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今晚可以多少奢侈一下吧。”
春天傍晚的大街上仍旧人流涌动，马鲁克一面在这涌动的人流中左右侧身而行，一面将手伸向怀中再次确认钱包的位置。
厚实的钱包，沉甸甸的重量，全部因为今日红火的生意。
运入古都那满满一马车的毛织品，竟在瞬间便被抢购一空。
赚了大钱，马鲁克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个子小小的马鲁克虽然看上去年龄很小，但却是位经验丰富游历多地的商人。
即便是如此成熟的马鲁克，像今天这样幸运的事情也很少遇到。
古都此刻正在进行春季大市。
往年不曾有过的春季大市，正是为了庆祝帝国皇帝康拉德五世与皇后赛蕾斯迪努结婚而作为特例举行的。
正在赶赴东王国采购毛织品的马鲁克偶然间听到了大市的消息，随后便赶赴古都。或许是神灵的加持，或许是偶然的幸运，大赚一笔的马鲁克接下来可以将买卖铺得更大些了。
由于是庆祝的大市，路边接踵而至的商人们也和自己一样来自不同的地区。
除了帝国本地的商人外，也有来自东王国和圣王国的商人。街上甚至能看到来自遥远联合王国的商人。
而此次购买马鲁克毛织品的买家，也用磕磕绊绊的帝国语介绍自己是从联合王国远渡重洋而来的商人。
“那今天要挑战一下哪家店呢？”
常年都在旅行的商人马鲁克，有一个独特的爱好。
美酒与美食。
事事节省金钱的旅行商人，往往会在下榻的旅馆内解决就餐问题。
可无论在哪个城市，旅馆内提供的无一例外都是面包和菜汤。若是能加上些奶酪，便已算是美味了。
所以马鲁克才会四处寻找酒馆。
城市繁荣如古都，一定会有一间令人惊讶的酒馆。
自己选择的店铺若是“正合己意”自然最好，若是“走眼误看”，也不失为人生之中的一段笑谈。
对马鲁克而言，选店是一种兼顾眼力与运气的游戏。
他一面留恋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酒馆招牌，一面在古都信步而行。而两侧酒馆中洒出的微弱灯光及欢快的嘈杂声更提高了他的期待。
“……真是家奇怪的店啊。”
马鲁克在一家洋溢着异国风情的酒馆前停了下来。
仿佛从童话之国被选中，随后被整店搬来直接镶嵌到古都大街上。这家店竟给人以如此的感觉。
店名是用没见过的文字书写的，不知是什么意思。
既然已将招牌挂了出来，店家为什么不用客人能够认读的文字书写呢？想到这里，马鲁克苦笑了一下。
是店家不想做生意吗？又或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用灰泥和木头建造的店铺似乎不仅在建筑材料上与其他酒馆不同。
这样看来，店里的料理应该会不错吧。
西边的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可马鲁克腹部的空虚已经到达临界点。
虽然也可以再看看马夫宿舍大街上的其他酒馆，但粗粗望去再看不到如眼前这家酒馆般有趣的存在了。
“好吧，那就这家了。”
喃喃自语的马鲁克将格子门缓缓地拉开了。
“欢迎光临！”
“……欢迎。”
就好像被这明快的声音所吸引般一步踏入店内，映入眼帘的是几乎客满的环境。
在不是那么宽敞的店中，马鲁克发现柜台前还有一个空位，他左突右挤一路走到柜台前坐了下来。
这是家好店，第一印象合格。
选择顾客迎门的酒馆会“中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没有哪家劣等店铺会坐满客人的道理。
马鲁克仔细环视店内，随后忽然笑了出来。
墙上贴满了菜单，不过都是些闻所未闻的料理。
自己此刻希望的当然是美食美酒。不过若是有什么珍稀之物定会更加惊喜。
这家店真是令人期待满满。在这家店中，一定能享受到此前从未体会过的味道。
“您想点些什么？”
黑发女服务生将用小皿盛着的小菜端过来后，微笑着对马鲁克问道。
“那个，其实我本想喝杯啤酒来着……不过如果可能，请给我上只能在这里喝到的‘独家酒’。然后……请上些有特色的下酒菜。”
“好的，请稍等。”
女服务生带着朝气满满的微笑回复后，便向料理人传达了些什么。听他们相互之间的称呼，料理人好像叫阿信，而女服务生好像叫小忍。马鲁克从未在这附近听到过类似的称呼。
