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弘纲好学倔强

许弘纲，字张之，号少薇，生于嘉靖三十三年甲寅（1554）十一月初九日，天资卓越，过目不忘，自幼即是读书的范儿，弱冠以文章名世，他兴趣广泛，博览群书，只要拿得到手，什么书都爱读，他沉迷书中，勤奋好学，孜孜不倦，以至废寝忘食。

有一次，许弘纲埋头读书，妈妈给他端来了一盘撕成小块的麻糍，还有一碟红糖，弘纲谢了，妈妈走了。

弘纲读书正在兴头上，信手拿了一块麻糍，蘸了一下就往嘴里塞，看书看得入迷，麻糍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将盘中麻糍吃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妈妈推门进来收拾盘子和碟子，只见弘纲嘴唇墨黑，妈妈吓了一大跳，以为弘纲得了什么急病。弘纲看见妈妈进来，忙将盘子碟子递给妈妈，妈妈一看盘子里的麻糍没有了，碟子里的红糖原封未动，再看弘纲嘴唇，妈妈明白了，笑得前仰后合，弘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妈妈缘何如此高兴，妈妈叫他拿铜镜照照自己，弘纲拿铜镜一照，不由得自己也笑个不停，原来他在吃麻糍时，蘸的不是红糖，而是砚台里的墨汁，一盘麻糍吃完，嘴唇已经墨黑墨黑了。

童年时，许弘纲每天步行五里路，到洪塘读书岩求学，每天行走在崎岖小路上，妈妈每天早晨在楼上目送儿子远去，傍晚，依然在楼上目睹儿子归来。

有一年冬天的傍晚，妈妈接回弘纲后，问道：“你今天做过什么坏事了？”弘纲说：“没有。”妈妈坚持说：“有！你再想一想。”弘纲想了一会，还是说没有。妈妈还是坚持说：“肯定有！你再仔细想一想。”弘纲又细细想了一遍，说：“我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只是回家时经过山坡边的坟头旁，看到两个人在写卖老婆的契，有一个字写不来，叫我帮他们写，我就写了。”妈妈说：“这就对了。人家卖老婆的契，你不能帮他们写。现在你赶快去，把那个字拿回来。”

弘纲转身就跑，跑到坟头前，那两个人刚要走，被弘纲叫住，弘纲机灵地说：“那个字也许写错了，拿来我再看看，我把对的字给你们补上。”那两人信以为真，把卖契递了过来，弘纲把那个字一下子挖了下来，立即塞进嘴里吃掉，立马转身就往家中跑。

妈妈看见儿子回来了，高兴地说：“好啦！你已经把字拿回来了。”

妈妈怎么会知道儿子在路上帮别人写过卖妻契？又怎么知道弘纲把那个字拿了回来？

原来妈妈每天早晚都在楼上目睹弘纲上学和放学，只见弘纲身前身后同时有两盏灯照着，那天回家，只有一盏灯，妈妈知道弘纲做了不该做的事。

弘纲把字拿回来，前后两盏灯又都亮了。

许弘纲的姑妈嫁在义乌市赤岸镇，紫薇山与赤岸镇虽属两个县，却是紧挨着，连在一起的。童年时，许弘纲常去姑妈家玩，住上十天半个月，姑妈村里的人都知道弘纲聪明伶俐，读书勤奋，弘纲的姑父乐得喜滋滋的，就像大热天喝了碗冰凉水。

这年夏天，弘纲又到姑妈家，晚上，村民们都在明堂乘凉，村民夸奖弘纲一番后，提议考考弘纲，弘纲的姑父非常得意，指着皎洁的月亮对弘纲说：“人家都说你聪明，现在我来问问你，杭州远，还是月亮远？”弘纲想了一想，说：“杭州远。”

这一个回答让姑父大吃一惊，月亮远在天上，怎么还会月亮近，杭州远呢？弘纲的回答不如姑父意，姑父感到塌台，气得火星直冒，没好声气地连续责问：“刚才你是怎么讲的？”“刚才你是怎么讲的？”许弘纲不慌不忙地说：“姑父，我们看得见月亮，杭州却看不见，这不是月亮比杭州近吗？”大家一听，觉得有道理，齐声夸奖弘纲机灵聪明，姑父也转嗔为喜，不由得向弘纲竖起了大拇指。

