着病情,不断地判断,下处方。药物很快被注进女孩体内。

整个科室里几乎听不到其他几床的声音,刚才的十床、十一床作为安全者暂时被排除在关注之外。此刻,只有这个十二床,药液滴入的声音,监护仪呼吸机运转的声音。药物下去后,监护仪上的数字仍不见正常,余主任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新的处方还在下达。女孩子的生命体征仍旧非常不稳定。

我和杨医生赶到科室门口,让家属签病危通知书。

我,我姓,我,我姓……一个男人声音发颤,语无伦次。

你不是张芹的爸爸,姓张?

哦,是,是,我是她爸爸,她爸爸。

“患者病情危重,随时会因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通知书的每个字都像一把火,灼得他浑身疼。男人拿着笔,手不停地抖。他没有力气握紧签字笔。就像在张芹面前一样,他说话无力。半年前,女儿的班主任给他打过电话,说张芹可能患有抑郁症,有时整夜不睡,在校园游荡,现在又面临毕业,让他多关注一下女儿的思想。他过一两个星期就给张芹打个电话,但张芹说不了两句就挂电话,根本不和他交流。他只知道一亩早稻收多少斤谷,一亩晚稻收多少斤谷,他没任何门路帮张芹找个工作。在张芹面前,他说话没有一点分量。

男人用力写着,过了近一分钟,一个张牙舞爪的“张”面目狰狞摊在纸上。

学校打给他的电话是什么内容呢,也许说得比较含蓄,但科室门口“重症监护室”几个字晴天霹雳炸翻了他。门一开,杨医生刚喊出“张芹家属”,女孩的父亲就从过道口跑过来。他蓬乱着头发,脚穿一双黄球鞋,鞋帮上沾满了还没来得及擦去的黄泥巴。一只裤脚挽到小腿处。早上八点多钟,他正在地里平整田埂,接到学校电话,他蒙了。反应过来后,赶紧往街上跑,坐车到天门,又从天门坐车到孝感。四小时车程,脑袋里灌满了泥浆。唯一清楚的是“张芹在医院”这个事实。

血压呼吸都非常不好,情况很不理想。我们正在尽力抢救,但你们家长也要心理准备,人可能随时不行。

哎,可恶的杨医生,你就不能不说“随时不行”吗?我不满地看了一眼杨医生。他也意识到我的不满,返回病房的路上,他说,难道你以为我喜欢说不行了?现在病情确实很危险,如果我给他一个希望,最后没有一个好结果,那怎么办?不要感情用事,周老师。杨医生面色凝重。

我无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离张芹父亲签下病危近三个小时了,医生们仍围在十二床旁边小声分析着,对比着,但周围的空气起了变化,压抑中有了一丝亮光。做完了其他床护理的护士们全围过来,兴奋地等待着。

满屋子的安静。

女孩子的颈部出现了一块淡红色,像一点水彩一样,淡红色慢慢扩展,嘴唇、腮部,整张脸有了血色。第二瓶药输进去,她一直紧闭的眼帘动了一下,瞳孔对着强光本能地收缩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她睁开了眼睛。

科室里响起一阵欢呼声。我心头一热,三步两步奔出监护室,奔到楼底下。我坐在花坛边,仰着头。正午的阳光像上帝的眼睛,好好地看着我。

补记:

初三女生胡扣子上学前,她穿鞋,拿书包,我如往常一样帮她开门。她出门前,我拉住她,狠狠地抱了抱。干嘛呀,我要迟到了。扣子同学甩掉我的胳膊,一转身跑掉了。物理必刷题,英语金牌题,数学学霸题,排队等候她,她真讨厌老妈的小情小调。

晚上八点,写日记写到中途,给远在乡下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吃饭了吗?出去散步了吗?在公路上走路时要沿自己右手边走。夜里起来小解不要起得太急。晓得,晓得的。父亲说。他也讨厌我的絮絮叨叨。

扣子和父亲不晓得我在重症监护室,我在经历一些人的死亡和一些人的新生。我不会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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