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稻谷
一
公元1945年8月15日,酷暑难挨。
我爷爷周安顶着草帽,拎着铁锹,赤着泥脚,踩着湿漉漉的水渠,冒着炎炎烈日,一畦接一畦地挖开田埂,耐心地给稻池灌水。
伏天里,龙王偷了懒,降水不勤。立秋后,老天敞开蓝瓦瓦的大脸,任太阳无遮无拦地烤。村外的水泡子瘦了,喜水的三棱草蔫了,庄稼的颜色也不翠绿。旱地作物尚算可以,穗粒饱满地渡向成熟,只欠白露前一场透雨。水田却不行,稻秧茂盛地抽穗,正需水满肥足,却眼瞅着埂干水枯,秧蔫头垂。
我爷爷坐不住了,生怕毒日头烤干稻池,烤黄稻秧,毁了收成,没等吩咐,自己跑向稻田,甩开膀子,引水入渠。
很早以前,稻田曾是我们家的荒甸子,我爷爷贪图那片苇子,买了下来。天寒地冻时,我爷爷踩在冰上,割下苇子。我奶奶在家,编成各种图案的席子,卖给城里讲究的人家,有模有样地铺在房子的檩木之上,既好看又干净。
后来,这里变成了稻田,就不归我们家了,水田为日本人专属,“满洲人”不许拥有,于是,田的主人成了犬冢一郎。十年前,他带着开拓团,扛着枪,来到辽西古城——兴城,到处寻找风水宝地。走到城西十几里远的羊安堡,打了个尖,又往村南踅摸了一圈,驻足在龙河北岸。望着长满芦苇的荷泽之地,眼里放出贼亮的光。
从此,我们家与芦苇的缘分就尽了。
本来,日本人的眼光和我爷爷没有关系,荒甸子出不了一升半斗的粮,卖苇席子的钱顶多换出半年的油盐酱醋,占就占去了吧,没有和日本人计较。我们是本分人家,不想惹麻烦,躲还来不及呢。更何况我们家的生活比较殷实,养着一挂三套马车,住着七间粗梁抱柱的房子,种着十几垧平川好地,不在乎每年少了几车苇子。可是,我爷爷还是让日本人盯上了,逼着给他们打头扛活。
农家院里的活儿,我爷爷是样样精通,本可以万事不求人,根本不需要给日本人扛活养家糊口。村里的保长曹振东一个劲儿地向犬冢一郎举荐我爷爷,称让周安当扛活的把头,在荷泽之地填沟清淤,铺泥修渠,挖出百亩良田,那是不二人选。
日本人选把头,精明极了,保长举荐了,也不完全相信。犬冢一郎亲自到我们家考察,眼睛隔着大门,只往我们家院子一扫,就圈定了我爷爷。我们家的院子,家什农具摆放得特别讲究,到处都是我爷爷心灵手巧的痕迹,哪怕挂在墙角的簸箕,悬在牲口棚里的马鞍子,都是与众不同地妥帖。这样的好把式,他们怎肯放过?
许多年过后,我爷爷九旬寿终,人们还在夸,打有村子起,三百多年了,没出过这么巧的庄稼把式,赶车扶犁,点种育秧,割地打场,舂米磨面,砌墙盖房,烤烟酿酒,喂猪养羊,周安老爷子无所不精,无所不长。即使是扎扫帚、锔大缸这等不常干的活计,也是手拿把掐。只要是庄稼活儿,让老爷子搭上一眼,准是行家里手。
可是,我爷爷却没给曹保长面子,拒绝给日本人开荒种稻。其实,我爷爷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民族气节,也不是对日本人恨之入骨,更不是丢了荒甸子心里难受,他很简单,干活儿吃饭,过与世无争的平常日子。他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没见过稻谷,更不懂稻田为何物,怕丢了手艺。
我爷爷越是不肯,日本人越是要我爷爷。曹保长本来就讨厌我爷爷一副死脑瓜骨,咋拍都不开窍,哪怕是给保长家杀猪宰羊,仍像到平常百姓家,斤是斤两是两地拎回顶工钱的肉份子,惹得保长好没面子。曹保长正愁没缝下蛆呢,趁此机会,借着日本人的手,让我爷爷“明白明白”,硬说我爷爷私藏枪支,送进了县城的大牢,让我爷爷和日本人计较去。
日本人的牢房,可不是闹着玩的,过一次堂就是一次死里逃生。我爷爷从阎王爷的手缝里挤出来好几回,老虎凳、辣椒水尝了个够,愣是没明白,咋就成了反满抗日分子,当然,也不知道招供了就少挨打的道理。
倒是我爷爷的哥哥,我大爷爷周平,脑子灵活。大爷爷在城里开了间名为“德号昌”的杂货铺,朋友多,见识也广,花钱找了个明白人,锯了两截钢管,权当枪管交了,还替我爷爷向日本人承诺,给开拓团当把头,别说是开一百亩水田,就是一千亩,也是理所当然,大东亚共荣嘛。
大爷爷貌似奴颜婢膝的谦卑,换回了我爷爷的命。我爷爷出来时,还挺着脖颈说,我没有反满抗日。大爷爷照着我爷爷的脖颈就是一巴掌,训着我爷爷,忘了咱妈是咋说的?
我曾祖父逝于第二次直奉大战,死前发过一笔战争财,据说是贩卖粮草,也卖情报。血淋淋地从水上长城九门口拉回家,只给曾祖母留下一句话,平安是福。我曾祖母谨遵这句话,把两个儿子改名为周平、周安。
那一天,我爷爷周安在我曾祖母的安慰下,安定了下来,垂着头,被保长曹振东牵到了犬冢一郎的尖顶房子里,聆听翻译官喋喋不休地传授如何开垦稻田,如何育秧,如何插秧,如何浇灌,如何施肥,直到如何收割脱粒。
也许,我爷爷天生就是禾苗的奴隶,庄稼的贱种,筑过拦截龙河的水坝,修了阡陌纵横的水渠,看到秧苗绿茵茵地长在了水里,就喜欢上了,不由自主地让犬冢一郎这个日本人套上了笼头,而且一套就是十年。甚至自己家的庄稼都耽搁了,日本人的稻田里,却找不到一棵稗子。日本县长放过狠话,稻子减产一斤,村里每户人家必须多交十斤出荷粮,否则就是经济犯。
精耕细作的稻子,稍有疏忽,就减产个百八十斤,每家每户就得多交千八百斤的出荷粮,田少地薄的人家就得卖儿卖女度饥荒。我爷爷害怕极了,竭心尽力地侍候稻田,唯恐自己一时不慎,让村里饿死人,瞪圆了眼睛看稻苗,直至籽丰粒满,颗粒归仓,才松下一双劳累的腿。
我爷爷把自己变成了牛。
日头偏西,暑热不消,满世界的知了吵成一团。好在坝高渠宽,水流顺畅,一畦接一畦的稻田很快灌满,我爷爷这才感觉到,身子被日头晒得发烫,汗也快流干了。可他看到灌过水的稻秧,全都挺直了腰身,心里便一片清凉。眼瞅着稻穗越抽越大,越长越沉,再过四五十天,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村里人再也不用担心多交出荷粮了。这么一想,我爷爷甚是欢喜,也像这稻秧一样,伏在水里,洗了个透彻。
我爷爷总是这样,喂饱了猪,喂饱了羊,喂饱了牲口,侍候完了庄稼,才猛然想起,自己已是口干舌燥,肚子饿身子乏了。
清爽过自己,我爷爷迈开步子,向犬冢一郎居住的尖顶房子走过去。那是座白墙红瓦的尖顶房,单独矗立在碧绿的原野中,格外醒目。房前,有一根高耸的旗杆,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犬冢一郎总是隆重地走出尖顶房,将一面太阳旗高高地升过房顶,直至太阳升至一竿子高,犬冢一郎还在凝视那块破布。天上的太阳和旗上的红圆圈重合了,我爷爷便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他觉得旗上的红圆圈渐渐地活了,飞扑下来,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噬进去,骨头都不剩。
