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学的分化

第二章 王学的分化

在思想史上,一个大师的门下往往是“学焉各得其性之所近,源远而末益分”;于是乎“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形成许多小派别,而向各方面分途发展。孔子门下如此,程子门下如此,康德门下如此,黑格尔门下如此,阳明门下亦如此。王龙谿说:

良知宗说,同门虽不敢有违,然未免各以性之所近,拟议搀和。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于归寂而始得;如镜之照物,明体寂然,而妍媸自辨,滞于照则明反眩矣。有谓良知无现成,由于修证而始全;如金之在矿,非火符锻炼,则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未发无知之本旨。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不待复加销欲之功。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此皆论学同异之见,不容不辨者。(《拟岘台会语》)

观此可知王门诸子对于“致良知”这个总口号解释得如何纷歧。根据这些不同的解释,可以把他们分成许多派别。但是我们没有这样细分的必要。黄梨洲的《明儒学案》,对于王门诸子,是按地域分配的。他们共占有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泰州七个学案(如算入止修学案则为八个),其中势力最大而又各自显出一种特色者,当推浙中江右泰州三派。但实际上各家主张有不能以地域限者。如王龙谿和钱绪山,虽同属浙中,但恰相对立。如聂双江和罗念庵,在未发已发问题上,不仅迥殊于浙中诸子,并且亦迥殊于同属江右之邹东廓欧阳南野黄洛村陈明水一班人也。大体说来,东廓绪山诸子,谨守师门矩矱,“无大得亦无大失”;龙谿心斋使王学向左发展,一直流而为狂禅派;双江念庵使王学向右发展,事实上成为后来各种王学修正派的前驱。王学的发展过程,同时也就是它向左右两方面分化的过程。左派诸子固然是“时时越过师说”,右派诸子也实在是自成一套。他们使王学发展了,同时却也使王学变质而崩解了。王学由他们而更和新时代接近了。我们且把这左右两派分别讲述一下:

(一)左派王学

黄梨洲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谿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谿而渐失其传。泰州龙谿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明儒学案》卷三十二)禅不禅姑不必论。但龙谿心斋时时越过师说,把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发展到极端,形成王学的左翼;并且以使徒般的精神,到处传播阳明的教义,热情鼓舞,四方风动,这倒是实在的。不管后来学者对于他们怎样排诋,但究竟不能抹杀他们在王学中的极高地位。

首先说王龙谿。他名畿,字汝中,浙之山阴人,与阳明为同郡。生于孝宗弘治十一年(1498),卒于神宗万历十一年(1583),寿86岁。当正德嘉靖间,阳明归越讲学。龙谿年方20余岁,即往受业。时阳明门人众多,不能遍授,初来学者常使先见龙谿及钱绪山等诸高弟。龙谿坦易和厚,随机启发,所成就者尤多。及阳明卒后,曾一出仕为南京职方主事,稍迁致武选郎中。以忤宰相夏贵溪,不久即罢官去。此后退处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皆有讲舍,而江浙为尤盛。年至八十,犹周流不倦。他勤勤恳恳的说:

区区身外百念都忘,全体精神只干办此一事。但念东廓双江念庵荆川诸兄相继沦谢,同心益孤。会中得几个真为性命汉子,承接此件事,方放得心。不然,老师一脉,几于绝矣。(《与徐成身书》)

区区八十老翁,于世界更有恁放不下?惟师门一脉如线之传,未得一二法器出头担荷,未能忘情,切切求友于四方者,意实在此。(《与沈宗颜书》)

区区入山既深,无复世虑。而求友一念,若根于心,不容自已。春夏往赴水西白山之会,秋杪赴江右之会,岁暮始返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惟此一事。六阳从地起,师道立则善人多。挽回世教,叙正人伦,无急于此。惟可与知己道也。(《与萧来凤书》)

眼前后辈,真发心为性命者少。去年往江右吊念庵兄,双江东廓鲁江明水相继沦谢,吾党益孤。老师一脉,仅仅如线。自分年衰时迈,须得真发心者二三辈传此微言,庶免断灭宗传。不知相接中亦得几人否?年来海内风声虽觉鼓动,针针见血者亦不多得。科中敬吾纬川颇深信此件事,部中鲁源思默皆有超卓之见,可时时觅会以尽究竟之谈。所谓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此也。(《与贡玄略书》)