店面虽小，但店员不少。男性两人、女性三人。其中一位女性明显是位少女。
在等待酒菜上桌的空当，先试一下小菜。
这是将白身鱼炸透之后，勾上黏稠芡汁而成的一道料理。
入口一试，不禁发出感叹。
口感一流。
酥脆的部分与勾芡的部分，以及白身鱼入口后“崩塌”的部分都非常美味。而且勾入芡汁后整道料理已经完全入味，更衬托了白身鱼的清淡口感。
真是种令人不禁嘴角上翘的好味道。
这最先出手的一盘小菜便已如此惊艳。一口两口便可吃完的菜量也是别出心裁。令食客在不知不觉中便想要再点一份。
坐在身边的其他客人大多数都在饮用啤酒。
被称为“先来一杯生啤”的啤酒似乎是这家店的招牌啤酒。虽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牌子，不过应该是古都附近的酿酒厂酿造的吧。
由于小规模酿酒厂无法生产桶装啤酒，而且更无法将啤酒售卖到远处，这些酒厂所酿造的啤酒大多都在本地出售。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商人也会遇到自己不知名字的美味啤酒，这本不足为奇。
马鲁克希望能品尝一下那人气极高的传说中的拉格啤酒。
店内响彻“干杯”的高喊声，而大家所用的都是玻璃啤酒杯。
注满了金黄色酒液的透明啤酒美得不可方物。仅从邻座食客手中所持酒杯来看便可知品相一流，想来一定价格不菲。
哎呀，刚才自己要是也点上一杯啤酒就好了。为什么每每看到他人吃喝就会想要点同样的东西呢？
辛苦工作后，来上一杯，真是令人惬意。周身的疲惫被微微苦味的金黄色液体冲入胃腑，那种感觉真是无可替代。
看着眼前这位常客模样的匠人享受般的一口干掉杯中啤酒，马鲁克不自觉地开始咽口水。
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贯彻初衷才是最重要的。
今天要吃些“珍稀”的食物。难道自己不正是为了这个初衷才踏入店内的吗？
看到周围食客用餐的样子，好像每道料理都很美味。
那店里会给自己上什么料理呢？马鲁克焦急地等待着。这时，刚才的女服务生端着一个小竹篮走了过来，篮内似乎正是自己期望的“珍稀”食物。
是栗子。
而且是没有去掉刺壳的栗子。颜色比马鲁克想象的更深。
不过，时令不对。栗子是秋天的食物，现在还是春天。
“让您久等了，这是海胆。”
“海胆？”
耳边回荡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马鲁克怯怯地向篮中窥去。果然不是栗子。
毛刺的一部分已被切开，内中“坐镇”的是如树木果实大小的橙黄色块状物。
为什么？为什么眼前这初次相见的食物，竟会令马鲁克的心中升起淡淡怀念之感？
“这是罗生门冷酒。”
“罗生门冷酒……”
与“先来一杯生啤”一样，都是第一次听到的名字。
服务生将陌生的酒液，倒入小小的玻璃酒盅。
伴随着令人愉悦的咕咚声，如谷川清水般澄澈的酒液注满杯中。
真了不起。马鲁克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澄澈的酒液。
无色透明的酒液注入无色透明的器皿之中，仅这一件事便勾起了马鲁克无限的好奇心。
任何种类的酒液都会带有颜色。虽然有传言称“火酒中存在透明颜色的种类”，可马鲁克从没见过更没喝过。
稍稍喝上一口，顺滑的口感令人震惊。
这究竟是什么酒？不是麦酒，也非果酒。
作为一名旅行商人，他曾目睹过人们使用各种原料酿造的酒类。而如此澄澈的酒还是初次看到。就味道而言，有点像用南方种植的大米酿造的米酒，不过那应该是种黏稠而浑浊的酒才对啊。
酒味微似果实的甘美味道，马鲁克刚想再尝一口，谁知杯中已经无酒。
美酒如川。
这绝不是那种华而不实的酒，而是一种与啤酒和苹果酒完全不同的类型。酒的度数很高，但依然令人有开怀畅饮的欲望。
这种被称作“冷酒”的商品，应该可以大卖。
作为成熟老练的商人，马鲁克的直觉这样告诉自己。
马鲁克的家乡位于西斯登马克伯爵领地，是北方三领邦中最为贫瘠的地带。
在这片南北走向的狭长领地内多是崇山峻岭怒海狂波，当地居民家无余财，日日以捕鱼为生。
北海惊涛汹涌，渔夫的一生短暂。马鲁克正因为厌倦了这种生活所以才背井离乡。