没有风,没有云,湛蓝的天上,孤独的白日正在西垂,还有那座尖顶房,也是在原野上孤独地立着。旗杆上的那面旗,不知啥时滑落下半截,无精打采地垂着。除了知了在无知地吵闹,世界静得要死。正向尖顶房走过去的我爷爷,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的犬冢一郎,对稻田的丰收与否,已兴致全无。因为,世界正在天翻地覆。
我爷爷洗净泥脚,换上木屐,正准备迈进尖顶房子,忽然听到屋里的收音机传来沙哑迟滞而又忧郁的声音。我爷爷探头望过去,看到屋子的拉门大敞着,里面一片狼藉,碎纸片、碎布条、碎瓷片扬满了木地板和榻榻米。犬冢一郎全家老少六七口人跪在地上,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唯有怀里的小婴孩,对哭声全然不顾,叼住犬冢一郎妻子的乳头不放,一口接一口地吸吮。
一家老少,不管我爷爷如何劝解,依旧悲痛欲绝,泪如滂沱,悲伤程度,如遇天崩。
风和日丽,天清气爽,家人齐全,无灾无难,哭的是哪门子丧?我爷爷困惑不已。
收音机里沙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犬冢一郎全家冲着收音机,一遍又一遍地跪拜磕头。毕竟常年给日本人干活儿,耳濡目染知道些日语,渐渐地,我爷爷听出了些门道,原来,他们的天皇正在宣布投降。
我爷爷顿时释然,心也像外边的天空,一片晴朗。他终于明白,一直视稻田为心肝的犬冢一郎,为啥对快要干涸了的稻池不管不问。
对于犬冢一郎的悲伤,我爷爷的反应很淡,投降就投降了呗,干吗要死要活的?我都投降你十年了,日头不照样落,庄稼不照样长,人不是照样活吗?这么想着,我爷爷寻来手巾,给犬冢一郎擦眼泪。
犬冢一郎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连给我爷爷鞠大躬磕响头,吩咐孩子们端茶倒水剥糖果,恐怕一时礼数不周,我爷爷怪罪。
世界真的颠倒了,东家怕雇工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爷爷一时难以适应。平时穿着高傲的和服,戴着浑圆的眼镜,靠文明棍指点我爷爷那群泥腿子的犬冢一郎,全然不见了,变得格外谦恭与卑贱,眼神比落水狗还要可怜,我爷爷简直不认识了。
直至犬冢一郎掏出了心窝子,我爷爷才恍然大悟。这个小日本,哭昏了还怀着鬼胎呢,看到我爷爷憨厚质朴,趁着村里人还蒙在鼓里,即刻安顿后路,乞求我爷爷将他的孩子们藏起来,以防不测。我爷爷迟疑了一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能把你的孩子扔井里?犬冢一郎便把头磕成了鸡鹐米,眼泪和鼻涕涌成泉水,硬是泡软了我爷爷的心。
那天晚上,我爷爷头一次从犬冢一郎家往外拉东西,除了十几架脚踏稻谷脱粒机,还有几百条麻袋,几百米长的缆绳,几十把钢口锋利的镰刀。这些都是生产用具,我爷爷当然喜欢,欣然受之,手巧不如家什妙嘛。至于金银细软,首饰钟表,与庄稼活儿无关,我爷爷一概回绝。
犬冢一郎将他们家三个懂事的孩子推过来,我爷爷在大马车上,用麻袋搭成了窝,把三个孩子藏在里边,和那些工具一并拉回了家。
我七岁的父亲有了玩伴,把打那三个孩子的嘴巴当成过年放炮仗,因为我父亲从记事起,印象最深的就是挨他们欺负。三个孩子连哭都不敢,害怕别人知道他们藏在我们家。我父亲的暴力常常被我爷爷熊掌般的大手阻断,屁股上留下的红手印经久不衰。不过,这却阻挡不住我父亲听“炮仗”的热情。离开爷爷的视线,我父亲照打不误。
事实证明,犬冢一郎比我爷爷有先见之明。第二天一早,久违了的胡子,突然死灰复燃,闯进犬冢一郎的家,劫掠一空后,把尖顶房子烧得片瓦不留,落荒而逃的犬冢一郎夫妻下落不明。
接下来的几天,县城里抢劫成风,人们疯了般,只要是日本人的,见啥拿啥,咋解恨就咋作践。没多久,满街头行乞要饭的,都成了身着和服温文尔雅的日本人。娶不起媳妇的光棍汉,突然间扬眉吐气了,没出阁的日本姑娘,争着抢着往花轿里钻,恐怕天地拜晚了。
伪县府内,人人自危,扔下差事,远走他乡,树倒猢狲散,全县陷入无政府状态。胡子头孙蜂子缴了警察署的械,装模作样地当了一天县长,大车小辆地拉走了一大溜东西,回到了山里的老窝。
虽说苏联红军直抵兴城,封锁了日本军营,可是,他们分不清街头上谁是中国人谁是日本人,弄不懂谁哄抢了谁,睁着空洞的眼睛,就是不管。直至八路军曾克林部抢先出关,接管了兴城,才恢复了秩序。
后来,另一伙八路,也来抢兴城,他们从山东乘船,在钓鱼台登陆,两伙八路,还弄误会了,动了枪炮,打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彼此是谁。
这些变故,我爷爷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仗打得有多凶,谁在争夺天下,都是拿枪人的事,和老百姓没啥关系。我爷爷全部心思都放在高粱穗有多大,苞米棒子有多沉,黄豆株上挂了多少荚,大白菜能不能壮满芯,大萝卜会不会长到绊倒驴。再有,他窃窃自喜的事情,就是偌大的一片快要成熟的稻谷,没了主人,收获自然要归劳动者——我爷爷所有。
后来,我舅爷爷张冠武来了,一切都改变了。
舅爷爷不是孤身来的,带个叫林梦舒的人,舅爷爷喊他林主任。林主任与我爷爷同龄,从海上来的,满嘴山东腔,年纪轻轻地就当了县里最大的官——八路军驻兴城办事处主任。舅爷爷云山雾罩地夸林主任,搞武装,抓俘虏,打日寇,比孙悟空都有本事。
林主任一副书生样,被舅爷爷夸得面红耳赤。我奶奶敲着茶碗,让她的弟弟说话有点儿谱,别扯八竿子远,把神仙夸蒙了,算你有本事啊?
舅爷爷是典型的落魄八旗子弟,浑身臭毛病,嗓门大,脾气大,过日子有一个花俩,成天东跑西颠,家里仅有的几亩地也嘚瑟光了,常来我爷爷这里蹭饭吃。奶奶瞧不起他,看他时,眼白比眼仁多,给他盛饭也是摔盆打碗的。毕竟哥儿俩没分家,即使是吃小灶,吃掉的也是两家的日子,奶奶不愿意看大奶奶的眼色。
舅爷爷不在乎,吃饱了还伸懒腰睡一觉。
当着林主任的面,舅爷爷又摆上了谱,一见面就让我奶奶杀鸡宰鹅赊羊肉,款待贵宾,我爷爷示意着奶奶一一照办。本来,我爷爷没这么大方,来的又不是至爱亲朋,没必要破费。他是担心家里藏着犬冢一郎的三个日本崽子,让八路搜出来,那就麻烦了,定个窝藏罪是小,兵荒马乱的丢了三个孩子的性命,罪过可就大了,人命关天,孩子是无辜的,不该替杀人放火的日本鬼子承担责任。
眼见得就要无端地夺了花公鸡和大白鹅的命,我奶奶显得有些磨蹭,不是小气,而是在意大奶奶事后耍脾气。大奶奶能把针鼻大的小孔闹出斗大的风,到头来还得麻烦曾祖母动用家法才能平息,奶奶不想因为小事惹是非。幸好林主任谢绝了在我爷爷家吃饭,说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才避免了一场我们家有可能爆发的纷争。卸去了负担的奶奶立刻接话,张冠武也是八路,连拿带抢,快拆我们家房子了。
这次轮到我舅爷爷脸红了,舅爷爷带着的那伙武工队,缺枪少炮,没吃没喝,不欺负我爷爷,还能欺负谁?