这些话在《龙谿集》中引不胜引。他简直是以讲学为性命饥渴。数十年中,专为这一件大事到处奔忙,满腔热情,缠绵固结,生生死死而不能自已。他不顾毁誉荣辱,不管当局者之“不悦学”,不管来学者是否“真发心为性命”,而只是栖栖皇皇,强聒不舍的,晓晓然以师说鼓动天下。像这样放下一切,热心拼命的讲学,古今来能找出几个人?当时就有人劝他稍稍休息,但他总是不肯。如《龙谿集》卷五载:

子充继实跪而请曰:先生辙环天下,随方造就引掖,固是爱人不容已之心。但往来交际,未免陪费精神,非高年所宜。静养寡出,息缘省事,以待四方之来学,如神龙之在渊,使人可仰而不可窥,风以动之,更觉人皆有所益。先生曰:二子爱我可谓至矣。不肖亦岂不自爱?但其中亦自有不得已之情。若仅仅专以行教为事,又成辜负矣。时常处家,与亲朋相燕昵,与妻奴佃仆相比狎,以习心对习事,因循隐约,固有密制其命而不自觉者。才离家出游,精神意思便觉不同。与士大夫交承,非此学不究;与朋侪酬答,非此学不谈。晨夕聚处,专干办此一事。非惟闲思妄念无从而生,虽世情俗亦无从而入。精神自然专一,意思自然冲和。教学相长,欲究极自己性命,不得不与同志相切劘,相观法。同志中因此有所兴起,欲与共了性命,则是众中自能取益,非吾有法可以授之也。男子以天地四方为志,非堆堆在家可了此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原是孔门家法。吾人不论出处潜见,求友取益,原是己分内事。若夫人之信否,与此学之明与否不明,则存乎所遇,非人所能强也。至于闭关独善,养成神龙虚誉,与世界若不相涉,似非同善之初心,予非不能,盖不忍也。(《天柱山房会语》)

聚会讲学,不惟成人,亦以成己。在一种讲学空气中,人己融成一片,薰蒸鼓舞,即教即学,此之谓教学做合一。王学本是常讲“万物一体”的,本是认为“亲民”即所以“明明德”的。试看阳明《答聂双江第一书》,及他的“拔本塞源论”,全是一片热烈救世心肠。这种精神龙谿发挥得最恳到。他不厌不倦,知其不可而为,绝不肯作自了汉,专去自己受用。他抱着一体同善不容已之情,真觉得人己之间,疾痛疴痒,息息相关。王敬所称他道:“龙谿公非独其透悟处不可得而泯灭也,其一腔爱人热心肠亦必不可得而泯灭。”在这一点上,龙谿实在不愧为阳明的嫡传。他又说:

吾人未尝废静坐,若必藉此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圣人之学,主于经世,原与世界不相离。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若日日应感,时时收摄精神,和畅充周,不动于欲,便与静坐一般。况欲根潜藏,非对境则不易发。如金体被铜铅混杂,非遇烈火则不易销。若以见在感应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蹉却见在功夫,未免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独修独行,如方外则可。大修行人于尘劳烦恼中作道场。吾人若欲承接尧舜姬孔学脉,不得知此讨便宜也。(《三山丽泽录》)

孔门教人之法,见于礼经。其言曰:“辨志,乐群,亲师,取友,谓之小成,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未尝有静坐之说。静坐之说,起于二氏,学者殆相沿而不自觉耳。古人自幼便有学,使之收心养性,立定基本。及至成人,随时随地,从事于学,各有所成。后世学绝教衰,自幼不知所养,薰染于功利之习。全体精神,奔放在外,不知心性为何物。所谓欲反其性情而无从入,可哀也已!程门见人静坐,便叹以为善学。盖使之收摄精神,向里寻求,亦是方便法门,先师所谓因以补小学一段工夫也。若见得致知工夫下落,各各随分做去,在静处体玩也好,在事上磨察也好。譬诸草木之生,但得根株着土,遇着和气暖日固是长养他的,遇着严霜烈日亦是坚凝他的。盖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原是变动周流。此便是学问头脑,便是孔门教法。若不见得良知本体,只在动静二境上拣择取舍,不是妄动,便是着静,均之为不得所养,欲望其有成也难矣哉。(《东游会语》)

