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白猿

卡拉无限温柔地照料着这个失去父母的小孩子,她心里暗自纳闷:这小家伙为什么不像别的母亲的小猿那样身强体壮、行动敏捷。她捡来的这个小家伙差不多一年之后,才学会了独立行走,至于攀缘能力——我的天哪,他可真是笨得够呛!

有时候,卡拉会和部落里年长的母猿们谈起这个寄托着她无限希望的年幼的命根子,但是,这些母猿也弄不明白,一个小猿学习照顾自己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怎么这个“小猿”会这么迟钝、这么低能。想想看,卡拉已经收留他十二个多月了,可是到现在,他连自己独立找食物都做不到。

其实,这个小猿在被卡拉领养之前,就已经有十三个月大了,如果那些老猿们了解这个情况,他们一定会觉得这孩子不可救药了,因为他们自己部落里的小猿们两三个月时的本领就比这个古怪的小家伙二十五个月时的本领要大得多。

卡拉的丈夫塔布拉特对此也非常恼火,要不是卡拉一刻不停地守着,他早就把那个低能的小家伙扔到一边儿去了。

“他永远也成不了出色的巨猿,”他对妻子发牢骚说,“你得一直带着他,保护他。他能给我们这个部落带来什么好处?什么也别指望,他就是个累赘。

“我们悄悄地把他扔到茂密的草丛里,让他在那儿睡觉去吧,这样你就可以再生几个更强壮的小猿,等我们老了,也有个照应。”

“你休想,破鼻子,”卡拉回答说,“如果我命中注定必须得抱他一辈子,那我也认命了。”

塔布拉特拗不过卡拉,于是他向科尔查克求助,请求他运用自己的特权,强迫卡拉放弃小泰山——这是他们给小格里斯多克勋爵起的名字,意思是“白皮肤”。

然而,当科尔查克命令卡拉扔掉泰山的时候,卡拉威胁他说,如果他们不放过她和孩子,继续这么骚扰他们的话,她就要脱离部落,独立生活。丛林居民享有一个不可侵犯的权利:如果他们不愿意和自己部落的成员生活在一起,他们可以选择离开。因此,他们再也不敢打扰她了,毕竟,卡拉是个四肢匀称、年轻漂亮的母猿,他们可舍不得失去她。

随着年龄的增长,泰山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出色,他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个非常优秀的爬树能手了。在地面上,他更是如鱼得水,能够做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而他的那些猿兄猿弟、猿姐猿妹们对此,只能望尘莫及。

其实,他跟他们有许多不同之处,他异乎寻常的聪明狡猾常常令他们惊诧不已,但是,论起力气和个头,他显然就逊色多了,因为对于这些类人猿来说,到他这样的年龄,就已经完全成熟了,他们中有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六英尺,然而作为人类的小泰山,十岁的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小男孩儿。

但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小男孩儿啊!

孩提时候,他就学会了模仿自己的巨猿妈妈,从一根树枝轻松地荡到另一根树枝上;年纪再大一点,他每天都要花好长时间和他的猿兄猿弟、猿姐猿妹们一起在树顶上迅速地窜来窜去、嬉戏打闹。

在令人炫目的大树树梢,他可以一跃而起,飞出二十英尺远,然后稳稳当当、准确无误地抓住一根在龙卷风中狂舞的树枝。

他还可以一口气从二十英尺高的树顶,顺着一根根大树枝,飞快地滑到地面上,或者像身手敏捷的松鼠一样,轻而易举地从地上爬上热带丛林最高的巨树的枝头。

虽然只有十岁,但是他却比三十岁的成年男子还要强壮有力,比任何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更加灵活自如。而且,他的体力还在与日俱增。

对他而言,与这群凶猛的猿相依相伴的生活是幸福快乐的。因为除此而外,他的记忆中没有别的生活方式,他根本不知道,除了他所熟悉的这片小小的森林和这些丛林莽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一番天地。

差不多到十岁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外表与伙伴们截然不同。他突然对自己小小的身躯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因为,虽然风吹日晒早已将他的皮肤变成了古铜色,但是,他的通身连一根毛也没有,这与那些低等的蛇类动物,或者别的爬行动物有什么两样?

