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石那只猫
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秋,夏目漱石给弟子写信,道:“只汲汲于眼前,故不能进。如此苦于当不上博士,苦于当不上教授,乃为一般。百年之后,成百博士化为土,成千教授变作泥。我是想以吾文留传百代之后的野心家。”
岩波书店1927年刊行岩波文库,头牌是夏目漱石的《心》,绵绵八十年,出书达五千四百种。2005年统计读者所爱,漱石有几部小说上榜,《心》位居第一,《少爷》第二,《我是猫》第四,《三四郎》《旅宿》《此后》《门》也都在百位以内。新潮社自1952年出版文库版《心》,五十余年印数达六百万册;每临暑假,都要增印十多万。一百年过去,与漱石同代或后来“留名青史”的作家大都不过是文学史上的存在,而漱石仍然被人们捧读。他的“野心”没落空,怕是近代以来中国文学家鲜有能比。
长篇小说《我是猫》问世当年就有教科书节选采用,战败后的1950年代,所有语文课本都拿漱石的小说或随笔当教材,乃至“鸥外与漱石”成为高中课本的一个单元,从而奠定了漱石是人民(日本叫国民)作家的集体意识。不过,改元平成(1989)以来篇目逐年减少,2002年漱石作品从初中课本里消失,《文学界》杂志为此搞了个特辑,标题是“不见漱石、鸥外的语文教科书”。近年来只有几种高中课本选用《我是猫》或《少爷》这两部作品。作家是一国的语言教师,文学教育是审美的,也是道德的,当文学教育转向培养读写能力的文章教育,可能夏目漱石的作品就过时了。
我们中国人读译本,夏目漱石的小说晓白如话,这是拜译者之赐,明治年间的日语被译成现代中文。日本人读漱石,大概比我们读鲁迅难得多。漱石是美文家,如鲁迅所言,“以想象丰富,文辞精美见称”。他的文体属于汉文学系统;所谓汉文学,并不是中国文学。譬如汉诗,对于漱石来说,不是“吟”,而是“作”,他是用日语创作日本的汉诗。日本说“诗”本来指汉诗,有别于和歌、俳句,但19世纪末叶被取自西方的新诗鸠夺鹊巢。漱石汉诗的汉味儿远远比森鸥外纯正。文艺评论家谷泽永一推荐活用汉字入门书,列有漱石的《虞美人草》。据说漱石写《旅宿》之前重读了《楚辞》,满纸汉文词,如珠如玑,我们中国人傻看都会有美感,却难为了当今假名(注音字母)横行的日本读者。
漱石文学是日本近代文学的巅峰。令人不解的是,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这两位赫赫有名的现代作家都著有“文章读本”,教人写文章,广征博引,却只字不提夏目漱石,缘故何在呢?
夏目漱石生于1867年2月9日,阴历一月初五,为庚申之日,迷信说此日降生,将来是大盗,可以用金取名改变宿命,于是他本名叫金之助。同年,2月13日明治天皇登基,11月第十五代德川将军把大政奉还天皇家,日本历史便跨入近代。漱石一岁被送人,九岁又回到本家(户籍是十多年后才回归),难有归属感。为了读汉籍,从公立中学退学,入私塾二松学舍。明治维新后改革开放(日本叫文明开化),全盘西化,汉学过时,担心将来靠它吃不上饭,又改学讨厌的英语。不过,汉诗文的兴趣与素养已沁入心脾,伴随终生。二十四岁入帝国大学英文科,毕业后任教于高等师范学校,年俸四百五十日元。一年多辞职,赴松山的中学当英语老师;月俸达八十日元(校长为五十日元),或许他远离京城真是为赚钱出洋。在地方辗转四年,倒也为日后创作《少爷》体验了生活,积累了素材。1900年,三十四岁被公派留学,本来已经有好似被英文学欺骗之感,在伦敦两年更觉得“英国人很蠢”。归国任帝国大学英文科讲师,教授英文学概说。漱石不大有授业解惑的才能,学生从来不爱听,大概这也促使他投教鞭,事笔耕。