林主任正了正灰色的军装,从警卫员手里拎过一个沉甸甸的面袋子,哗啦啦地堆在炕上,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周家二哥,地里长的稻子,我们全要了,这二百块大洋是订金,尽早打出稻谷,送到县城,队伍上的人,大多来自苏北水乡,高粱米吃坏了他们的胃。
我爷爷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了,当兵征粮,嗓门比腰都粗,少给一斤都会挨枪子。虽说地是自家的地,稻谷却是日本人的稻谷,被队伍收走了,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没见过这样的队伍,本来可以白拿,却扔下了大洋,足可以买下所有的稻谷,还说是订金。我爷爷无所适从了,紧张地搓着手,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才想明白,应该留下点儿啥。于是,他立刻抓过一支毛笔,让我父亲研墨,写下一张收条,两个月后,无论林主任来否,见到收条,支付两百麻袋稻谷。
林主任起身告辞,握我爷爷的手,藤缠树一样紧,看我爷爷的眼睛,比湖水还要清。
我爷爷的眼睛潮湿了,后悔了没有坚决地让奶奶宰杀掉花公鸡和大白鹅。
后来的许多年,我爷爷一直在等,等着林梦舒的出现,等了一辈子。年近九旬时,还督促我父亲,去找林梦舒,补上欠下的那顿饭。
二
霜降割稻,节气恰好。
我爷爷提前开镰了,八路犯胃病的越来越多,等不得霜降。好在大田作物已场了地光,村里的青壮年劳力闲暇了下来,人手不再是问题,都被我爷爷雇来割稻子。那一天,我爷爷特意将早熟的半麻袋稻谷舂成大米,提前杀了一头准备过年的猪,图的就是把大家的情绪鼓捣得高高的,快点儿割完稻谷。
多年来,我爷爷把眼光练成了秤,哪怕是一亩地,估产的误差都不会超过十斤,肯用大米饭招待雇工,那是有十足的把握,准能给八路打出满满的两百麻袋稻谷。
别看稻谷金灿灿地长在村南,村里人从来没敢奢望过,日本人不让吃,抓住了就是经济犯,轻则进大牢、服苦役,重则暴尸荒野。现在,能够毫无忌惮地吃大米饭,那是天降的福分,何况还有可够吃的猪肉呢,周家兄弟没薄待雇工,够意思。
无形中,割稻谷成了一场竞赛游戏。
接下来的几天,十几架脱粒机昼夜不停地转,一麻袋接一麻袋的稻谷,堆满了我们家的东西两个偏厦。脱光了粒的稻草,堆满了半条街,家家户户一冬的烧柴不用愁了。勤快的人家,搓出了草绳,编织了草袋子,换来过日子的油盐酱醋。
然而,八路不能等米下锅,中央军打了过来,把八路撵出了县城。临撤退时,舅爷爷单独一人,骑着快马,急慌慌地跑到我们家,用匣子枪威胁我爷爷,稻谷弄丢了,我要你的脑袋。
我大爷爷不愿意了,不耐烦地对舅爷爷说,赶快找人,把稻谷都搬走,我们留着脑袋吃饭呢。
两百麻袋稻谷,就算舅爷爷生出三头六臂,也没有能力搬走,只好悻悻而去。
从此,这两百麻袋稻谷,成了我爷爷最头疼的事情。
我爷爷做梦都没有想到,第一个惦记着那批稻谷的,会是犬冢一郎。犬冢一郎卷土重来了。
那天,一大家子人正在吃午饭,吃刚刚舂好的新高粱米,我的曾祖母,我大爷爷、大奶奶,我爷爷、奶奶,没出阁的老姑奶,还有我的父亲姑姑叔叔们,吃得特别香,新米毕竟比陈米有嚼头,滋味儿好。可是,犬冢一郎的三个孩子,却嫌高粱米饭粗,刮嗓子,死活不肯吃,一个劲儿地舀菜。庄户人家,菜是用来下饭的,只吃菜,不吃饭,谁家供得起?
前段日子,割稻谷剩下十几斤大米,我爷爷只给三个日本孩子吃,自家的孩子们却眼巴眼望,一个米粒也吃不到。现在,那点儿大米吃没了,我爷爷再也不能惯着他们了,剩下的稻谷,属于八路,只是暂存在家,不能动。日本孩子的胃再娇贵,也得适应粗粮了。
大奶奶对此很有意见,她很渴望吃大米饭的日子,更渴望孩子们能可够地吃大米饭,既然天翻地覆了,风水就得轮流转,该是日本小崽子吃苦了。可老哥儿俩已经把封存稻谷作为家规,不许有丝毫的觊觎,还把日本小孩当成座上宾。大奶奶对着日本孩子翻白眼,快要翻成白内障了,三个孩子却只顾菜盆,不看眼色。
大奶奶敲着碗边,权当敲打我爷爷了,老周家祖坟没埋对,养不出少爷,整几个野种装少爷来了,没大米就不吃饭,别忘了,小日本是喂不熟的白眼儿狼,有这个闲心,还不如养几条狗。
奶奶不爱听了,反驳道,狗再好也听不懂人话,积善行德,扶危济困,是老周家的家风,再说了,种稻谷的活儿都是你二弟干的,这点儿家还当不起吗?馋大米饭也得忍着点儿。
大奶奶的火被逗起来了,立眉立眼地要爆发。
曾祖母一蹾筷子,吃饭别说话。
我们家到底是讲规矩的,老太太一发威,就把火给按住了。饭桌上,除了吃饭的唰唰声,别的都静止了。
正在这时,汽车的引擎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一辆吉普车停在我们家门外。
那时候,铺着褥子挂着彩绸的马车停在谁家门口,都是新鲜事。日本人到村里来,骑个高头大马,就够威风的了,冷丁开进村里一辆吉普车,还是新媳妇上轿头一遭。村里人好奇,我们家门口围了一圈人。
车上下来一位国军少将,跟随其后的,便是犬冢一郎了。只不过犬冢一郎不似第一次来村时,狼一样昂着头,而是狗一样,夹着尾巴,躲在少将的身后。虽然如此,我爷爷还是看到了犬冢一郎的眼神中透露着狼的本色。
望着大步迈进院里的少将与去而复归的犬冢一郎,我爷爷怔了下,心扑通扑通地跳,不知道他们的到来是福还是祸,忙把犬冢一郎的三个孩子藏在柜子里,等弄明白了再说。
客套了几句,我爷爷终于知道少将此行的目的。原来,少将在葫芦岛港负责整个东北的日本侨俘遣返,上边只给他任务,钱粮却少得可怜,此次登门拜访,就是让我爷爷捐出稻谷,善待日本侨俘,因为他们不习惯吃高粱米,此项善举,体现的是中华民族的宽容。
我爷爷已经没有宽容的余地了,稻谷不是他的了,替林梦舒保管呢,捐也得林梦舒去捐,可我爷爷又不能说,你去找八路要,如果实话实说,就会被视为通匪。拙嘴笨腮的我爷爷,只会不断地重复两个字,不行。
少将的口气渐渐硬了,他说,这涉及国家形象,让你捐,说的是客气话,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地是你替犬冢一郎种的,留点儿稻谷,权当是酬劳,倒也无妨,想全部留下,那就另当别论了,别怪我把你当汉奸处理了。
我爷爷只会犟脑袋说,杀了我,也不行。
少将掏出了小手枪,啪的一声拍在八仙桌上,你以为我不敢吗?