过不了几天，姑妈家来了一个杭州的火腿商，火腿商每年都会来民间收购火腿，姑父就在客人面前夸奖起许弘纲。

真巧，这时弘纲走了进来，弘纲的姑父对杭州客人介绍，这个就是我的内侄。弘纲已经知道面前这个就是杭州来的火腿商，姑父要在客人面前炫耀内侄聪明，附在客人耳朵旁，叫客人问问弘纲，杭州远还是月亮远，客人真的问了，弘纲把眼睛一眨，不紧不慢地说：“月亮远。”

这次回答与上次相反，出乎姑父意料，把姑父急死了，当着客人的面，姑父又不好责备弘纲，还是客人问了一句：“为什么？”弘纲彬彬有礼地对客人说：“阿公，你们杭州每年都有人到我们家里来做客，却从来没有月亮上的人到我们家里来做客，看来，月亮比杭州远得多。”

姑父听罢，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紫薇山村没有学校，许弘纲童年时求学不固定，随着年龄增长，不怕路远，总是奔着有名望的先生而去。

洪塘村后有座蟠龙山，洪塘郭氏十二世孙郭廷槐才学出名，在此山办了书院，许弘纲慕名而来，在这书院读书，食宿也在书院。

书院外面林木葱茏，环境幽雅，夏天，屋内闷热，走出房门，顿觉心旷神怡，书院门前一口水塘，塘边一块洗衣石，石板平整光滑，累了，许弘纲就在石板上休息，睡觉。

蟠龙山环境优美，杂草丛生，夏天蚊子特别多，先生睡在房间里，床上挂着蚊帐，还常常被蚊子叮咬，有时不小心，蚊帐门留了一条缝，蚊子成群结队飞进来，别说叮咬，光是嗡嗡嗡的声音也无法让人入睡。

先生想，许弘纲睡在塘边石板上，从来未曾听说被蚊子咬，难道石板上没有蚊子？出于好奇，先生半夜起床走到石板边看了看，果然没有听到蚊子的叫声，但见许弘纲酣然入睡，睡在外面多么透气舒服啊！

第二天，先生提出与许弘纲换个地方睡觉，让许弘纲睡在先生的床上，先生睡在水塘边的石板上，许弘纲不知道什么原因，既然是先生讲的，许弘纲自然答应了。

是夜，许弘纲睡在先生的床上，先生睡在水塘边的石板上。

先生躺下不久就听到蚊子嗡嗡的叫声，先生不在意，以为有人睡在这里，蚊子会马上飞走的，许弘纲不就是这样睡觉的嘛！谁知先生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身上被蚊子叮咬的疤连成一片，通红通红，实在难熬，醒来了。

先生跑到房里把许弘纲摇醒了，问：“你睡在石板上有没有蚊子？”许弘纲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说：“没有蚊子。我睡觉的时候，只觉得好像有人帮我搧扇子，我贪睡，也懒得睁开双眼看。”

闻听此言，先生顿有所悟，原来如此。此小子暗中有鬼神佑护，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之材，对许弘纲更加器重了。

许弘纲的妈妈李氏是东阳城里东街人，外公李公旦，廪生，是个有文化的人。这一年，离春节还有三天，许弘纲早早地来到外公家，当然又要在外公家过年了。

除夕，外公拿出珍藏的一幅山水画挂在中堂，外公对这幅画情有独钟，已经挂了好几次，待春节过后收起来藏在画桌里，来年又挂。今天看见弘纲来了，不由得兴奋起来，他要以这幅画为题材，试试弘纲的应对智力，说：“弘纲，现在外公出一上联，看你能不能对出下联。”

弘纲随口接应道：“好啊，我们同学之间经常互相对课，我没有对不上来的。”

外公说：“不许吹牛。”

弘纲说：“没有吹牛。不信，你可以立即出题。”

外公说：“我把话说到前面，你若对不出，今年回家去过年。”

弘纲满怀信心，毫不犹豫地应诺，催外公出题。

外公早已胸有成竹，指着墙壁上挂着的山水画，开口即道：“新年挂旧画，手捧万里江山。”道完，说了一句：“你对吧！”

这一下可真的把弘纲难住了，以前同学之间对来对去，无非是花草鱼虫、飞禽走兽、老人小孩、文官武将之类的文字，现在这个“万里江山”，浩瀚气派，题材实在太大了，思来想去，一时实在想不出对应的词，没办法，只得遵守诺言，悻悻地回家去了。