他想方设法想要弥补与同伴们的这个差异,于是他给自己从头到脚涂满了泥巴,但是,泥巴一干就全掉了。况且,浑身涂满泥巴的感觉可不是那么好受的。于是他很快拿定主意,宁愿“自惭形秽”,也不受这份洋罪。

在他的部落常去的那块高地上,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泰山就是在那清澈见底、水平如镜的湖面上,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真面目。

那是旱季里一个湿热难耐的日子,他和一个小伙伴一起跑到湖边去喝水。他们一弯腰,平静的湖面上就立即映出两张小脸蛋儿,一张是凶猛狰狞的类人猿的面孔,而另一张则是一个英国世袭贵族后裔的尊容。

泰山心中惊诧不已。通身没有乌黑的长毛就已经够难看了,怎么自己又长了这样一副面孔!他心中暗自纳闷,不知道别的猿是怎么看待他这个怪物的。

看看自己那张只有一条细长裂缝的嘴巴,看看自己嘴巴里那些雪白、细碎的小牙,和幸运的猿兄猿弟们那肥厚突出的大嘴唇、强健有力的锯齿獠牙相比,自己的面孔显得那么丑陋、那么怪异!

再看看自己那只小小的鼻子,那么单薄,看起来就像发育不良似的。和他的同伴那又粗又大、蔚为壮观的鼻窟窿相比,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可怜的小泰山心中暗想:人家的鼻子长得可真大方!占了整整半张脸!如果自己也能长得这么英俊,那该多好啊!

最后,他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啊,这可真是个致命的打击——那是一块褐色的斑点,中间是灰色的圆圈,圆圈周围是毫无杂质的白色!这可太可怕了!就连蛇也不会拥有他这双恐怖而丑陋的眼睛。

泰山正专心致志地评判着自己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心中不住地为自己的丑陋懊恼,他根本没有听见身后高高的草丛正在被拨开,一只庞然大物正穿过丛林,静悄悄地向他们走了过来。他的伙伴,那只小猿,也没听见身后的响动,因为他正在喝水,嘴唇吸水的声音和畅饮之后发出的满意的咂嘴声,盖过了这位入侵者渐渐趋近的脚步声。

在离两个小伙伴儿不到三十步远的地方,她——莎波尔,那只体形巨大的母狮子,——蹲了下来,甩了甩尾巴。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一只有厚厚肉垫的爪子,然后悄无声息地落下,接着再挪动另外一只爪子。就这样,她步步为营地朝前挪动着,肚皮几乎贴到了地面,这只巨大的猫科动物正准备一跃而起,扑到她的猎物身上。

此时,她离这两个毫无戒备的小伙伴已经不足十英尺远了,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两条后腿,大块大块的肌肉在她美丽的皮毛下面蠕动着。

她把身子压得越发低了,就像平躺在地面上一样,只有滑溜溜的脊背在准备纵身跃起的一刹那,向上隆起着。

她的尾巴已经不再来回摆动了——而是笔直地、一动不动地拖在身后。

她稍微停顿了片刻,好像变成一块石头似的僵在那儿,然后,伴着一声可怕的尖叫,她纵身跃了起来。

母狮子莎波尔的确是一个明智的猎手。在一个稍微逊色的猎手看来,捕食前纵身跃起的时候如果大吼一声,实在是傻得可以,因为,如果她不这样大声尖叫,而是悄无声息地向猎物身上猛扑过去,岂不是更有胜算的把握?