开始的时候,大爷爷还能圆滑地哄着少将,看到少将不吃这一套,也恼了,大声吼着,还讲理不?地是我们家的苇子地,被日本人强占了,还强迫我弟弟种稻子,没日没夜,一干就是十年。前九年的收成全让日本人拿走了,最后一年就不允许留给我们自己吗?日本人统治时,吃大米是经济犯,现在,小鬼子投降了,还不让我们吃大米饭,还让我们把稻谷送给日本人,要论谁是汉奸,你比我们更是。
少将没想到小小百姓还能叼住理,愤怒地扯开衣服,袒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脯,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是汉奸?八年抗战,老子天天枪林弹雨,月月死里逃生,为的就是拯救你们这群没有血性的亡国奴。
大爷爷并不示弱,我们是平头百姓,不当亡国奴,还能怎样?你伤在皮肉,我们伤在内心。我们种了满地的大豆高粱,却没有粮食吃,只能拿橡子面充饥,有多少人屙不下屎,被活活憋死了?有多少人出劳工,被活活累死?我弟弟没日夜地给犬冢一郎种稻子,都快累死了,为的就是村里人不多交出荷粮,不再挨饿,不去沿街乞讨。
少将惊愕了,不相信这是真的,眼光盯向了犬冢一郎,求证大爷爷说话的真实性。
犬冢一郎低下了头,也等于承认了这一切,随后,他拉了下我爷爷的胳膊,拉到了外屋,与我爷爷说起了悄悄话,他说,周安君,稻谷的我不要,接孩子的是真。
我爷爷闭上了眼睛,他想到了狐假虎威的故事。从前给犬冢一郎干活儿,我爷爷只感觉到无奈,不是特别讨厌,现在,我爷爷终于看清楚了犬冢一郎,憎恶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我爷爷忽然觉得,我大奶奶白眼儿狼的话并不是无中生有,便匆匆走进另一间堂屋,从柜子里拎出那三个孩子,推进犬冢一郎的怀里,大声说,滚吧,滚吧,滚回你们的小日本。
三个孩子抱着犬冢一郎号啕大哭,好像我爷爷给了他们多大的委屈。
少将被突如其来的三个孩子弄蒙了,直至大爷爷再三解释,少将才弄清楚来龙去脉。原来,犬冢一郎略施小计,把少将当成挡箭牌,给遣返的日本侨民弄稻谷是借口,安全地接回他三个孩子才是真。
我爷爷看到,少将仰起头,眼里噙着泪花。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流遍少将全身,比战场上打了败仗还要窝心。
少将整理下自己的帽子,片刻也不肯停留,可临走时仍丢下一句狠话,这一次就算了,不让小日本看笑话,把稻谷留住,年后我拿钱来取,慰劳我的弟兄们。
我爷爷的心里又一哆嗦。
吉普车走了,带着少将和犬冢一郎以及他的三个孩子,留给村里的,是一股夹着黑烟的黄尘。
转眼间快过年了,那是1946年的春节,也是第一个没有日本人管束,不担心吃好东西当经济犯、话说不慎当政治犯的春节。全家忙碌起来,清扫房子,挂红灯笼,门上贴福字,门框贴对联,淘米磨面做黏豆包,甚至猪圈鸡架牲口棚子马车辕子都贴上了红对联。院子里充满了喜庆,我没出阁的小姑奶带着父亲和他的兄弟姊妹们,吃糖葫芦,打雪仗,快活极了。
那天,我曾祖母被我两个出阁的姑奶奶接走了。辽西风俗,腊月里,爹妈要在姑娘家串上一圈门,大年三十才回来,进了正月,姑娘就可以回娘家了,待过元宵节,才哭天抹泪地回婆家。那天,我大爷爷也没在家,出去讨要欠款,城里店铺的规矩,债不过年,年前讨不回,账就烂了。我爷爷也在东奔西走,到处找地方,想把那两百麻袋稻谷藏起来,等到国军少将揣着钱来,那就麻烦了。在我们家的道德观中,一货卖二主与一女嫁二夫一样地可耻。
家里的事情,就由大奶奶张罗着。作为一大家子的内当家,过年的吃喝用度,自然全归她管。一进腊月门,她便筹划年的滋味儿,先是让我大爷爷从城里扛回一匹布,和我奶奶一块儿给全家老少做了一身新衣服,接下来,杀了年猪,烧了木炭。到了过年那天,热腾腾的火锅摆在中间,鸡鸭鱼肉点缀一圈,把囤了好几年的高粱烧倒进酒壶,在开水里烫得热乎乎的,倒进盅,呷一口,嘴和心里都熨帖着呢。
家里的年味儿都齐全了,最后若能端上一盆热腾腾的大米饭,便是老周家十全十美的年了。
别的都好办,大米饭却是件挠头的事,稻谷是个稀罕物,城里的粮店都没有,买是买不到的。可是,家里现成的稻谷,像舂高粱米那样,舂出十斤八斤的大米不成问题,问题是我爷爷是死脑瓜骨,将两百袋稻谷斤是斤两是两地称完了,还用麻绳缝死,死活不肯开封。我大爷爷也和我爷爷一个鼻孔出气,眼睛一闭,烟袋锅往炕沿上一敲,意思是这事没商量。
既然哥儿俩都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从孩子们身上寻找突破。我大奶奶不断地怂恿孩子们,大米饭又黏又软又香甜,抠出一簸箕,舂成大米,省得天天吃又硬又酸又噎嗓子的黏豆包。大米饭闻着都香,谁不想吃呀,大奶奶把孩子们的馋虫给勾引了出来,趁着大爷爷和我爷爷不在家,就要抠开麻袋,抓出稻谷了。
我奶奶坚决地拦下了孩子们,尽管我奶奶对我爷爷的一根筋根本就不赞成,可她坚守着夫唱妇随的原则,也坚守着答应下的事情一丝一毫不能差的家规,不肯和大奶奶苟同。我奶奶没有立刻和大奶奶针锋相对,而是吓唬着孩子们,大米饭是曲曲弯弯白白亮亮的蛆变的,从茅坑里爬出来,钻进壳子里,就成了大米,吃了满肚子下崽生蛆,变成十足的坏人。
大奶奶很恼火,指责我奶奶红口白牙说瞎话,大米饭那么坏,咱们给雇工们吃了,不是比坏人还要坏吗?
奶奶不会说谎,被戳穿了,脸涨得通红,可她又害怕我爷爷的承诺被大奶奶破坏了,力量都集中到拳头上。老周家人,答应人家的事情,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改,改了,就是坏了家风。大奶奶明知麻袋里的稻谷就是周家的信誉,却怂恿着孩子们抠稻谷,这样的当家奶奶就是欠揍。我奶奶忍无可忍,忘了曾祖母长幼有序的教诲,反正曾祖母没在家,憋了多年的格格脾气,也该爆发一次了。我奶奶张开那张比大奶奶脚还大的大巴掌,就要一下子将小脚大奶奶扇趴下了。
这时候,大门突然响了,乒乒乓乓的,敲得既急促又猛烈。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阻止住了我奶奶的巴掌,也阻止住了孩子们抠稻谷的小手。拉开沉重的门闩,进来的是我们家族的近门,他神色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家一个坏消息,孙蜂子来了,奔的就是你们家。
孙蜂子是方圆百里的活阎王,日本人刚一投降,就拉起了百八十人的杆子,蝗虫一般啃食着城里乡下。大人们都拿他吓唬人,哪家的孩子闹,说一句孙蜂子来了,立刻鸦雀无声。民间传说,孙蜂子逮住小孩子,先抠瞎眼睛,再挖出心肝,拿开水烫一下,生着吃。
就像老鹰飞进了家雀群,我们家院里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叽叽喳喳地吵,就连树上的麻雀,也知趣地飞走了。
没多久,马的銮铃声哗铃铃地传过来,陪伴铃声的还有落地有声的马蹄,不用看,我们家的前门后院都被孙蜂子带来的胡子堵住了。
除了来报信的人,家里没有成年男丁,我大奶奶的裤子湿了,却浑然不觉,木偶一样站着,再也不张罗抠稻谷了。小姑奶和我的父亲叔叔姑姑们都吓傻了,不知所措。我奶奶却一反常态,突然间恢复了旗人格格的野性,抄起一杆舅爷爷藏到我们家的枪,登着梯子就上了房,把枪架在了烟囱下。她正有气没处撒呢,拿孙蜂子当出气筒。
孙蜂子已经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外了,带来的胡子,不过是七八个人。可这七八个人,对于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家,也是灭顶之灾呀。七八个胡子骑来的不是马,是骡子,骡子痛快,闹性,比马跑得快,虽然不如马通人性,却适合胡来胡去的胡子。
胡子们堵住了我们家的前门后院,堵得连一只耗子都逃不出去了。胡子们没敲门,也没喊话,更没放枪,嘻嘻哈哈地在外面笑。没过多久,又多了两个胡子,把全村十几辆马车和牛车都抢来了,赶到了我们家门外。这时,孙蜂子骑上了他那头最高最壮也最闹性的大骡子,大骡子不安分地捯动四条腿,好像要踢我们家的大门。
孙蜂子冲着我奶奶笑嘻嘻地喊,劫财不劫色,痛快地打开大门,让我们把稻谷拉走。
胡子们也在乱喊,拿下老周家,过年有钱花。
我奶奶忍无可忍了,冲着孙蜂子,发射出了唯一的一颗子弹。
尽管舅爷爷教过我奶奶打枪,我奶奶对枪也不算陌生,枪还是打偏了,没有击中孙蜂子,而是打穿了那头大骡子的耳朵。大骡子一惊,把孙蜂子甩了下来。
孙蜂子只顾护脸了,手摔伤了,滴滴答答淌血。从没吃过亏的孙蜂子,哪里受得了这个屈,让一个女人给教训了,爬起来就让手下人往院里冲,见啥抢啥。