他讲经世,讲事上磨练。他居然指摘静坐,居然提出古儒家的修学方法。有些话简直像清代大师说的。假使抛开其他的玄谈,而只看他这些话,你也许要疑惑他是个事功派或实用派了。自然他也承认静坐自有其相当的用处,也算一种方便法门,但总不认为究竟法。良知无间于动静,所以致良知也无间于动静。我们必须从动静顺逆当前应感极复杂的境界中煎销磨练出来,方能真有得力处。若专去习静,那便是讨便宜,其结果会喜静厌动,这种工夫是靠不住的。这种地方最足表现时代精神,也最足表现王学的特色。然而后来讲王学的专宗右派,把这些地方全给他抹杀了。考龙谿所以致纷纷之议者,大部分由于他的四无说。《龙谿集》中有一篇《天泉证道纪》,其大概是:

阳明夫子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绪山钱子谓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先生谓夫子立教随时,谓之权法,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绪山谓若是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先生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根转。若执着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时夫子将有两广之行,……晚坐天泉桥上,因各以所见请质。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问。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世间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至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却须进此一格,始为玄通。德洪资性沈毅,汝中资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为善学耳。

天泉证道是晚明思想界一大公案。东林学派即专攻无善无恶四字而并上及于阳明。至刘蕺山黄梨洲则谓《天泉证道纪》与阳明平日所言不类,疑其为龙谿自己学说。且引邹东廓《青原赠处记》相对勘。其实天泉证道一事,钱绪山所编《阳明年谱》及《传习录》均有记载,“四有”“四无”之说,与《龙谿集》中所载并无多大差异。念庵与绪山书谓闻之黄洛村,亦正与此处所述相同。可见《天泉证道纪》决非龙谿一家之私言,不能单据《青原赠处记》来疑它。至于“四无”之说,虽由龙谿自己证悟出来,但与阳明本旨实相贯通,所以阳明亦甚称许之。王学本包含一种自然主义,本不拘泥迹象。直往直来,任天而动。善恶双泯,尧桀两忘。“四无”之说,实为其应有的结论。然而龙谿在这一点上实在还没有大放厥辞。要看到这种自然主义的充分发展,还有待于泰州学派。比起泰州学派,龙谿倒还算谨严的。

泰州学派的开创者王心斋,是阳明门下最奇怪的一个人物。他名艮,字汝止,生于宪宗成化十九年(1483),卒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寿58岁。他原是一个盐丁,并没读过几本书。他常常袖着孝经论语大学,逢人质难,久则能信口谈解。以经证悟,以悟证经。有所得辄向人讲授。并榜其门曰:“此道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论老幼贵贱贤愚,有志愿学者传之。”后来往江西访阳明,毫不客气,昂然上座。及反覆论致知格物,乃大叹服曰,“简易直截,吾不及也”。遂下拜称弟子。退而寻思,间有不合。悔曰,“吾轻易矣”。明日入见,且告之悔。阳明曰,“善哉,子之不轻信从也”。心斋复上坐辩难,久之,始大服,遂为弟子如初。阳明谓门人曰,“向者吾擒宸濠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矣”。后阳明归越,心斋从之。既而叹曰:“千载绝学,天启吾师,可使天下有不及闻者乎?”遂自创蒲轮,招摇道路,一直讲学到北京。当时阳明之学,谤议蜂起。而心斋冠服言动,不与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门之在京者劝之归,阳明亦移书责之,他才返回会稽。及阳明卒,他回家设教。同门会讲者,常请他为主席。心斋之学,以悟性为宗,以反己为要,以孝弟为实,以乐学为门,以太虚为宅,以古今为旦暮,以明学启后为己任,以九二见龙为正位,以孔氏为家法。有以伊傅称之者,则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谓奇遇。如其不遇,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看他热心经世处,和龙谿没有两样,这正是从阳明万物一体的思想一脉演来。他提倡一种尊身主义,一种自我中心主义。他把身看得很大,自尊,自信,赤身承当,以天下为己任。他说:

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宏道,是至尊者身也。道尊则身尊,身尊则道尊。故学也者,所以学为师也,学为长也,学为君也。以天地万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万物。舍此皆妾妇之道。(学案引)

他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以一身撑持宇宙。他岸然以师道自处,甚至以君道自处。磊磊落落,一点媕婀媚世之态也没有。他讲“格物”的“格”字如“格式”之“格”。他要以身为家国天下的“格式”,换句话说,就是要以身作则。己身爱则一家爱,一国爱,而天下皆爱;己身敬则一家敬,一国敬,而天下皆敬。这不是以身为家国天下的“格式”么?这不是以身作则么?身为本而家国天下为末,家国天下是跟着身走的。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反己正是格物的实功。这就是有名的“淮南格物说”。这样讲法,个人地位特别重要。帅天下以仁,帅天下以让,“出为帝者师,处为天下万世师”。看这样一个人何等的伟大。这是一种大我主义,一种健全的个人主义,也正是一种时代精神的表现。在这里个人主义和万物一体主义融洽无间,群和己简直不可分了。心斋还有一个最为人所传诵的《乐学歌》。其辞云: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从前周濂溪曾教二程寻孔颜乐处。阳明也说:“乐是心之本体。”至如曾点庄周康节白沙辈,大抵专向“乐”这一路走。这个乐字原是自古所重。但特别提出“乐学”二字作宗旨,却要算心斋的发明。所谓“乐”,不过是生机畅遂的意思。生机畅遂则乐,生机阻抑则不乐。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哭乎其不得不哭,笑乎其不得不笑。一片天机,洒落自在。这种自得之乐,是超乎富贵利达之乐,是通乎贫贱患难之乐,是人心本体的真乐。倘能不为私欲所缠绕,则生机自然畅遂,本体真乐自然呈现。所谓“学”,亦不过任此本体,使生机常常畅遂,不为私欲所戕害而已。“乐”是生机畅遂,“学”亦正是学此生机畅遂。只要使生机畅遂,那就是“乐”,也就是“学”。所以说,“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乐”和“学”融成一片,洒洒落落,任天而动,这里充满着自然主义。《心斋语录》载:

一友持功太严。先生觉之曰,“是学为子累矣”。因指斩木者示之曰,“彼却不曾用功,然亦何尝废事”。学本是学此乐,本是要使生机畅遂;若用功太严,反妨害生机的自然发展,反成苦事,倒还不如不学。至理并妙道,运水与搬柴。只如那斩木者平平常常自自然然的做将去便了,何必用什么功。心斋曾与徐波石散步月下,波石刻刻检点,他就厉声道:“天地不交,否。”又一夕,和波石至一小渠,他立即跳过,顾谓波石道:“何多拟议也?”心斋指点人处类如此。在日用常行中,直往直来,当机立断,全是一种自然主义。后来他的儿子东崖,继承家学,把他的乐学主义尽量阐发,更表现自然主义的色彩。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东崖语录》)

由此可以想见东崖的学风,亦可以想见心斋的学风。

阳明门下以泰州一派为最盛。从王心斋发端,中经徐波石,赵大洲,颜山农,何心隐,罗近溪,周海门,陶石篑……发皇光大,一代胜似一代。颜何一派,流入“狂禅”,另详下章。其余诸人亦不能一一叙述。兹只把最重要的罗近溪讲一讲:

罗近溪名汝芳,生于武宗正德十年(1515),卒于神宗万历十六年(1588),寿74岁。少读薛文清语,谓万起万灭之私乱吾心久矣,今当一切决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决志行之。闭关临田寺,置水镜几上,对之默坐,使心与水镜无二。久之而病心火。偶过僧寺,见有榜急救心火者,以为名医,访之则聚徒而讲学者也。近溪从众中听良久,喜曰,“此真能救吾心火”。问之为颜山农,得泰州王心斋之传。近溪闻其言,如大梦得醒,明日五鼓即往纳拜为弟子,尽受其学。其后山农以事系留京狱,近溪尽鬻田产脱之,侍养狱中六年,不赴廷试。及归田后,身已老。山农至,近溪不离左右,一茗一果必亲进之。诸孙以为劳,近溪曰,“吾师非汝辈所能事也”。楚人胡宗正,故为近溪举业弟子,已闻其有得于易,反北面受学焉。大抵近溪十五而定志于张洵水,二十六而正学于山农,三十四而悟易于胡生,四十六而证道于泰山丈人,七十而问心于武夷先生,其生平进学历程约略如此。其学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须把持,不须接续,当下浑沦顺适。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无之非学。学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为心之本体,沉滞胸膈,留恋景光,是为鬼窟活计,非天明也。论者谓龙谿笔胜舌,近溪舌胜笔。微谈剧论,所触若春行雷动。虽素不识学之人。俄顷之间,能令其心地开明,道在眼前。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当下便有受用。其语录载:

昆阳州守夏鱼请曰:“恒谓圣贤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劳而去之益远。岂知性命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间,言动事为,其停当处,即与圣贤合一也。”罗子曰:“停当二字,尚恐未是。”夏守瞿然曰:“言动事为可不要停当耶?”曰:“可知言动事为方才可说停当。则子之停当,有时而要,有时而不要矣。独不睹兹柏林之禽鸟乎?其飞鸣之相关何如也?又不观海畴之青苗乎?其生机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当求之,则此鸟此苗何时而为停当,何时而不为停当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造化之妙,原是贯澈浑融。吾子蚤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无往非此体。岂待言动事为方思量得个停当?又岂直待言动事为停当方始说道与古先圣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见,则未临言动事为固是错过,而既临言动事为,亦总是错过矣。”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昼夜。吾人心体未尝一息有间。今当下生意津津,不殊于禽鸟,不殊于新苗,往时万物一体之仁,果觉浑沦成片矣。欲求停当,岂不是个善念?但善则便落一边。既有一边善,便有一边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昼夜相通?如何能得万物一体?颜子得此不息之体,其乐自不能改。若说以贫自安而不改,浅之乎窥圣贤矣。”

宇宙间只此一片生机洋溢,禽鸟飞鸣,新苗萌茁,皆天机鼓动而不能自已。这原是超乎善恶的,无所谓停当不停当。无论怎样严正的道德家,他能就鸟语花香加以善恶的判断么?人生朝作夜息,饥食渴饮,推而至于爱亲敬长,成仁取义,也无非此一片天机流行,如花自开,如鸟自鸣。这一点自然不容已的生机,通乎人物,通乎圣凡,通乎大人赤子。只此便是“仁”,便是“乐”,与世俗苦乐善恶不啻云泥之别。近溪常把“仁”和“乐”混在一起,讲得极亲切,如云:

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也。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即是圣贤之所谓仁。盖此仁字其本源根柢于天地之大德,其脉络分明于品汇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则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则欢爱无尽。盖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机。故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故曰,“仁者人也”。此则明白开示学者以心体之真,亦指引学者以入道之要。后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蘖,生化浑融,纯一无二;故只思于孔颜乐处竭力追寻,而忘却于自己身中讨求着落。诚知仁本不远,方识乐不假寻。

看他无论讲“仁”,讲“乐”,都只是从生机上讲。就从这生机二字上,他推演出多少微言妙谛来。我们简直可以称他为生机主义者。他有一段最深切的话:

向从《大学》至善推演到孝弟慈。尝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家,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国,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国之孝弟慈而观之天下,亦未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缙绅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又由孩提少长以推之壮盛衰老,孩提少长皆是爱亲敬长,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也。又时乘闲暇,纵步街衢,肆览大众,其间人数何啻亿兆之多,窥觑其中,总是父母妻子之念固结维系,所以勤谨生涯,保护躯体,而自有不能已者。故某自三十,登第归山,中间侍养二亲,敦睦九族,入朝而遍友贤良,远仕而躬御魑魅,以至年载多深,经历久远,乃叹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将出来。盖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孙,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孙是替天命生生不已显现个肤皮,天命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长慈子孙通透个骨髓。直竖起来,便成上下今古,横亘将去,便作家国天下。孔子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其将中庸大学已是一句道尽。孟氏谓“人性皆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将大学中庸亦是一句道尽。