其实,狡猾的莎波尔心里非常清楚,丛林里的动物动作异常敏捷,听觉的灵敏程度更是难以置信。对于这些动物,草叶间忽然传出的窸窸窣窣的碰撞声,与母狮子尖利的吼叫声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同样危险的信号,他们闻讯,会立即逃之夭夭的,而莎波尔明白,她的一跃而起是不可能完全悄无声息的。

显而易见,莎波尔那充满野性的咆哮不是一种警报,而是一种利器,她想利用这种声音在瞬息之间吓瘫眼前可怜的猎物,而她因此便有充分的时间伸出自己强健有力的爪子,抓住猎物柔软的身体,成功地将他们捕获,让他们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

对于猿类而言,莎波尔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在她大声咆哮的一刹那,那个年少的类人猿应声屈膝跪倒,浑身颤抖,而恰恰在这一瞬间,他错过了最后的逃生机会,迎来了自己的灭顶之灾。

但是,对于人类的孩子泰山而言,莎波尔显然打错了如意算盘。在丛林深处充满危险的生活中,他早已学会了临危不惧,而智商更高的他头脑也远远比他的猿类伙伴们更加灵活,对外界事物的反应也更加机敏。

母狮子莎波尔的尖叫声刺激了小泰山,刹那间,他的脑子和肌肉同时做出了反应。

眼前是深不可测的湖水,背后是逃脱不掉的死亡,而且是在利爪和獠牙下撕成碎片的惨死。

泰山一直讨厌水,除了用来解渴,他很少接近水。因为他一看见水,就会想起冷冰冰、让人浑身不舒服的连绵雨季,他害怕雨季,因为随之而来的还有雷鸣、闪电和狂风。

他的猿妈妈曾经告诫过他,要尽量避开这潭深水湖,况且,就在几个星期前,他不是亲眼看见小尼塔沉入了平静的湖面,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到部落吗?

但是,在水和死亡面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代价更小的前者,于是在莎波尔的尖叫声还没有打破丛林的寂静之前,在那头巨兽还没有跳出一半远的时候,泰山便觉得冰冷的湖水没过了自己的头顶。

他不会游泳,而湖水却深不见底。尽管如此,他却丝毫没有失去自信心,更没有失去作为高级动物的标志——足智多谋。

为了挣扎着浮上水面,他飞快地拍打着自己的四肢,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那种歪打正着的动作,正是狗游泳时的标准姿势——狗刨。于是,只过了几秒钟,他的鼻子就露出了水面,他惊讶地发现,只要继续这个动作,他不但能浮在水面上,而且还可以向前游动。

这种突然间掌握的新技能,让他又惊又喜,然而,他没有时间沉醉在这种沾沾自喜之中。

他沿着湖岸向前游动,看见那头本来想置他于死地的凶残的野兽正蹲伏在自己小伙伴一动不动的尸体旁。

那头母狮子眼巴巴地望着泰山,显然,她还指望他能回到岸上,但是,这个小男孩却丝毫没有游上岸的打算。

相反,他提高了嗓门儿,对他的部落发出了求救的呼喊,告诉他们他和小伙伴遭遇了不测,他还警告那些可能来营救他的伙伴们,要他们小心行事,以免落入莎波尔的利爪。

远处立刻传来了一声应和,没过多久,四五十只巨猿组成了一支救援队,他们挥动着雄健有力的四肢,在丛林的树枝上飞速攀缘,赶往出事地点。

卡拉跑在队伍的最前面,因为她已经听出那是她最亲爱的儿子的呼唤,紧跟在她后面的是那只小猿的妈妈,她的孩子已经在莎波尔凶残的爪子下一命呜呼了。

尽管母狮子力大无比,又有獠牙利爪,与猿类打一场胜仗应该不在话下,但是,面对这群暴怒的成年巨猿,莎波尔已无心恋战。于是,她充满敌意地咆哮了一声,迅速跳进了一片灌木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泰山这时也游到了岸边,他十分敏捷地爬出了水面。凉爽的湖水使他倍感清新和快慰,这种感觉给他那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无限的惊喜,从此以后,只要条件允许,他每天都要跳进湖泊、小溪,或者大海里畅游一番,从不放过任何机会。

对于泰山的这个新爱好,卡拉好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接受,因为,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她的同类们也能在水里扑腾两下,但是,他们决不喜欢钻到水里去,更不会像泰山这样自觉自愿地在水里畅游嬉戏。

这场与母狮子的惊险邂逅,给泰山留下了无比快乐的回忆,因为这种经历打破了他单调无聊的日常生活——平常,他们总是按部就班地转来转去,要么是寻找食物,要么是吃饭,要么就是睡觉。