我奶奶在房上喊,别给脸不要脸,打你的骡子耳朵,那是客气,不想和你们结梁子,拼人命,真的进院来抢,姑奶奶就不客气了,一枪一个开脑瓢。
胡子们不知道我奶奶是虚张声势,真的以为枪打得准,把身子藏在墙下头,或者是骡子身后,不敢露脑袋了,气得孙蜂子不断地踢他们的屁股,给他们壮胆子。
趁着胡子们犹豫,我奶奶扯过房顶上的一只空笸箩,冲着房下喊,把子弹扔上房。我父亲小的时候,既顽皮又聪明,马上明白了奶奶的话,带着我的叔叔姑姑们往房顶扔“子弹”。所谓的子弹,并不是真的,舅爷爷子弹不多,却揣了许多子弹壳,我爷爷把这些子弹壳留下,用枣木削成子弹头,严丝合缝地插在弹壳上,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这些假子弹真的派上用场了。
“子弹”在扬上房顶的时候,叮叮咚咚撞得山响,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黄灿灿的光芒,刺疼了胡子们的眼睛。他们张大嘴巴,心里头琢磨着,老周家不显山不露水,有真东西呀,子弹快有县里的保安队多了。还有周家老二那个旗人媳妇,枪法就是子弹喂出来的,房顶上一趴,指哪儿打哪儿。老娘儿们都这么横,院里再有几个爷儿们帮衬,真是碰到了茬口上,冒冒失失地干这一票,丢了脑袋可就不好玩了。
黄色的光芒依然在闪烁,金属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笸箩装得满满的,还在往上扔。奶奶冲着下边喊,够了,够了,打这几个兔崽子,用不了那么多。
胡子们进不敢,退不甘,犹犹豫豫了好久。奶奶趴在房顶,也是一动不动,出了一身冷汗,一旦让胡子们识破那杆枪是吓唬人的,损失的就不仅仅是稻谷了,家里肯定会被洗劫一空,没准儿还要搭上人命。
我奶奶就这样和孙蜂子僵持着,谁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突然间,村西头枪声大作,舅爷爷张冠武来了。虽说武工队没几个人,却个个精悍,钻惯了枪林弹雨,打这几个蟊贼,游刃有余。更何况胡子遭到的是突然袭击,没等动手,就乱了阵脚,惊慌失措地爬上骡子,唯恐跑慢了被阎王叫住了魂。
这时候,我奶奶才长舒了一口气,头趴了下去,腿软得都不会动弹了。
同样腿软的,还有我爷爷和我大爷爷。和我奶奶比,他们都不够大老爷儿们,我奶奶和孙蜂子对峙的时候,得到消息的这哥儿俩都跑回来了,只是看到胡子围住了我们家,谁也不敢进,藏了起来,让一个女人在房上顶着。直到舅爷爷把胡子撵跑了,哥儿俩才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家门。
我奶奶的怀里还死死地抱着那杆枪,好像没有枪做倚仗,魂马上就会被叫走了般。舅爷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从房上背下来。
那天夜里,舅爷爷带着他的武工队,理直气壮地留在了我们家,提前过年了。他把岗哨放出去了七八里路远,就想在我们家舒心地待上几个钟头。从秋到冬,舅爷爷被国军剿得满山跑,兜着圈子逃命,弄得小半年衣服都没敢离身。现在,国军去了主战场,县城里只剩下点儿杂牌军,还有些保安队之类的花子队,舅爷爷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坐在我们家炕头上的舅爷爷,总算能喘口气了,先把脚解放了,甩开棉乌拉,盘腿坐在炕上,脚的气味儿奇臭无比地涨满了整个屋子。
武工队的弟兄们都把脚解放了,放在火炕上烙,熏得屋子里没法待人。
大奶奶惊魂未定,躺在他们住的上房养神。大爷爷是买卖人,很讲究,杂货店收拾得比脸还干净,一点儿都不杂,禁不住臭味儿熏,应酬一下,躲回上房。我奶奶不能推却屋子里的臭味儿,弟弟刚刚救下全家十几口人的命,臭也是香的,频繁出入,给弟兄们端菜温酒。我爷爷呢,天天马圈牛圈猪圈地干活儿,恨不得把臭不可闻的狗粪捧在手里,埋进自家的庄稼地,根本不嫌臭,笑逐颜开地陪着舅爷爷和他的弟兄们胡吃海喝。
酒过三巡,舅爷爷拍着爷爷的肩头,开始索要这次出手相救的报酬。舅爷爷的理论是,打跑了孙蜂子,不能白忙活,子弹都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总归有些表示吧。舅爷爷索要的表示就是那两百麻袋稻谷,舅爷爷不想让弟兄们天天瘪着肚子打天下,即使稻谷吃不了,多余的可以换枪,换子弹,打下县城坐江山。
我爷爷头摇得像拨浪鼓,收下了林梦舒的钱,东西就是人家的,半路给了别人,那还怎么做人。
舅爷爷火了,我也是八路,不是别人,我给你打条子,将来林梦舒来要稻谷,就拿我的条子顶,给我给他,不都是一样吗?
我爷爷大声说,不一样,他是八路,你是土匪。
舅爷爷满脸的无奈,姐夫就是死脑筋,打死了也不开窍,真要硬拉走稻谷,土匪的恶名就摘不下去了。
既然谋不来稻谷,那就磨钱吧,磨林梦舒留下的钱。舅爷爷从一颗手榴弹、一发子弹、一双鞋子、一套军衣、一支三八大盖、一件皮裤带,一笔笔地算,直至算到了和孙蜂子结了仇,需要弥合弥合,一切一切,都得靠钱,没有千八百块大洋,啥都不是。可是,一家人怎能说钱的事呢,帮咱自家打胡子,理所应当,一分钱也不要。但借钱总归不过分吧,就当林梦舒没给过钱,二百块大洋先借我,等革命胜利了,加倍还。
我爷爷不吱声了,我爷爷把庄稼看得比银子重,家里的钱财,都由大爷爷大奶奶掌握,老大当家,也是老周家祖传的家规。这一点,舅爷爷不是不知道。看到我爷爷蔫头耷脑、一脚踹不出屁来的样子,舅爷爷索性下了炕,趿拉着棉乌拉,去了我大爷爷的屋,拿着枪点着我大爷爷的脑壳,骂着大爷爷,不陪我喝酒,躲清静去了,弟兄们的命,还不如猪狗吗?亲戚是亲戚,理是理,我们流血出汗,你却一毛不拔,今天我不难为你,要么两百麻袋稻谷我拉走,要么二百块大洋借给我,说吧,给啥?
大爷爷眨巴着眼睛,他知道,舅爷爷再凶,也凶不过胡子。大奶奶早就换完了湿裤子,她对舅爷爷知根知底,顺毛驴子的脾气哄一哄就能过去,忙说,老太太不在家,我们晚辈的随便做主,那是不敬不孝,要遭天谴的,不差这几天,过完年,老太太咋说咱就咋办,好不?
舅爷爷果然气消了一大半,把我爷爷我奶奶都找了过去,教训着他们,留几亩地几间房够吃够住就行了,该卖就卖,该当就当,留在家,谁都眼红,都是祸害,别当守财奴了,等到我们坐了天下,共产了,啥都不是你的。
大爷爷点着头说,那是。
三
早晨醒来,变天了,北风把辽西走廊吹得狼哭鬼嚎。三九天的寒流,异常冷酷,冷得石头都在瑟瑟发抖,连最耐寒的长毛狗都承受不了,哼哼叽叽地叫着,不停地用爪子挠门,想进屋里暖和暖和。
外面没有太阳,灰蒙蒙的,天地一片混沌,看不出几十米远。屋里呢,我奶奶点燃了豆油灯,拨开了灯芯,才亮堂起来,檩子椽子箱子柜子一是一二是二地显现在眼前。当然,最显眼的是炕上的饭桌,没有收拾下去,依然杯盘狼藉。昨夜,奶奶熬不过舅爷爷没完没了的大吃二喝,不再热菜温酒,任他们闹下去,和衣而睡了。
舅爷爷是四更天走的,走的时候是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刚刚还是闹得鸡飞狗跳,一眨眼就悄无声息地走得干净,弄得神出鬼没的,像没来过一般。若不是饭桌上留下那么多痕迹,还有散不尽的臭脚味儿,谁也不会相信,舅爷爷在离县城不太远的地方,会胆大妄为地待了这么久。
不过,舅爷爷不是空手走的,家里过年的鸡鸭鱼肉,还有成筐成筐的黏豆包,被席卷一空。
大奶奶费尽心思备足的九碟十八盘,还有热腾腾的火锅,全被舅爷爷祸害了。操了半冬的心,置办了这么丰盛的年货,本来想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年,补回十几年的缺欠,没想到心血就这样白费了,大奶奶心灰意懒,不再张罗。
这注定又是一个清苦的年,好在我们不是小门小户,年总能过得去,只是还像从前那样,缺少一种气氛。
奶奶边收拾残羹剩饭,边对我爷爷说,这稻谷,横竖是保不住了,干脆让冠武他们拉走吧。
我爷爷翻了一眼奶奶,你看他们那个人马刀枪,和胡子有啥区别,我信不着他们,他们不像八路,再说了,咋处理,大哥还没言语呢。
自己的弟弟啥样,奶奶再清楚不过了,没有和爷爷犟嘴。
晌午,天还是早上那副德行,不明不暗,朔风怒吼,又多了打在脸上疼得发麻的雪糁子。
就这么个坏天气,我大爷爷背着钱褡子,还是出门了。他把狗皮帽子、羊皮大袄、棉花手闷子捂得严严的,只露出两只眼睛。
傍晚,我大爷爷还没有回家,就有人跳过我们家高高的院墙,趴在窗口,悄悄地给我奶奶叫姐。那人是舅爷爷换命兄弟,告诉了一件让我爷爷我奶奶惊讶不已的消息。大爷爷背着我爷爷,把稻谷卖了,明天一早人家来拉粮。
我爷爷吃了一惊,不相信这是真的。老周家人,向来忠厚传家,一诺千金,把脸面看得和命一样值钱,不至于轻易变卦吧?
