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黑母鸡

我的小黑母鸡

(一)

已经记不清小黑母鸡伴随我在望天台生活了几个年头,只记得它是我童年里唯一的一个宠物。在我心目中,它就是我的闺密,她爱我、懂我、倾听我、牵挂我……

第一次见到小黑母鸡是在华梧巷外婆家的院子里。外婆养的一批鸡仔,正值少男少女时代,已经褪去绒毛,长出了羽翼。在一大群母鸡中,小黑母鸡显得特别娇小,全身羽毛乌黑油亮,与众不同。外婆唠叨着说打算把这只鸡杀了,长不大的,看样子不是下蛋的料。听到这话我就找我妈去了,让她跟外婆请求把小黑鸡送给我们。我妈居然很开心地答应了,我猜她那天心情特别好。

小黑母鸡就这样被我们带到了望天台。很幸运有现成的鸡窝闲置着。尼姑桂贞的灶台对面本来住着木匠一家。后来木匠搬走了,房间一直空着。那房间对着院子的一面是木格子大窗,格子大小仅一寸见方,又糊着窗纸儿,可我们这些孩子总是想探究空房间里到底有什么,因此那窗纸儿就被我们抠得像破布似的。我每每扒着窗格子往里张望,发现里面也不过就是一张床,挂着破蚊帐,尽是灰尘蛛网。尽管如此,还是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扒着窗格子往里偷窥,像看西洋镜似的,总感觉那里面诡异莫测,比如住了什么蛇精之类的妖,半夜才出现。木匠房间门口右侧有个置物的隔板,下面就是他自己搭造的鸡窝,我们弄了些草木灰和稻杆子,这就成了小黑母鸡的“闺房”。

小黑母鸡的食量很小,一把米都吃不完,自己找食的时候也是这样,爪子东扒扒、西扒扒,扒到了什么,啄一下又甩掉。我看着急得慌,有时气得暴跳如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母亲却挺开心,觉得这只鸡消耗资源少,以后还能收获鸡蛋。眼看着院子里其他母鸡日渐长大,在院里悠闲自得地踱着方步,而我的小黑母鸡还是这么娇小不成气候。娇小意味着被欺负。大母鸡在找食,它小心翼翼地靠近,就会被大母鸡一顿啄。这事被我看见,我会冲上去替它出头。我踢赶大母鸡的时候,那个场面是比较壮观的,大母鸡们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搞得尘土飞扬,落得一地鸡毛,要是被大人们看见了,我是要挨批评的,搞不好还会发展成邻里矛盾。所以,开始几回我替它出头,只可惜它不吸取教训,到后来,我也懒得再去管了。

(二)

小黑母鸡有一点好就是无论如何总是很干净,像个小姑娘,秀气整洁。看看院里那些大母鸡们,一身黄褐色的杂毛,肥硕的屁股上还挂着风干的鸡粪,这么一比较,小黑母鸡的气质就出来了。它还很文静,不爱吵闹,即便后来会生蛋了,也只是在生完蛋后叫几声以示报信。不像那些大母鸡们,生了蛋往往会叫上一天,就怕院里谁不知道它的功劳,有些甚至没生蛋还“谎报军情”,让人不胜其烦。

有段时间它确实怪怪的,不爱出鸡窝,脸和鸡冠都特别红,衬着满身乌黑发亮的羽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小黑母鸡胃口不开茶饭不思,我还以为它发烧了,看它赖在鸡窝里,就自以为是地把它赶出来透气。就这么持续了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它得鸡瘟了。直到有一天,我把它从鸡窝里拽出来时,它羞怯地“咯咯”了几声,鸡窝里热乎乎的,我惊喜地摸到了一个烫手的鸡蛋,小小的,白白的,跟现在看到的鸽子蛋差不多大小。小黑母鸡第一次生蛋的那天,是我家欢欣鼓舞的一天。母亲做了葱花蛋汤,这样大家都可以分享到这第一个自产鸡蛋的味道了!从那天起,小黑母鸡从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成了我们家真正的一员,因为它已经开始以自己的努力,为这个家做贡献了。