他所在的这个部落通常会四处游荡,大体上,他们会在沿海岸二十五英里,向内陆深入五十英里的范围内活动。他们频繁地出没于这块领地,有时候会在其中的一个地方连续逗留几个月,但是,因为他们身手敏捷,在树林里攀缘行进的速度极快,所以他们常常几天之内便会转遍整个领地。

他们的去留,主要取决于食物是否充足,气候条件是否适宜,以及周围是否有更危险的敌人的踪迹。当然,科尔查克也常常无缘无故地带领他们长途迁徙,唯一的解释是他自个儿在一个地方待腻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就席地而卧,安然入睡,有时候,他们会用象耳树叶盖住脑袋,极少数的情况下也盖盖身子。如果夜里天气转凉,他们就三三两两挤在一起互相依偎着取暖,这些年来,泰山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在卡拉的怀抱里度过的。

这只凶猛的巨兽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属于另一个物种的孩子,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泰山也将自己全部的爱奉献给这只浑身是毛的巨兽,而这种挚爱之情本来应该献给他那位年轻漂亮的母亲——如果她有幸活在这个世界的话。

的确,泰山调皮捣蛋、不服管教的时候,卡拉也会对他拳脚相加,但是她对泰山从来不狠,她给予他更多的是爱抚而不是责罚。

而她的配偶,那只名叫塔布拉特的公猿则一直憎恨泰山,好几次他差点儿结果了泰山小小的性命。

泰山也针锋相对、不失时机地表现出他对养父的敌意,只要他在巨猿妈妈的怀抱里,或者在大树的细树枝上获得一种安全感,他就逗弄养父,朝养父做鬼脸,或者大声叫骂着侮辱这位不怀好意的养父。

他智商超群,聪明狡猾,发明出许多魔鬼般的诡计花招来对付养父,这些招数加重了塔布拉特生活的负担,令他苦不堪言。

孩提时代,泰山就学会了把长长的杂草编在一起,绑成牢牢的绳子,他不止一次地想用这些绳子把塔布拉特绊倒在地,或者尝试着把他吊在哪根高高的树枝上。

经过长时间的摸索和实践,他学会了用绳子打简单的结,也学会了系可以滑动的套索,他和同龄的小猿们用这些绳结和套索追逐嬉戏,自娱自乐。小猿们对泰山亦步亦趋,他们也学着泰山的样子打绳子,结绳套,但是,就独创性和熟练程度而言,泰山总是让他们望尘莫及。

有一天,他们又玩起了这种游戏,泰山把他绳子有套索的一端朝一个正在飞速向前奔跑的小伙伴扔了过去,绳子的另一端抓在他自己的手里。结果套索正好套在那只小猿的脖子上,泰山大惊失色,立刻停下了狂奔的脚步。

哦,这倒是一个新游戏,一个挺好玩的游戏,泰山心中暗暗思忖,他立刻试着又玩了一次。如此这般,经过无数次的刻苦操练,他终于掌握了用套索套东西的本领。从此以后,塔布拉特的生活成了一场实实在在的噩梦。无论是在睡梦中,还是在行进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他从来预料不到什么时候那根套绳会悄悄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把他活活勒死。

卡拉为此惩罚了泰山,塔布拉特则发誓要报仇雪恨,老科尔查克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对泰山恩威并施,又是警告,又是威胁,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泰山对所有的劝诫都充耳不闻,在塔布拉特毫无防备的时候,那根细长而结实的套索还是经常会悄悄地套在他的脖子上。

其他猿从塔布拉特的尴尬窘迫中获得了无限的乐趣,因为破鼻子是个极不友善的老家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大家都不喜欢他。

泰山聪明的小脑袋里充满了许多奇思妙想,所有这些奇思妙想的根源,是他拥有与生俱来的非凡的理性。

既然他能用杂草编织的长手臂套住自己的猿类伙伴,难道就不能用它去套母狮子莎波尔吗?

此时,他的这个念头还处于萌芽状态,而这种萌芽注定要在他的意识和潜意识中逐步发展,最后成为成熟的计划,从而帮助他获得巨大的成功。

不过,这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