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中寻找中国[1]
孙歌写了一段“对谈小引”,把要说的话都说了,说得很好,我看了有点感动,更多共鸣。不过,照田还要我也写几句话,自然只能以狗尾续之了。
我是做社会经济史研究的,谈认识论,绝非我之所能。孙歌拉我对谈,说是要谈我们的研究,我的研究与她的领域不同,井水犯不到河水,怎么谈呢?我想,要谈,总得谈出些对方也有点兴趣的东西,才可能谈下去,甚至顶顶牛。在台湾和孙歌约好时间之后的那些天,我一直都在努力构思,但越胡思就越是乱想,找不到头绪。直到那个台风来临前夕的早上,走进台大修齐会馆那一刻,我还没有想清楚应该谈什么,怎么谈。没想到,谈话开始,孙歌的一段话,一下子就触到了我那根正在兴奋中的神经。我那个学期在台湾,江湖上跑场叫卖的一个题目,叫作“走向田野的历史学”。场子摆开,我开头吆喝一番的话,都是“从国家的历史到人的历史”。近些年来,我越来越感到,我们所做的研究,要让人看出点门道,还是要先把这个底牌亮出来。于是,我当时接下孙歌的话茬,就扔出了一堆表白自己历史观的话。也许就是这样,后面的谈话,很自然地总转不出认识论的话题。
这样的议题,如果要我写文章,大概永远写不出来的,但以对谈的方式,把自己多年研究时的困惑、思考和反省交代出来,面对着孙歌这样高明和默契的谈话对手,竟然就谈了大半天,有了这篇几万字的稿子。对我来说,这个结果实在是一种意外,读着最后整理出来的这篇文字,我甚至有点释然。最近一些年,我们过去30多年的研究似乎开始引起学界一点兴趣,不时有机会报告一下我们的研究心得;在大学里教书,自己的学生也总是努力地去阅读一点我们写过的东西。不过,在大多数场合,无论是写文章,做讲座,还是指导学生,或者师友间交流,我常常都感觉到似乎存在某种沟通上的隙罅。在很多具体问题的讨论中,无论是赞成、附和甚至仿效,还是商榷,批评甚至诘难,都似乎难免要面对很多误读和误解。究其然,无疑主要是因为自己脑钝笔拙口笨,但在一些历史观、认识论或方法论的前提下存在分歧,也许是更深层的原因。我越来越觉得,很多具体的研究,在讨论时都需要先交代清楚这些认识论的前提。但实际上,很少有合适的场合可以让我作这种交代。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在孙歌的引导下谈了这些想法,虽然有些随意,有些粗糙,有些欠严谨,有些意犹未尽,但总算有了一个表白,至少对要阅读我的研究的学生来说,也算是一种交代。
我对孙歌的“认识”,是从她90年代在《读书》杂志一连发表的三篇关于《在亚洲思考》的文章开始的。这套由沟口雄三主编的丛书中所收一百多篇论文讨论的问题,和我的研究领域较接近。尤其是前面三卷的责编滨下武志,是我最尊敬也很熟悉的师长,他现在还是我的院长,从那时起,他一直和我们在华南乡村一起行走,一起研讨。当我看到竟然有一个做文学研究的人,在《读书》上议论我以为只有我们才熟悉的话题,理解是这么贴近,表述是这样精到,自然眼睛一亮。我很惊讶,也很兴奋,竟然能够从一位做文学和思想史的同辈学者中找到知音,以至于后来在我们其实次数不是太多的交往中,总像老朋友一样,聊起很多话题都欲罢难休。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们每次的谈话,我都是不得要领的。她谈的东西,我都是不懂装懂夸夸其谈地回应;我谈的话题,她却总是努力放进她的思想框架中。不过,在谈话中那种思维的契合和思想的共鸣,却是印象深刻,享受无穷。在我答应做这次对谈的时候,既心怀期待,又内心虚张,就是为以往这些感受所驱使;我之所以在走入台大修齐会馆时还不知谈什么,但当孙歌开头说了一番话我就迫不及待要把话接过去,相信是以往这些经历的延伸。这种经验让我相信,研究课题、研究领域和具体见解的差异,并不构成学术的畛域。学术的奏鸣曲只有由不同的乐器分别奏出不同的音符才能合成,当然,节奏的呼应与旋律的共鸣可能更是关键。
这次对谈是为在《人间思想》上刊出而做的。把交谈的声音转换成文字记录其实是一件痛苦的事,首先要感谢在原始录音稿基础上进行文字加工的《人间思想》编辑张静女士,我的语言表达特别笨,话说得语无伦次,一定令她痛苦不堪。我看到记录稿的时候,也有点不能相信,如此混乱的语句和词不达意的表达,在对谈的现场,孙歌怎么好像都能听明白呢?由此可见,在共享问题意识的前提下,讨论到了一定深度之后,词语就不是唯一传达意义的手段了,在这一意义上,文字书写其实是很难直接取代和再现对话现场的。但我们毕竟还是想以文字形式把我们的对话同大家分享,于是,用了一番功夫,把文字记录稿重新整理,删掉了很多重复和枝节的内容,把很多阅读不通的文句改到稍为通畅,在尽可能保存对话原意的前提下,也补充了一些令思路连贯起来的内容。承蒙照田兄、士明兄不弃,决定把文稿分两期刊出,同时再以单本印行,并允把前几年两位年轻学者同我作的访谈附上。单行本需有一个书名,经我提议再由孙歌改定为《在历史中寻找中国:关于区域史研究认识论的对话》。这个题目看起来有“作大”之嫌。为什么用这样一个题目?我在提出建议的当时,发了一个邮件给孙歌、照田和士明,解释我当时的想法,我在邮件中写道:
第一,“寻找中国”,意味着我的研究不以“中国”为一个不言而喻的历史主体,这是对谈前我要表达的立场;
第二,既然中国不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历史主体,那么,我们深入其中去寻找“中国”的那个“历史”,逻辑上就不是“中国”的历史,而是由人的行为建构的历史,中国必须在这个历史中才能够被认识;
第三,既然“中国”是通过历史来认识的,那么,不管这个历史是国家的历史还是地方或区域的历史,都是一样重要的,整体还是局部也都有着同样的意义,不会因为把中国当作整体,就要把区域看作局部,在这样的角度,普遍性问题和整体性问题都可以带出来了。
以上是将邮件原文只字未增地粘贴上来的。现在看来,这些想法还可以作更多的发挥和补充,文字也需要再修饰,但我在这里只以原文照录,是想忠实地保存我想到用这样一个标题时的即时想法,这种即时的思想,也许相对来说比较接近“人间”吧!
甲午孟春于广州
[1]本文是刘志伟、孙歌《在历史中寻找中国:关于区域史研究认识论的对话》(东方出版中心,2016)一书的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