1903年漱石迁居,房子是森鸥外以前也住过的。第二年,跑进来一只野猫,赶出去又进来,一个老太太说,这只猫爪子底下也全黑,是福神哟,漱石之妻便收养了它。果不其然,岂止给夏目家招财,更是给日本近代文学招来了一部不朽之作。1905年1月1日,日本以惨重的代价占领旅顺,打败了俄国,此日漱石发表《我是猫》。写道:“我是猫,名字还没有。”这只被遗弃的猫登场就撇清老子可不是人类,然后,“高高在上,批判人,冷笑人,揶揄人”(这是当时对漱石的批评)。“喵”一声惊人,接着又发表《少爷》《旅宿》等,风格各异,展现了多彩的才能,一时间“文坛成了漱石一个人的舞台”,从此人气在大众当中经久不衰。至于那只猫,死于1908年,被埋在后院的樱树下,漱石题写了俳句,并函告友好,但忙于执笔《三四郎》,没给它开个追悼会。
当今畅销书动辄超百万,但漱石在世的时候,全部作品的印数累计也不会超过十万册。《我是猫》具有符号论的价值,一说漱石,人们就想到那只“猫”。不过,写这个小说的缘起不在猫,而在于高滨虚子。漱石海归,神经仍然很衰弱,甚至连家人也当他疯了,他也就不费话辩解。虚子等友人劝他写东西换换心情,便写了《我是猫》。俳友(俳句之友)集会上,虚子朗读,笑声满座,于是发表在虚子主编的《杜鹃》(杂志名来自正冈子规的“子规”,但写法不同,故译作“杜鹃”)。题目叫“我是猫”,还是叫“猫传”,漱石游移不决,虚子建议叫《我是猫》。他还给删改了好些“赘文句”,以致第一章读来似不如以下章节恣肆汪洋。并不曾在意文坛,不过是想写就写了,原定就一期,却一发而不可止,断续连载了十期,使这个俳句杂志也一度转向小说。
人们为这只“猫”查找血统,众说纷纭。譬如英国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德国霍夫曼的《公猫穆尔的人生观》,皆上榜。日本小说家大冈升平把英国卡莱尔的《衣服哲学》推定为《猫》的样本。这种阅读联想很自然,但动物拟人化更像是日本的古老传统,绘画也好,民间故事也好,司空见惯。读《我是猫》,那种叙述腔调,特别是开篇,也让人不禁联想日后鲁迅的《阿Q正传》。
时人分析漱石风靡的原因,有二:一是用谁都能懂的文章写谁都常有的事,再是笔调滑稽,有俳句之趣。漱石主张:文章以趣味为生命,文学是吾人趣味之表现。文学越发达,在某种意义上越是个人的东西。不充分展示强大的人格力量就不能说是优秀的东西。他并不把文坛看在眼里,半个月写就《旅宿》,给弟子写信,说“这样的小说是开天辟地以来不见其类的”。还说过:“是在与世间普通所说的小说完全相反的意义上写的。只要把一种感觉——美的感觉留在读者的头脑里就行了。此外并非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也因而既没有情节,也没有事件的发展。”
《我是猫》也不是“给人读故事的普通小说”。究竟什么是普通小说呢?那就是自然主义文学。当时自然主义文学流派勃然而兴,大有掌控文坛之势,漱石不与为伍,就成为一个反动。自然主义派群起围攻,把《我是猫》贬为“高级落语(单口相声)”,尽管有意思,但读完头脑里留不下任何印象。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以小说《破戒》开启自然主义文学的岛崎藤村,有人加以比较:漱石写作快得惊人,而藤村写作之慢也够惊人的,但前者不忠实于作品,相反,后者的忠实很让人满意。漱石好用“自然”一词,却讨厌自然主义,讨厌以小说《棉被》确立自然主义文学的田山花袋所主张的“赤裸裸暴露自己”。一言以蔽之,自然主义文学不用想象力,不加虚构或修饰,完全照生活实际自我表白,而表白的每每是通奸、乱伦。这可算犯罪,为世间的常识与道德所不容,所以写这种普通小说很需要点自我毁灭的勇气。漱石笔下没有性描写,这也为他赢得中流阶层的好感。自然主义者读来,漱石的美文是空洞的,算不上小说。正宗白鸟的批评是自然主义文学观的典型:《虞美人草》太冗漫,报纸的读者竟能把这么漫长的随笔录、漫谈集当作小说来接受,坚韧地读下去,实在不可思议。有点像小说的部分模仿通俗小说的形式,却未能达成,远不如菊池宽的通俗小说。