这时天色已晚，县城到紫薇山有四十里路，还得翻越高高的南午岭。这时，玉兔东升，金乌西沉，鸟儿归林，万籁寂静，只听见许弘纲越岭时脚下被踩石子滚动的声音，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渐渐由暗转明，山涧旁溪水在此汇成一泓潭水，倒映着一天星星，一阵微风吹过，许弘纲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弘纲不在意，双手抱紧身子，这一次落败回家依然心犹不甘，一路上仍然在苦苦思索着下联，走啊，想啊；想啊，走啊，走到这里，看见一潭溪水倒映的天上繁星，心里一惊，“满天星斗！”许弘纲突然来了灵感，脚一蹬，嘴里说“对出来了！”立即转回身，飞也似的往外公家跑去。

外公一见弘纲回来了，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外孙回来了，免他担心弘纲走夜路饥饱冷暖和安全，忧的是只怕弘纲还是对不出下联，自己如何收场？

外公还没有开口，弘纲一进门就抢着说：“外公，外公，我对出来了。”

外公喜出望外，赶忙说：“请讲。”

弘纲绘声绘色地说：“黑夜过清溪，足踏满天星斗。”

外公把这上下联放在一起：

新年挂旧画，手捧万里江山。

黑夜过清溪，足踏满天星斗。

对仗工整，严丝合缝，外公转忧为喜，不由得连连夸奖小弘纲：“对得真好，气魄也大，外公留你过年，留你过年。”

春节过后，弘纲还没有回家的打算，外公据此又要弘纲对课：“苦竹园里鹁鸪踞，踞踞又踞踞。”

这一次弘纲不假思索，随口答道：“喜鹊岭头蟋蟀嬉，嬉嬉还嬉嬉。”

外公又把这上下联放一起：

苦竹园里鹁鸪踞，踞踞又踞踞。

喜鹊岭头蟋蟀嬉，嬉嬉还嬉嬉。

这一回，外公真的高兴极了，连说：“你嬉，你嬉，嬉到你想回去的时候吧。”

许弘纲小时候家里穷，总想凭自己的努力考取补廪生，这样，每个月可以领取六斗米，减轻家里的负担，他发奋读书，加倍努力，在考场发挥得不错，写了一篇自认为上好的文章，谁知这一次的监考官是省里来的学政，这个学政香臭不知，好坏不分，他认定许弘纲这篇文章乱七八糟，是从未见过的最不好的文章，为了警示后学，学政罚许弘纲挑红便桶游街。

便桶，是农民装粪便用的农具，挑便桶是农民给田里上粪便肥料的劳作。

古时，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界线分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是脑力劳动者，古时读书人以体力劳动为耻，所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再说，农民挑粪便的便桶也是本色的，为了经久耐用，讲究的，也只不过上了一点熟桐油而已，根本没有红色的，学政处罚学生用的红便桶，无非是为了格外引人注目，挑红便桶游街，是对学生的最大侮辱。

对学政的处罚，许弘纲心里就是不服气，可是，学政的处罚又不能不遵从，他横想竖想，倔强脾气来了，他把自己的文章和学政的批语都贴在便桶上，游街时让大家看看，评个公道。

许弘纲从东阳开始，挑着红便桶游过了义乌、金华、兰溪，一直到了杭州，其间，好些人看过红便桶上许弘纲的文章和学政的批语，因为学政是省官，这些县里的官看了后也只是对许弘纲给予同情，爱莫能助，许弘纲一筹莫展。

许弘纲不甘心，他知道，南京是明朝的留都，这里也有六部尚书和皇亲国戚，他们是中了进士才当了朝廷京官，文才比学政好，官也比学政大，于是，他挑着红便桶到了南京，进了聚宝门（今中华门），恰巧遇上亲王出巡，街上行人摊贩回避不及，到处乱窜，许弘纲挑着红便桶，又是陌生地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往哪里避，反被混乱的人群挤到了大街上，被亲王的随从抓了起来，亲王就地查问，许弘纲便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亲王命随从取过许弘纲的文章，一边读一边叫好，再看许弘纲，小小年纪，文笔不俗，晓得是个人才，便把弘纲带回亲王府。