来人将所有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我爷爷,包括我大爷爷怎样去的县城里的茶馆,说了些啥话,和谁做的交易,卖了多少中央票子,甚至连脱下来的羊皮大袄里有几个绵羊的黑眼圈都说得清清楚楚。
我爷爷不得不信了。
奶奶说,我要是大哥,也会这么做,自古就是当兵吃粮,稻谷放在咱们家,谁不惦记?昨天咱逃过一劫了,趁早给了冠武吧,咱得过个安稳的日子,别弄得鸡飞蛋打,两头不够人,兵荒马乱的,脸面不是咱想留就能留得住,就算咱豁出命去保,该保不住还是保不住。
我爷爷这个闷葫芦,闷了好久,最终拍了下大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说,告诉张冠武,明天早点儿来,把稻谷拉走。
奶奶乐了,认为我爷爷终于开了窍,不再是死脑瓜骨,她还不知道我爷爷心里的小九九。
舅爷爷的换命兄弟兴高采烈地走了,舅爷爷埋伏在我们家的眼线也随之消失。舅爷爷虽然被国军追得满山跑,对两百麻袋稻谷却念念不忘,总有一双眼睛监视着我们家。我爷爷用一生中唯一一次最诚实的谎言,骗跑了那双警惕的眼睛。
我爷爷掐着手指头算时辰,舅爷爷带着大车小辆,从西部山区赶来,起码得跑到天亮。他要在三个时辰内,把要做的事情,彻底做完。
憋了一天的大雪片,终于在天黑时飞旋而下。大爷爷叩响大门时,已伸手不见五指,若不是屋里的灯光透过窗户纸,漫射出去,根本看不清敞开的大门还站着个人。也许那天我大爷爷敲了好一阵子门,因为呼啸的北风过于凶猛,才让所有人的耳朵失聪。是躲在灶膛前取暖的长毛狗,跳了起来,不断地向外挠门,才提醒了我爷爷。
大爷爷从呼啸的北风中钻进院里,笨拙地拍打着钻进脖领和袖口的雪。尽管天冷得唾沫没落地就冻成了冰,大爷爷的脸却堆满了笑容。他是醉意蒙眬回来的,还得意地冲着为他开门的我爷爷哼了几句二人转。
我爷爷知道他哥为啥醉的,却不说。
大爷爷回房没多久,就熄了灯,我爷爷悄脚过去,在窗外细听,终于听到了和外面的北风相呼应的鼾声。
奶奶纳闷了,我爷爷向来中规中矩,从来不做听房这类下作的事情,今晚是怎么了?
被窝儿早已被奶奶铺好了,我爷爷却迟迟不肯睡,不时钻进风雪中,捧出高粱苞米和黑豆,给我们家大青骡子开小灶,没完没了地理顺大青骡子的毛,仔仔细细地拾掇那挂马车,还给车轱辘抹了油,马鞍子、马套包和马肚带挑选的也是最好的。干这些活计时,不能出响动,也不能露光亮,我爷爷摸着黑干,他的手就是一双透亮的眼睛。
二更时,我爷爷拍醒了奶奶,将养精蓄锐足了的大青骡子套进马车。奶奶突然间明白了,趁着风凶雪猛,夜黑无人,我爷爷要把稻谷藏起来。即便是雪厚风疾,三套马车拉这些稻谷,费不了多大的力气,可惜的是,两个拉套的小驴骡不习惯走夜路,更不会与爷爷的鞭子达成默契,黑灯瞎火的,不能劲儿往一处使,反倒成了累赘,打急了,叫几嗓子,更麻烦了,还不如一头大青骡子使用得心应手。
打开偏厦的门,扛起稻谷,一麻袋接一麻袋地往车上装。奶奶没把自己当女人,和爷爷一道扛着麻袋。旗人家没有娇惯孩子的习惯,奶奶从小都是在干活儿中长大,不像大奶奶,裹脚是她小时候的全部劳动。所以,奶奶干起体力活儿,一点儿也不比男人差,紧跟在我爷爷身后,一趟不落地扛稻谷。
暴风骤雪中,马车被彻底地掩藏在黑夜里。落下来的雪,让村里的路变得艰涩迟滞,车轱辘每转动一圈都很吃力,不管是我爷爷、我奶奶还是大青骡子,都不遗余力地让马车紧走快赶,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两百麻袋稻谷,从家里拉到三里外的烤烟楼子,得往返好几趟,每一趟都要躲开村人的眼睛,每一步都不能耽搁,都要拼命地往前赶,运得越快,秘密被人发现的概率就越低,否则,一切努力便前功尽弃了。
烤烟楼子,是我们家在村外的另一座私产,有三层楼那么高,一律是土坯垒、黄泥抹上去的,既能保暖保温,又能防潮防湿。烤烟用的火洞,宽阔得赶进一头牤牛都能转过身。我爷爷就是将那两百麻袋稻谷藏进火洞里,再用泥封死,石头砌牢,待到风停雪住,一切痕迹都没有了,稻谷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只等林梦舒来启封。
唯一遗憾的是,等到开春以后,我们家再也不能种黄烟了。黄烟让我们家殷实了许多年,这个风雪夜过后,我爷爷只能将烤烟楼子当成废墟了。种了烟,必须把烟叶放进烟楼子里烤,那样,秘密就藏不住了。
扛稻谷运稻谷,从二更干到四更,片刻也不敢停歇,奶奶累得不行,身上的汗也流干了,强硬的北风蛮横地钻进奶奶的身体,奶奶的棉袄结成了冰。奶奶硬挺着,还是将最后一麻袋稻谷扛进了烤烟楼子。等到放下麻袋,让身体放松的时候,奶奶觉得嗓子发咸,忍了好几忍,没忍住,还是呕出了一口鲜血。她发现我爷爷没看到,装成没事的样子,和我爷爷一块儿往家走。
我爷爷天天干重体力活儿,没有多大的不适,赶着车,回到家,若无其事地整理好马车,放置好鞍辔,才将走路已经趔趄的大青骡子牵进牲口棚。他没有留意,奶奶走进屋里的步子,其实很拖沓、很无力了。心粗的我爷爷没有觉察出异样,还要忙碌,那就是铲雪,同时也铲掉了院里院外奔忙的痕迹,又得准备好一套就合舅爷爷的招法,免得天亮后弄出漏洞,那就不好收场了。
天刚蒙蒙亮,奶奶便高烧不退,上面是三层厚厚的棉被,下面是火炭一样的炕头,奶奶依然瑟瑟发抖。我爷爷有些蒙,请来了大奶奶,大奶奶端来酒,蘸上棉球,前胸后背地给我奶奶搓,还吩咐我爷爷赶快熬姜汤,没完没了地给我奶奶灌。我大爷爷踏着雪野,一步一趔趄,好不容易把郎中背回家,开了几服药,给奶奶灌了下去,总算保住了奶奶的命。此后,奶奶的病根便落下了,肺气肿魔鬼一样缠在奶奶的身上,一直缠了三十年,直至骨瘦如柴,油干灯尽。