他看全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是一个生命之流,即显即微,即天即人,纵横上下,沦浃融贯,全无丝毫间隙,既亲切恳到,又广大深远,从来讲孔家哲学的还没人讲得这样彻骨彻髓。这真可算是一种唯生论。他还有一段很精彩的话:

方自知学,即泛观虫鱼,爱其群队恋如,以及禽鸟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鸣相应,浑融无少间隔,辄恻然思曰,何独于人而异之?后偶因远行,路途客旅相见,即忻忻谈笑终日,疲倦俱忘,竟亦不知其姓名,别去,又辄恻然思曰,何独于亲戚骨肉而异之?噫!是动于利害,私于有我焉耳。从此痛自刻责,善则归人,过则归己;益则归人,损则归己。久渐纯熟,不惟有我之私不作间隔,而家国天下翕然孚通。甚至肤发不欲自爱,而念念以利济为急焉。三十年来,觉恕之一字得力独多也。

他不断说以恕求仁,本来也是老生常谈。但经他发挥起来,却真使人恻然心动。他看物我之间,息息相关,本着自己那点一体不容已的心情,专从事于利世济人。他肯牺牲,肯管闲事。如语录载:

先生过麻城,民舍失火,见火光中有儿在床。先生拾拳石号于市,出儿者予金视石。一人受石出儿,石重五两,先生依数予之。其后先生过麻城,人争观之曰,此救儿罗公也。

这种做法,叫普通的道学先生看来,已稍嫌张皇。然而近溪犹不止此。他有时候太热心了,简直什么嫌疑都不避。如:

一邻媪以夫在狱,求解于先生,辞甚哀苦。先生自嫌数干有司,令在座孝廉解之,售以十金,媪取簪珥为质。既出狱,媪来哀告,夫咎其行贿,詈骂不已。先生即取质还之,自贷十金偿孝廉。不使孝廉知也。

像这样行贿的事,不必说道学先生,稍自好者谁肯沾手?然而近溪放手做去,自赔十金,代人行贿,名利两丧,全不顾惜,他只知道救人而已。又如:

耿天台行部至宁国,问耆老以前官之贤否。至先生,耆老曰:“此当别论,其贤加于人数等。”曰,“吾闻其守时亦要金钱”。曰,“然”。曰,“如此恶得贤?”曰:“何曾见得金钱是可爱的。但遇朋友亲戚所识穷乏便随手散去。”

他这样满不在乎,无怪乎杨止庵议他:

……用库藏充馈遗,归者如市。……归来请托烦数,取厌有司。……

这种路数显然带游侠气味,已经完全是颜山农何心隐一流人物,和普通儒者面目大不相同了。

(二)右派王学

黄梨洲说:“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意。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明儒学案》卷十六)

大概浙中之学近左方,江右之学近右方。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兹单就双江念庵塘南讲一讲:

聂双江名豹,字文蔚,生于宪宗成化二十三年(1487),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1563),寿77岁。累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少傅,赠少保,谥贞襄。当阳明在越时,双江以御史按闽,过武林,渡江往见。去后复上书,阳明答之。即现在《传习录》中所存《答聂文蔚第一书》也。及阳明征思田,他又上书问学,于是又有《答聂文蔚第二书》,亦存《传习录》中,阳明既没,双江时官苏州,曰:“昔之未称门生者,冀再见耳。今不可得矣。”于是设位北面再拜,始称门生。以钱绪山为证,刻两书于石以识之。后为辅臣夏贵溪所恶,逮系诏狱,逾年始出。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澈,万物皆备。乃喜曰:“此未发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从此出矣。”于是始与来学立静坐法,使之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是时同门为良知之学者,以为未发即在已发之中,盖发而未尝发,故未发之功却在发上用,先天之功却在后天上用。他们都不赞成双江的说法。王龙谿黄洛村陈明水邹东廓刘两峰各致难端,钱绪山至谓“未发竟从何处觅”。只有罗念庵深相契合,谓“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着,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两峰晚乃信之,曰:“双江之言是也。”双江曾把他们的反对论调总括为三端:

疑予说者,大略有三:其一谓道不可须叟离也,今曰动处无功,是离之也;其一谓道无分于动静也,今曰工夫只是主静,是二之也;其一谓心事合一,仁体事而无不在,今曰感应流行着不得力,是脱略事为类于禅悟也。(《寄王龙谿》)

这些反对论调虽自各方攻来,然而双江根据自己的切实体验,根据自己的得力处,坚决主张,断然不惑,他是振振有辞的。他辩护自己的主张而反击他们道:

源泉者,江淮河汉之所从出也;然非江淮河汉,则亦无以见所谓源泉者。故浚源者,浚其江淮河汉所从出之源,非以江淮河汉为源而浚之也。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所从出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应变化所从出之知,而即感应变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处,而遗其悬象著明之大也。(《答许玉林》)

心无定体之说,谓心不在内也,百体皆心也,万感皆心也。亦尝以是说而求之,譬之追风逐电,瞬息万变,茫然无所措手,徒以乱吾之衷也。(同上)

夫无时不寂,无时不感者,心之体也。感惟其时,而主之以寂者,学问之功也。故谓寂感有二时者,非也;谓工夫无分于寂感,而不知归寂以主夫感者,又岂得为是哉?(《答东廓》)

感上求寂,和上求中,事上求止,万上求一,只因格物之误,蔓延至此。(《答邹西渠》)

子思以后,无人识中字。随事随时,讨求是当,谓是为中而执之,何啻千里。明道云:“不睹不闻便是未发之中。”不闻曰隐,不睹曰微,隐微曰独。独也者,天地之根,人之命也。学问只有此处,人生只有这件,故曰天下之大本也。慎独便是致中,中立而和生焉,天下之能事毕矣。(《答应容庵》)

龟山一派,每言静中体认,又言平日涵养。只此四字,便见吾儒真下手处。考亭之悔,以误认此心作已发,尤明白直指。(《困辨录》)

或问周子言静,而程子多言敬,有以异乎?曰:均之为寡欲也。周曰无欲故静,程曰主一之谓敬。一者,无欲也。然由敬而入者,有所持循,久则内外斋庄,自无不静。若入头便主静,惟上根者能之。盖天资明健,合下便见本体,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厌弃事物,赚入别样蹊径。是在学者顾其天资力量,而慎择所由也。近世学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静为禅学,主敬为迂学,哀哉!(同上)

看这些话可知双江立论之大概。他确乎把握住一个枢机,对于致良知别有会心,故言之真切如此。本来未发已发问题是宋明道学界一大公案。自从周濂溪有主静立极之说,后来程子以“静”字稍偏,恐易生流弊,乃改用一“敬”字。但程门诸子即已发生分歧,最明显的如:李延平继承杨龟山罗豫章的传统,默坐澄心,体验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是专走未发一路;同时胡五峰有“察识端倪”之说,是专走已发一路。朱子虽早从延平,但于未发一着,并未得力。及遇张南轩,得闻五峰之学,对于“察识端倪”之说倒切实体会一番。但不久他感觉“急迫浮露”“无深潜纯一之味”“浩浩茫茫,无下手处”,乃复归于延平。几经反覆,乃又觉得还是只有程子妥当,延平之说终嫌稍偏。所以最后仍提出“敬”字作主脑,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未发已发,双方兼顾。这场公案一时总算解决了。但朱子是二元论者,他的解决方法终不能融洽无间。及阳明提出个致良知,“良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之后,更无已发”,真可谓一了百当。然而他的门下又起分化了。双江以归寂为宗,专走未发一路,认已发无功夫可用;和他的许多同门,专走已发一路,而认未发上无功夫可用者,恰相对立。他所指摘当时已发派的毛病,和朱子所指“察识端倪”的毛病,也正相类似。他不把致良知的“致”字当作依照良知做去的意思,而当作一种收摄凝聚的功夫。愈收摄就是愈推致。这虽和阳明南京以前所走路径相合,但于致良知的口诀显然有所转手,所以才遭受同门的环攻。但是他有实在功夫,确乎能挽救左派猖狂之病,所以后来讲王学的很推重他。这种情形到罗念庵就更明显了。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