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小说

恐怖小说

我们读李贺的诗,只觉得凄恻、艳丽、诡谲、神秘,时有鬼气,难怪人家称他是鬼才。鬼气是鬼气,不损其美。《苏小小墓》一篇,他能把一个坟场、一个幽灵,写得那么美。《聊斋志异》中多讲狐鬼,真正有意渲染恐怖的作品却不多。《尸变》是一篇恐怖的小说。夜深人静之际,停尸房里,女尸起而杀人,奔而逐人,穷追不舍。这自然是迷信,但我们由此可以看出蒲氏制造悬念、渲染气氛的高明手腕。

故事发生在一家临街的小旅店里。情况非常特殊,旅店客满,而店主子妇新死,于是,迟到的四位客商竟住进了和停尸房相通的一间房子。一面是客商“坚请容纳”,一面是店主“似恐不当客意”,这是说明客商住进停尸房这一情节的合理性。《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再离奇,再耸人听闻,也要还你一个合情合理的情节,让你挑不出一点儿勉强的地方。这是蒲氏的本事,也是他非常注意、非常坚持的地方。客商一路奔波劳碌,疲惫不堪,急于休息,不挑剔居住条件,固然是不得已;店主要揽客,图赚钱,既然客人不挑,乐观其成,亦在情理之中。“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沉吟”才思得一所,说明他介绍那么一间房子的时候,也不无犹豫和顾虑,所以说“似恐不当客意”。停尸房的情况,蒲氏略加点染,一是“灯昏案上”,二是“纸衾覆逝者”。鬼尚未出来,已是鬼气拂拂。四客奔波疲极,唯思一榻,竟将就住下。看来都是无神论者,否则的话,再困也不至于睡在与停尸房相通的房间里。其中三人沾枕就着,“鼻息渐粗”,黑甜一梦,不知所之。我们不能不对三人的勇气表示由衷的钦佩,如果在晋宋之际,这三位客商一定会被刘义庆编进《世说新语》的《雅量》一栏。倘若四客都是酣睡不觉,则恐怖的场面就将死无见证,幸好四客中有一人尚在朦胧迷糊之中,他因此而不幸成为恐怖事件的目击者,又因此而成为大难不死的幸存者。

先是听到灵床上“察察有声”,未见其鬼,先闻其声。接着,借着灵前灯火,看到女尸揭衾而起,慢慢进入卧室,恐怖的戏剧从此拉开了序幕。对女尸的样子,小说有八个字的描写:“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亏得客商惊恐之余,还能注意到女尸的面色和额上的生绢。只见女尸俯身对着客商一个一个地吹气,那位朦胧的客商此时此刻没有晕过去,也没有大声呼救,已是很不简单,他的心理素质应该说是相当不错的了。“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唯恐被尸鬼发觉他还活着,这是他自我保护的必然反应。尸鬼俯身,对着几位客商,一个个地吹过以后,也对他吹了一阵,然后就走了出去。那位客商在被子里只听得纸衾的声音。整个过程和动静完全从这个受惊的客商的感受去描写,所以显得格外恐怖。读者读着读着,仿佛置身其中,毛骨悚然。客商听得女尸出房,悄悄掀起被角,偷偷一看,那女尸又回到尸床上,若无其事地躺下了,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客商悄悄地用脚蹬了蹬他的三位伙伴,发现他们一动不动,已经死去。孤掌难鸣,他越想越怕,苦思无计,求生的欲望使他鼓起勇气,偷偷穿起衣服,准备逃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谁知这时女尸那边又传来纸衾的声音,大概是女尸听到了这边有动静,怀疑这边还有活口,想过来“补枪”。客商一看不行,赶快装死躺下,缩进被里。那女尸又来,吹了一阵才走。从小说的角度来说,这是有意制造曲折。听女尸又躺下,客商赶快蹬上裤子,鞋也顾不得穿就往外飞跑。女尸立即起床,要来抓他,女尸刚起来,客商已将门闩拔开,真是千钧一发。客商光脚,一路狂奔,女尸尾随其后,紧追不舍。客商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但是旷野之中,凄厉的呼救声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本想去敲店主的门,又怕耽搁时间,被女尸追上。好不容易看到一座寺庙,里面隐隐传出敲木鱼的声音,客商发疯似的敲击山门,可念经的和尚不明底细,又不敢开门。眼看就要被女尸追上,客商借着一棵大树和她周旋,女尸伸手抓他,竟“抱树而僵”,客商也昏厥倒地,故事戛然而止。后面便是一点尾声。尾声中令人难忘的一幕,是女尸的可怕:“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立拔,乃得下。”不难想象,这双魔爪如果用来抓人,那将是多么的恐怖!

尸鬼虽然可怕,但真正的恐怖,不是女尸的面目如何狰狞,而是人对死亡的恐惧。而且这种死亡的威胁悄然而至,让人猝不及防。卧榻之旁,咫尺之遥,躺着如此凶残之女尸,四位客商竟没有一点儿防备的措施,没有应急的预案,没有一点儿心理的准备。难怪当灾难从天而降的时候,三人死去而不知如何死去。一人受尽惊恐,侥幸得脱,仅以身免。虽然大难不死,但那种心理的创伤大概是终身不愈的了。那恐怖的一幕,恐怕将成为他心中永远无法摆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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