最不幸的是我们家的大青骡子,活生生地累死了。直到我奶奶的烧退了,我爷爷才想起大青骡子,又捧了几捧黑豆,想去犒劳,发现它躺在牲口棚子的一角,已经僵硬。另两只小驴骡,瞅着大青骡子,眨巴着可怜的眼睛。
天亮了,风住了,雪停了,天是蓝的,日是红的,地是白的,村庄是静的。茫茫雪野把整个世界完全覆盖,就连房屋都被大雪埋住,只露出曲曲折折的窗户和房顶的烟囱。几缕炊烟直上青天,透露出顽强的生命气息。同样顽强的,还有门前的两盏灯笼,被主人拍去积雪,耀眼地红在无际的雪野。
一切的一切,都被大雪掩饰得干干净净,包括昨夜的车辙。好像这世界本来就很平静,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曾发生过。
可是,要发生的事情,终究还要发生。
本来,我爷爷已经策划好了,装了鼓鼓囊囊两百麻袋的谷草,趁着天色将明未明,让舅爷爷当成稻谷拉走,给全村人一个错觉,也能给大爷爷找来的客商一个交代。骗也好哄也罢,反正是自己的小舅子,目标也都是一致的,稻谷不能落到别人手里。张冠武再不懂事,也不敢拿他姐夫怎样,还得替着瞒天过海。
可一夜过后,舅爷爷却音讯皆无,我爷爷如坐针毡了。
大雪没膝,道路无痕,从县城到羊安堡才十几里的路,大马车却摸摸索索地走了小半天。买稻谷的客商,抓到了千载难逢的商机,稻谷是稀缺物,全县城也没有几百斤,加工成大米,一出手就是小一半的利润,这等好事,怎能错过?尽管道路艰难,依然坚韧不拔地赶到我们家,而且是用麻袋扛着中央票子。
大爷爷出奇地热情,打开上锁的柜子,掏出了许多私房货。泡出的茶,飘着花香,花花绿绿的糖果,脆生生地甜,果盘里还摆着的槽子糕、炉果等糕点,松软的香味儿诱惑得人鼻孔发痒。哪怕是占嘴磨牙闲嗑零碎,也不是平常的葵花子,换了罕见的松子和榛子。这些好东西,我父亲这些孩子们,见都没见过,馋得直淌涎水。
我爷爷明知来人是谁,也知道为啥来的,却故作不知,也不理会客人,把两头小驴骡牵到了羊圈,闷头待在牲口棚里,笼上一堆火,一味地给大青骡子开膛破肚。这头大青骡子,我爷爷视为掌上明珠,比对儿子还亲。割大青骡子肉的时候,我爷爷心疼得像割了自己的心头肉。
大爷爷只顾招待客人了,没瞅几眼躺在牲口棚子里的大青骡子。大爷爷是商人,对用于周转的资金,比家里所有的物件都重要。大爷爷有个理论,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鸡鸭鹅是带毛的,闹了瘟灾,全军覆没。大青骡子也是带毛的,尽管顶替家里一半的劳力,大爷爷依然不视之为财产。大爷爷只把房子、土地、门市、大洋和钞票视为财产。
寒暄过后,大爷爷引领客商来到东西两座偏厦,准备装稻谷。可是,一摸麻袋,大爷爷傻了,轻飘飘的,两百只麻袋里,都是谷草,一粒稻谷都没有了。
大爷爷怒气冲冲地问我爷爷,老二,稻谷哪去了?
我爷爷不紧不慢地说,昨晚上,张冠武拉走了。
大爷爷指责着我爷爷,这么大的事,你就不能叫醒我?
我爷爷木讷地说,张冠武不让,稻谷是他抢走的,我没辙。
大爷爷满脸的无奈,我答应了人家,你让我的脸丢尽了,以后让我在城里的街面上怎么走?
我爷爷低着头,不接大爷爷的话茬,依然如故地收拾大青骡子。
大爷爷拍着大腿说,这烟不出火不冒的,气死我了。
我爷爷依旧不吱声,反正稻谷藏好了,只要客商拉不走,老周家就没毁约。
客商见稻谷没了,脸红涨得像鸡冠,一大早就雇了马车,冰天雪地赶了小半天的路,好不容易来到老周家,竟然让人家耍了,都在街面上混,谁能忍下这口窝囊气。
大爷爷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把大青骡子的皮和肉都堆在了人家的马车上,算是赔偿人家的车马费,客商还是不依不饶,临走放下狠话,周平,我告诉你,你不守诚信,城里的那些买卖人不会饶过你的,过完年,你城里的杂货铺等着关门吧。
客商走了,大爷爷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大马车轧在雪地上的吱吱声,像是一圈接一圈旋动的刀子,没完没了地剐着大爷爷的心。
大爷爷脚都蹲麻了,还不愿意起来,我爷爷拉了好几次,才将他拉起来。他唉声叹气地拍着我爷爷的肩膀,老二啊,不是我不守信誉,稻谷放在家,成天提心吊胆的,卖了,钱在咱手呢,等到八路来了,咱再买回来,哪怕出双倍的价钱,谁也不会欠,你的心眼儿太实了,把哥坑苦了。
过年的东西被舅爷爷掳去了,大青骡子肉又被客商毫不客气地拉走,我父亲这群孩子们眼巴眼望的好吃的都没了,小日本子投降了,怎么还让我们过清汤寡水的年啊?
我父亲带着孩子们,跑到大门外,不断地唾着唾沫,唾着不让我们过安生年的人,还要唾掉缠着我们家的霉气。
过年的前一天,大奶奶把对联扯了,灯笼都砸了,就差挂白灯笼了。家里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息,每个人都忧郁地听别人家放爆竹。好歹我爷爷会杀猪,年前那些天,没间断地被人请去,当工钱的肉份子堆了好几摞。过年的菜只剩下一个了,就是酸菜猪肉炖粉条,一家人吃得饱,也吃得暖,就是没有年的喜庆。
大爷爷想了好几天,终于想明白了那件事情。他私下里对我爷爷说,张冠武办放屁那点儿事都会闹得满城风雨,会没声没响地拉走稻谷?别以为大青骡子咋死的我不知道,你媳妇咋闹的病我不明白,都是累的。这种蔫巴事,只有你能做。说吧,稻谷藏在哪儿了?