其实,漱石压根儿不要写“小说”,他写的是“文”,以固执于语言的意识写作。《我是猫》中有日记、书信、广告、新诗、俳句等,丰富多彩。“用言文一致体一气呵成地信笔写下来的,有点乱七八糟的文章:‘天然居士是研究空间、读《论语》、吃烤红薯、淌鼻涕的人’。”比漱石年长三岁的二叶亭四迷于1887年发表《浮云》,是为言文一致运动(白话文运动)的先驱之作。这个运动主要由小说家推进,当然不是方言与文一致,甚而是通过文(文章、文学)对言(语言)强行统一。由于坪内逍遥、二叶亭四迷以及森鸥外等人的努力,漱石上场时,言文已基本一致,近代小说的叙事方式大体上成型。近代“小说”的语言是贫乏的,漱石从“文”的水准予以排斥。自然主义派作家没有“文”的意识,语言被当作透明的媒介。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认为,夏目漱石和正冈子规确立了日语。
漱石的“文”是“写生文”,这是正冈子规倡导的。漱石的弟子芥川龙之介和谷崎润一郎论争,在《文艺的,太文艺的》一文中写道:“夏目先生的散文未必有赖于其他,但先生的散文有借助于写生文之处是不争的。那么,写生文出自谁手呢?出自俳人兼歌人兼批评家正冈子规的天才。(不限于写生文,子规对我等的散文——白话文也留下不小的功绩)。”子规从西方的绘画、摄影拿来了写生,主张如实地描写对象,进而把这种短歌和俳句的方法论推广到散文,创生新文体,即写生文。
子规和漱石是老同学,漱石跟他学俳句,笔名“漱石”也是子规转让的。漱石说自己是无害的男人,又不爱多嘴,从来朋友多。子规是松山人,与漱石同年生。自幼跟祖父学汉学,热衷于汉诗。十六七岁爱上了和歌、俳谐。写出《七草集》,请友人批评,漱石写下了汉文评语,又作《木屑录》回应。自负多才的子规素知漱石英语非常好,而长于西者,大都短于东,不料漱石不费时日就写出漂亮的汉文,子规惊叹“如吾兄者,千万年只一人,余幸接咳唾”,从此引为知己。漱石和子规的友情在日本文学史乃至日本近代史上留下美谈,无与伦比。漱石在《处女作追怀谈》中谈到:我也是十六岁时读汉籍、小说等觉得文学很有趣,自己也想干个试试。可以说,使漱石天才爆发的导火索是子规。
子规在《墨汁一滴》中写道:“我俳句同好中,俳句发挥滑稽趣味成功的是漱石。”子规搞文学革新运动,核心是俳句,说到底,写生文无非把散文写成俳句。俳句是滑稽的,漱石笔下的滑稽植根于俳句精神。他说:“写生文家对人事的态度不是贵人看贱人的态度,不是贤者看愚者的态度,不是君子看小人的态度,不是男看女、女看男的态度,而是大人看小孩的态度,父母对儿童的态度。世人不这么想,写生文家本身也不这么想,但解剖则最终归着于此。”这说法与弗洛伊德谈幽默相近:“他对其他人采取某人对孩子似的态度,而且,即使对于孩子来说很重大的利害、痛苦,他也明白其实是鸡毛蒜皮,微微一笑。”写生文作者的心态是大人看小孩,不哭地叙述别人的哭,这对于主张一五一十写现实的自然主义阵营是很大的刺激。正宗白鸟说:整个范围跟近时其他小说家不同,滑稽可笑地观看万事,这是漱石富于俳谐趣味的结果,但并非作品中的人物造成滑稽,而是作家的冷笑批判。也有人愤然:漱石这个人瞧不起人,不管什么样的正经事,非弄得不正经才满意。