拼命央求着贫困的父母让自己学习了书写与算数。此后又经亲戚相助，马鲁克跌跌撞撞地走上了旅行商人之路。而现在的他已经可以说是小有成就了。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此后再稍稍攒上一点钱，便可以在帝国的某处开个小店了。虽然想要经营的商品有很多，不过酒应该是种不错的选择。更令人庆幸的是，自己在帝都造酒司也有人脉，若是能采购到这家店里的冷酒真是个不错的买卖。
这样一来，自己也就真正实现了出人头地的目标。
离别父母，背井离乡，自己必须出人头地。正是带着这份执念，马鲁克才会如此辛劳地工作。今天的交易如此成功，也一定是神明看到了自己努力的结果。
带着冷酒微微的余韵，马鲁克详视海胆。
到底还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当自己在浩瀚记忆中细细搜索之时，忽然从邻座传来一声问候：“好嘛，竟然点了海胆，看来还真是位吃主。”
转头一看，只见一位老僧正在饮酒。他的下酒菜好像是炸雪割芽。
骰子般大小的雪割芽是产于更北地区的贵重春菜，也是马鲁克喜欢的味道。
“我刚才点的是‘珍稀’的料理。”
“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点菜的？看你的样子是常常旅行吧。”
“嗯嗯，我是旅行商人，四海为家。”
“从一段旅程到另一段旅程的人生吗？你的故乡是？”
“我没有故乡。”
由于儿时都是痛苦记忆，马鲁克差点便脱口而出。不过自己的痛苦，没必要向他人诉说。
眼前这位老人外表慈祥，眼中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马鲁克感觉自己已被对方看穿，赶忙抿了一口续杯的罗生门。
面对眼前这位名叫艾德温的老僧，马鲁克向他问起这间名为“居酒屋阿信”酒馆的种种料理。随着问题的深入，马鲁克越发感到此店实为有趣。自己的偶然光顾也算是一次幸运的邂逅。
如果想开店，古都就是个不错的地方，在这里一定能赚上大钱的。马鲁克的内心深深向神明表达着谢意。今天真是太幸运了。
“虽然不同的人对海胆有不同的理解，不过我觉得还是与冷酒更搭。”
说完这最后一句，老僧便笑着将头扭了回去。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而马鲁克则认真凝视起这盘已被自己彻底遗忘的海胆，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马鲁克试着吃了一口，浓厚的香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那是大海的味道。
下一瞬间，关于故乡的记忆骤然在脑海中复活。
强烈的海潮香气令人窒息，马鲁克的内心剧烈摇动。
与其说是美味，不如说是令人怀念更加恰当。这种名为海胆的食物，马鲁克确实曾经吃过。
记忆中涌出的，是粗陋的稻草床与母亲那温柔的双手。
那时马鲁克因身染流行性感冒一病不起，而母亲就陪伴在自己身边，并用她那双因常年在渔场劳作而略显粗糙的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与脸颊。
也正是在那时，他第一次吃到了海胆。但不是作为食物，而是作为治病的药。
他还记着沉默寡言的母亲曾经告诉过自己，这份海胆是父亲在孩童不许接近的光秃岩壁上采获的。
虽然那时母亲说出的名字不是海胆，不过在病床上看到的那个刺球和眼前这个别无二致。
可那时的味道……总令人觉得缺了些什么……
“对不起，我想问一下，雪割芽还有吗？”
站在柜台内侧的黑发料理人听到询问后回复道：
“雪割芽吗？啊，是那个像蜂斗菜的东西吧。还有的。那是客人今天早晨在附近森林采到的。”
“啊，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马鲁克拜托掌柜将雪割芽迅速过水焯一下，切成适当大小后与海胆搅拌均匀。在故乡的山村，这种春天的山菜也作为草药的一种被使用。
“还有这种吃法吗？”
艾德温老先生饶有兴致地窥视着小钵。
颜色比柑橘更深的海胆肉与淡绿色的雪割芽相映成趣，色彩和谐。
送入口中，马鲁克频频点头。正是这种味道。
海胆本身味道浓厚，加上雪割芽那充满“野趣”的淡淡苦味。自己孩童时代品尝海胆时的滋味此刻在口腔中再现。