亲王安顿了许弘纲，把许弘纲的文章再次看，仔仔细细看了三遍，还逐句逐段加了批语，点出文章的妙处，最后修书一封，派心腹随从连夜送回浙江。

浙江学政接到亲王的信函，不敢怠慢，把许弘纲的试卷重新拿出来研判，果如亲王所言，是篇上好佳作，于是，把许弘纲列为头名，获得了每月六斗米的补贴。

从此，许弘纲的名字和倔强的性格就在各地传开了。

许弘纲十五岁时，适逢金华府郡试选才，父亲紫池公爱子，唯恐儿子考不上塌台，不想让许弘纲去金华郡试，爷爷东田公知道后劝道：“读书就得与天下人一争雌雄，怎能害怕考试呀！”父亲不响了。

东阳县在金华设有考生会馆，专供东阳考生休息备考，许弘纲决定早些天去金华，可以得到一个住宿的床铺位。

一天，东方刚露鱼肚白，许弘纲早早起床，漱洗毕，准备了行李铺盖，吃了早饭，挑着行李出发了，一路紧走慢走，过了义乌，来到金华澧浦镇山口村，这时天色已晚，弘纲沿着婺江边的官道继续赶路，细细算来，弘纲已经走了七八十里路，只觉得两腿沉重，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幸好，道上有一骑路凉亭，弘纲一见顿觉心情好了许多，立刻走进凉亭歇歇脚。

一进凉亭，抬头远望，只见青山如黛，婺江如镜，凉风习习，安宁静谧，心情放松了，不知不觉眼皮慢慢垂了下来，倚着亭柱迷迷糊糊坠入梦乡。

此时，附近三白山资圣院住持方丈正在打坐，突然，一个声音在他耳旁回响：“官员来了！官员来了！”方丈惊起，环顾四周，不见人影，遂走出寺门下山寻觅，寻至江边，只见官道上骑路凉亭里一个人影倚柱而坐，方丈走上前来仔细一看，此人未穿官服，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方丈将少年摇醒，问他因何在此酣睡。

许弘纲被人摇醒，眼前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赶忙起立，揉了揉双眼，双手作揖道：“小生乃东阳紫薇山人氏，姓许名弘纲，欲赴府郡应童子试，只因旅途劳累在此小憩，不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有劳大师关爱，小生这厢谢过了。”说完，对大师深深一揖。

老和尚见弘纲小小年纪，斯文有礼，言辞得体，十分高兴，忙说：“阿弥陀佛，敝寺离此仅百步之遥，小施主若不嫌弃，屈劳到敝寺暂歇一宿。”弘纲喜出望外，连说：“多谢了，多谢大师关照！”

于是，一僧一俗，一前一后来到了三白山资圣院，方丈将弘纲引进一间干净明亮的僧房，用完斋点，让弘纲早点休息，明日再做打算。

这资圣院始建于晋朝，是座千年古刹，原名三白山寺，数毁数建，宋朝重建后改名资圣院。三白山地形险峻，景色优美，出家人认为是修身养性，得道成佛的风水宝地，不乏高僧大师慕名而来，明嘉靖年间又由高僧兹白再建。

次日清早，弘纲醒来，信步走出山门，但见对面山崖上一线瀑布从数十丈凹陷处飞流直下，山下恰有一块硕大的磐石自山腰突出，刚好托住瀑布，承受着飞瀑的冲击，但见飞瀑直冲磐石被撞得粉身碎骨，水珠四处飞溅，犹如骤雨般落到底下深潭，汇成一股巨流，咆哮着冲出深谷，其势若万马奔腾，其声如惊天巨雷，响彻山谷，经久不息。

此时太阳刚刚露头，水雾处彩虹时隐时现，瑞气氤氲，神秘莫测。

弘纲回转寺中，方丈已备好素斋招待。

用膳毕，方丈让徒儿们在大堂打坐诵经，他和弘纲两人促膝阔谈。方丈是位得道高僧，天文地理，佛法禅宗，古往今来，世态炎凉，官场腐朽，民间疾苦，无所不通，无不知晓，一个端庄凝重，侃侃而谈，一个毕恭毕敬，洗耳恭听，不时提出一些疑问，方丈为之解疑析惑，弘纲受益匪浅。

日复一日，这一老一小，一僧一俗，商榷学问，十分投机，成了忘年交。不知不觉过了几日，弘纲赴郡应试，方丈将弘纲送出澧浦地界，依依不舍地话别。

弘纲郡试，得了第一名，返乡途中又去资圣院拜访方丈，在寺中逗留数天，方丈谆谆叮嘱：“日后如能为官，必以解救民间疾苦为己任。”弘纲诺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