跟大母鸡们的下蛋能力自然是不能相比的,小黑母鸡做不到一天下一个蛋,状态最佳的时候也只是隔天一个蛋。后来甚至要间隔更久。能够生蛋这个事情的意义是巨大的,我再也不担心大人们会在过节的时候惦记着杀它做鸡汤的事了。

但世事轮转,后来我们举家搬离了望天台,住到父亲学校的教师宿舍里去了。学校里不允许养鸡,这让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小黑母鸡必须自己留在望天台的尼姑庵里。问外婆是否愿意接回去照顾,她说自己鸡太多,已经照顾不过来了。而且外婆过节是要杀鸡的,也不安全。母亲说送给邻居,但邻居也会杀鸡的,我知道一旦它跟了别人,肯定不久就要沦落为一碗鸡汤,有谁会一直养着一只生蛋又少又小的母鸡呢?我哭啊哭,后来母亲妥协了,说不送给人家,只是拜托邻居照顾着,我们每星期回来看它。我天真(也无奈)地答应了。

开始还能每星期来看它,到后来学习越来越紧张,大人也越来越不耐烦,渐渐地就要好久才能回一次望天台。每次回来,我内心都十分纠结,因为愧疚,觉得是我们抛弃了它,于是不停地给它喂米吃,好像它一次吃个饱,就可以十几天不用吃了一样。离开的时候,这种愧疚和自责就像刀子剜着我的心。最后一次上望天台的时候,我以为它死了,但它竟然又出现在我面前,样子十分落魄和憔悴,羽毛稀稀拉拉的黯然无光,显得更瘦小,身上有几处羽毛被硬生生扯掉了,露出粉红色皮肤。我都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被单独留在望天台,得自己找食生存,想必十分不易,我觉得自己像个“罪魁祸首”。

(三)

终于,一个暑假的一天,我痛下决心,准备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我对妹妹说,今天我要去望天台把小黑母鸡接回来,你去不去?我妹胆小,犹豫了好久说不去。我说:“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然后我十分悲壮地、如单刀赴会般一个人上山了。我大义凛然地来拯救小黑鸡,只记住了带米去喂它,却没想到一个问题:怎么把它带下山呢?是在脖子上拴根绳子、像遛狗一样牵着下山?但又马上想到鸡不是狗,脖子上拴根绳子可能会把它勒死,再者,鸡也不可能会像狗那样跟着人走吧,鸡的活动轨迹是随意的,它没有被人牵引的意识。用塑料袋装着拎下山?那会儿还真没有现在超市里购物用的那么大而结实的塑料袋,再说了,鸡拎在塑料袋里会不会被闷死?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眼看天色已晚,再也不能拖延下去,我只好抱起小黑母鸡就下山。

小黑母鸡是有灵性的,这件事我一直念念不忘。临下山前我跟它说,你千万别拉屎,千万要憋住啊!就这么一路抱着它回到父亲学校,它在我怀里一点都没有动弹,不闹不叫,安安静静。那情形,真要让路上行人猜疑,他们一定会想,这孩子抱着什么呢,这么郑重?我们那个小城,走几步路都会碰到亲戚朋友、三姑六婆,一路下山,还真有被熟人看到的。后来熟人就问我妈:“你女儿怎么抱只鸡在路上走呢?什么情况?”

学校里不能养禽畜,小黑母鸡就得生活在笼子里。那时它已经渐渐衰弱了,感觉生命的火焰一天天在离去,到最后那段时光,连咕咕叫几声的力气都没有了,极其虚弱。有一个早晨我醒来时,小黑母鸡再也没有醒来,它安详地保持着蹲坐孵蛋的姿势,但下眼皮已经翻起,盖住了那黑黑的小眼睛。想起以前多少次,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对着它大吼大叫,追得它满院子跑,发泄我的怒火与烦躁。我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即使小黑母鸡死了,也没有人能把它烧成鸡汤。我们把它埋在了学校旁边大操场的小树林里,因为那里能遮风挡雨,还时常透进暖暖的阳光……

——致我童年的“闺密”小黑母鸡。

2014.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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