日本人谈论近代文学,总是不由自主把寻根的眼光转向西方,何况夏目漱石又是英文学家。他的确有英国式幽默,但滑稽是老东京人的本性。生长在“天子”(将军)脚下,说话爱冷嘲热讽,也常说自己是傻瓜。漱石的滑稽还来自老东京(江户)的落语。上大学预科时,他经常和子规去曲艺场听落语。“猫”最后说:“好像曲艺场散场之后,客厅冷清了。”
《棉被》率先把西方近代文学的“告白”精神导入日本文学,被视为近代文学的出发点。从自然主义文学到私小说,构成纯文学系统,是日本文学史的正宗。漱石自道,既不是自然主义者,也不是新浪漫派作家,“我就是我”。他是写给不曾“见过文坛的后街小巷”、“受过教育但普通的士人”,并且使读者“保持精神性健康”,因而被夸示病态的文学家视为“大众文学”。这就是川端、三岛不睬漱石文学的根由所在。
自然主义文学只把自然主义看作“文学”。当这种文学几乎独霸文坛时,1907年漱石放弃“大学那样有荣誉的位置”,受雇于朝日新闻社,专事写作,“遇见的人都满脸惊愕”。1911年当局不由分说颁发文学博士称号,他断然拒绝:我一直以普通的夏目某度日至今,此后也希望以普通的夏目某度日。他在帝国大学只是个讲师,而今名气大了,官方出来摘桃子,焉能不令他来气。当时全日本只有四五十名博士,地位之高不是现今可比的,这个拒绝实属破天荒。漱石寸步不让,言明:我没有接受的义务,更何况我认为现今的博士制度功少弊多。此事不了了之。当局组织知名作家如森鸥外、幸田露伴、德富苏峰成立文艺委员会,以振兴文艺,就不找漱石。他也不装清高,在报上发表《文艺委员会干什么呢》,指出:靠官权之力,文艺不可能兴隆,反而有害。文艺彻底是个人的东西,政府或文艺委员会充当最后的审判者,美其名曰健全文艺之发达,结果,对体制有利的作品被奖励,不对路的作品被压迫。几年后这个文艺委员会不知所终,而漱石的后尘不乏人步,如八十年后大江健三郎峻拒文化勋章,但要说义正词严,唯漱石长留天地间。漱石讲演,听众为他敢于顽抗官方而鼓掌,他却不买账,说:你们去医院看病,有医学博士就不找普通医生吧。
以评论夏目漱石扬名的江藤淳评论:“小说作者漱石,他作为一步也离不开彻头彻尾被认为低俗、常让人感到厌恶的日常生活的生活者而写作。放弃作为生活者的自己对于他来说就意味作家生活的结束。而且可以说,能这样使(作为)生活者的自己和作家的自己一致之处,此中有这位作家的真正的独创。”作为作家的漱石,对于生活者,也就是国民,包括他自己在内,是笔挟嘲讽与批判的。或许可以说,《我是猫》中的苦沙弥是生活者漱石,而猫眼看人,观察并批判人的愚蠢、滑稽、丑恶的,是作家漱石。
作家往往有自己的历史“标准像”,例如太宰治高踞酒吧的凳子上,像一堆颓废;芥川龙之介目光炯炯,仿佛看透了漠然的不安;而夏目漱石是支头沉思(其实他在为明治大帝戴黑纱)。在全民一窝蜂儿富国强兵的年代,漱石不是单纯地赞美近代化,而是超然于自然主义文学潮流之外,对欧美及近代社会的弊端也洞若观火,并重新审视东方的、日本的传统。近代化实质是欧美化,输入物质文明的同时也输入人生观、道德观、社会观,连真伪、善恶、美丑等的判断都要向欧美求标准,固有的一切都是伪、恶、丑,这样的近代化何其滑稽,让漱石不笑都不行。《我是猫》中痛骂唯利是图的实业家,2011年故去的文艺批评家谷泽永一指责其反时代、反经济。与他气通沆瀣的论客渡部升一说:漱石显得很幼稚,他四十九岁就死了,我已活到七十五岁,读一个五十岁的人写的东西被感动,岂不可笑。
明治历时四十五载,于1912年结束,四年后(1916年12月9日)漱石病故,一生基本与明治相始终。如今读漱石,欣赏之余,也是读明治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