心心念念，对故乡的怀念几乎令自己泪垂双颊。马鲁克强忍住泪水，饮了一口罗生门冷酒。
他又一次惊呆了，没想到两物相配竟会产生如此美味。
虽然不明白海胆与雪割芽的混合物是否真对感冒有特效，但作为下酒菜肯定是极品无误。
趁着海潮香气渐渐在口腔中扩散时，饮一口酒。
真是种令人不禁闭目遐思的美味。
孩童时代只认为是苦苦的味道，没想到此刻却如此喜爱。
故乡。
此前的旅行中，若是回忆起故乡，想到的只是不停击打岩石的白色浪花以及贫瘠的土地。满脑尽是令人沮丧的景象。
而此刻则完全不同。
自己脑海里浮现的，是春季野山上采摘的山菜和同窗友人，是大海少见的平静面貌和天空中吱吱鸣叫的飞鸟。
此刻，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如此怀念。
马鲁克甚至感觉现在的所见所闻都是一场梦。若是将眼睛合闭后再度睁开，自己便会回到那个时候。
他又点了一杯罗生门冷酒，这次一定要慢慢品味。
父母现在如何了？自己刚成为旅行商人的时候曾给不识字的双亲写过信，不过在那之后就再无联络了。
就如同用手将一条绳子拽出来一般，大脑深处的记忆接二连三地浮现。
“……好想回去啊。”
将最后一口海胆送入口中，马鲁克自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想回去。可真是这样吗？
对于曾经被自己抛弃的故乡，此刻却说出“想回去”这样的话，仅是这点就足以令马鲁克震惊。
再多攒些钱就能开个小店了。此前早已决定，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不会回到故乡。
想到这里，马鲁克的大脑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回去。这不正说明自己从最初便打算回去的吗？
这突如泉涌的滑稽感令马鲁克忍俊不禁。
太好了。其实自己并没有嫌弃故乡，而是想要打消回乡的念头，所以才一直拼命欺骗自己。
看着马鲁克这阴晴瞬变的表情，艾德温与小忍都很是惊讶。这也难怪，刚吃过海胆便又是哭又是笑的，谁看到都会惊讶。
“掌柜，您这里真是家好店啊。”
正在用刀收拾鱼身的掌柜听到这句夸奖之词后露出了谦虚的笑容。
“非常感谢，我们一定再接再厉。”
本想打听打听这家店的销路，试着买些酒类的马鲁克，此刻那种欲望早已荡然无存。就如同自己被什么迷住了一样。不，应该说是自己正在被什么迷住。
异国风的酒馆，祭祀的也是异乡的神灵。
即便是这样，马鲁克也希望能将自己对神的感谢一并奉上。
在居酒屋中所供奉的应该是商业之神吧。如此一来，对马鲁克来说可能也是利益多多。他心中暗暗咏诵感谢的圣句。虽然不知道异乡的神灵能否听到，但此刻马鲁克能做的也只有此事。自己的诚意应该能传递给神灵的吧……
由于邂逅了这家酒馆，马鲁克又有了下一个人生目标。
回到故乡，开一家小小商会，收购伯爵领地的产品转到都市贩卖。以自己作为旅行商人所锻炼出的眼光来看，自己的故乡也会“旧貌变新颜”吧。更何况那里也有城市需要的产品。
这样经营一段时间，然后用赚的钱买条结实的船。这样故乡就会渐渐富裕起来。
越过大海，不仅是帝国，自己的生意甚至可以延伸到东王国、联合王国、圣王国。
比起只在城里开个小店，此时的计划才称得上是宏大的梦想。
虽然梦想宏大，但马鲁克相信可以梦想成真。
“谢谢，我吃好了。真是美味的饭菜。”
小忍听到对方的赞美，脸上再次浮现会心的微笑——这是种令人心情舒适的表情。
“海胆还合您口味吗？”
“嗯，非常好吃。能邂逅您这家店，真是太好了。”
也许自己的这句话会被当作客气话。虽然旅行商人都有口齿伶俐的优点，不过在需要表达真情实感的时候也往往会被人误会本意，这也算是一大缺点。
“非常感谢，欢迎您下次光临。”
此后可能要忙起来了。
从零开始创立商会，绝非易事。
需要将自己此前攒的那些钱都拿出来做本金吧。
再次光顾这家店，可能有点困难。
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可马鲁克却回复了完全相反的话语，“一定会来，不，是绝对会来。”从格子门出店而去，他又一次回头凝视。
一定要将这家店的名字深深记在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