我爷爷手往袖子里一褪,还是不吭声。
大爷爷没辙了,只好说,你心里有数就行,我不问了。
四
元宵节那天,我们家同样没有节的气息,甚至连元宵都没吃成。奶奶的病扎了根,气都喘不匀,没有精神头做元宵了。大奶奶一肚子怨气,嗔我爷爷太不懂事,家里的祸都是他惹的,连年都过不消停,更没心情做了。
大爷爷打点着礼物,成天跑县城,向客商赔不是,向街面的商铺解释,不是他不守诚信,是张冠武太浑了,抢走了稻谷。大爷爷这么费尽心机,一是想挽回面子,“德号昌”嘛,德为先,德字被人甩上了污点,开春的时候,杂货铺就没法开张了。第二呢,借此造造声势,把脏水都泼在了舅爷爷身上,换得家里真正的平安。
我爷爷提心吊胆地过着每一天,葫芦岛港的国军少将扔下过话,年后拉稻谷。现在,年过完了,我爷爷便度日如年了,他做梦都梦见吉普车,梦见国军少将用小枪顶着脑袋,逼问稻谷哪儿去了。
这种噩梦,在解放后的许多年份里,我爷爷依然做了好几次,直至我爷爷过完米字大寿,居然做起了白日梦,梦见的就是国军少将来索要稻谷,没完没了地喊“躲起来”。这时,我爷爷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过去。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某一天,我在一份资料上看到,那位特别富有同情心、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让日本侨俘吃饱的国军少将,放弃了对日侨的照顾,在1946年的春节开赴前线,彻底将稻谷的事情忘掉了。
我猜测,国军少将的选择,大概与陪同犬冢一郎来过我们家有关。
我爷爷之所以对少将念念不忘,与我们家的传统观念有关,那时候,我爷爷视八路和国军都是正统的官家。
我们家不惧胡子,却怕官家。
回家过年的两个姑奶,看到家里这副样子,害怕一不留神引火烧身,住了两宿,没过初五都回婆家了,还把姑爷派过来,大包小包地送来好吃的。曾祖母大年三十才回来,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一看气氛不对,马上缓解大家的情绪,不断地劝慰,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家人口齐全着呢,平安是福,都快活点儿。
快活的只有孩子们,孩子们很容易忘记,只有大人们迈不过去火焰山,整个正月也就过得无精打采。
元宵节的圆月,白朗朗地挂在天上,大地上的雪,无边无际地铺着,折射着银色的光,满世界既清冷又明亮。我们家终于有了红灯笼,那是我曾祖母挂出去的,她费了好几天时间,才糊成了六只灯笼,企盼全家六六大顺。
有着灯笼的呼应,天上那轮孤独的圆月不再尴尬。
元宵节过后的第三天,是雨水,天渐渐地暖了,这时节,该做种地的准备了。我爷爷趁着冰冻有所松动,猪圈里的粪土不再坚硬如铁,便跳进空空如也的猪圈,挥动洋镐,起圈里的粪。等到开春抓进新猪羔时,清净过的猪圈,不再泥泞和发臭。
自然,清出来的猪粪,还要送到我们家的大田里,这些都是难得的肥料,“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嘛。
我爷爷正在挥汗如雨地劳作,村长曹振东来了。曹振东在村里消失了小半年,八路来了,他跑了,怕当汉奸给镇压了,国军来了,他又躲了,摸不准国军是啥风头。年前,他回来了,摇身一变,不当保长当村长了。
曹村长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从前的那一身马褂变成了中山服,胸前还戴着一枚国民党党徽,大摇大摆地走进我们家。我爷爷并没在意,你穿了龙袍,该是曹振东还是曹振东,成不了皇上,也成不了别人。可是,曹村长身后跟着的那个人,着实让我爷爷吓了一大跳。
那人是孙蜂子。
孙蜂子被官家招安了,也摇身一变,穿上了警察制服,当上了县保安队的队长。
不是冤家不聚头,是祸终究躲不过。我爷爷丢下洋镐,他认了,这世道,杀人越货的强盗都能成为官家,黑白完全颠倒了,辩解和挣扎都没有用。我爷爷不想弄得全家哭声一片,更不想让孙蜂子看到我病歪歪的奶奶,不等人家发话,自己就走出了院子。
那天,我爷爷连手都没洗,脚上还踩着猪粪,就被孙蜂子和曹振东捆走了,捆进了县城,扔进了大牢。
大牢里的情形,我爷爷并不陌生,十年前,他就在这里蹲过,现在还是老样子,连狱卒都没换,不同的是十年前关我爷爷的是日本人。现在,日本人走了,给我爷爷上刑的人却没走,甚至连刑具都没变,只是被血染得更黑,更亮了。
审讯的手段和日本人没啥区别,坐老虎凳,勒手指头,灌辣椒水,凉水蘸皮鞭子可劲儿地抽,再狠一点儿的就是上烙铁。还像十年前那样,我爷爷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所不同的是,上一次,我爷爷确实很糊涂,这一次,我爷爷揣着明白当糊涂。
我爷爷不是共产党员,也没有坚定的意志,更不是不怕疼,他心里清楚得很,越怕越没好果子吃,反正干活儿干得一身皮糙肉厚,骨壮筋强,比平常的人扛打,挺着吧,挺过去就好了。真的熬不住,承认了,那就是通共的铁证,到时候,稻谷没了,命也肯定保不住。我爷爷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一旦说了谎,就要扛到底,把谎言变成真的,否则,落下撒谎的坏名声,就没脸见人了,咋在人群里活着呢?
从进来开始,我爷爷就没改过嘴,始终如一地说,稻谷被张冠武抢走了,不信,你们把他找来,咱们就当面鼓对面锣地对质。
越是这样说,孙蜂子越是气急败坏,让舅爷爷与我爷爷对质,纯属是放屁。
这显然是个漏洞百出的谎,我爷爷或许不知道那个暴风骤雪之夜发生过什么,孙蜂子对那夜却是刻骨铭心。那天,孙蜂子刺探到了舅爷爷的行踪,拿舅爷爷当作招安的见面礼,带着胡子和县城里的警防大队合为一处,将舅爷爷的武工队团团围困在孤山上,是大风和阴霾成全了舅爷爷,让孙蜂子他们一时找不到攻击的目标。后来,大雪让双方的行动变得比狗熊还笨,舅爷爷再机敏也逃不掉,孙蜂子他们再凶猛也追不上。
就这样,双方僵持了七天七夜,孙蜂子不急着攻,山上没吃没喝,又没有取暖的地方,虽然占着有利地形,困也能把他们困死。没想到,舅爷爷占了地形熟的便宜,从山沟里掏出一条雪洞,一顿猝不及防的手榴弹,就扯开了包围圈,消失进热东丘陵,死里逃生地到了热河去休整。
许多年过后,舅爷爷仍旧念念不忘,没有那一筐筐扛饿的黏豆包,没有那一坛坛让冰冷的身体暖和过来的高粱烧,他的队伍真的熬不过去了。
孙蜂子清楚得很,张冠武不是孙悟空,没有那个分身术。稻谷肯定被周安藏起来了,只是这人一根筋,死活不肯说。摊上个不怕打也不怕死的人,孙蜂子没咒念了,向县长求援。
县长还是讲理的,县长没有当过胡子,县长是读书人出身,县长不会因为稻谷给我爷爷定罪。可是,我爷爷永远说不清的是和张冠武的关系,说不清连笸箩都装不下的子弹是哪里来的,通匪的罪名揭也揭不去了。
三天两头上一次刑,已经是家常便饭,尽管孙蜂子很清楚,从我们家搜出来的那些子弹是假的,可他不能承认,否则让一个老娘儿们用一颗子弹就吓住了,就成了笑柄,怎能在人群里吆三喝四,怎有资格雄霸一方?罪名定的是通匪,可目的还是那两百麻袋稻谷。只要我爷爷交出稻谷,所有的罪名都能取消,还能得到国民政府的奖励,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功名是扣缴了共匪的战略物资。
我爷爷最憎恨的就是胡子,不劳不作,平白无故地把人家辛辛苦苦干一辈子的全给掳走。尤其是孙蜂子这绺胡子,谁敢不愿意就杀了谁,甚至让人家灭门,已经是恶贯满盈了,政府不去剿,反倒和他们搅在一起,只能让我爷爷心如死灰,死了也要管住嘴。更何况,在他们的眼里,稻谷比我爷爷的命值钱得多,只要挺住了酷刑,没人愿意夺走他的命。
就这样,我爷爷从春一直挺到了秋,把自己挺成了铁嘴钢牙。
没有我爷爷的日子,家里也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
大奶奶要死要活地张罗分家,不把哥儿俩的日子掰开,她宁肯闹出人命来。我爷爷通匪,和通匪的人过一家日子,就是匪属了。分了家,你们是匪属,我们这边就是良民了,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就算张冠武闹翻了天,和他们也没有关系。
大爷爷拗不过大奶奶,想不分也不成。曾祖母也劝过几次,大奶奶却铁了心,不分家,就投河、上吊、撞南墙或者是喝卤水,只要曾祖母点头,让她咋死,她就咋死。看到大奶奶要疯了,曾祖母不再勉强,分家就分家吧,家大了,早晚得分。于是,七间房,哥儿俩各三间,剩下的那间归我曾祖母,曾祖母跟谁过,那间房子就归谁。田地呢,也是各家一半。城里的“德号昌”归大爷爷,家里车马牲畜和生产工具都归我爷爷。剩下的金银细软呢,大奶奶说花光了,没有几个子了。家里又没有账房,钱都归大奶奶管,奶奶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又没处求证,给几块大洋算几块吧,较不得真儿。
曾祖母把家分完了,一屁股坐在了奶奶这边,也就是说,西院我爷爷家分得了四间房。大奶奶不在乎少了一间房,房少,吃闲饭的人(包括我老姑奶)也少了,更重要的是少了个平素约束她的人,省心了。曾祖母之所以愿意归到我爷爷这边,是心疼奶奶,住在一起,能给奶奶煎药,也能干点儿零活儿,还可以和我奶奶说话解闷,免得奶奶天天为我爷爷的事上火。
从此,一家大院的中间垒上了界墙,东西两院,各讨生活。
事实上,大奶奶张罗分家,和通匪不通匪的没啥关系,只是由头而已。关键是我爷爷在大牢里,大爷爷总是想办法往出捞。往出捞人,哪有不花钱的,上上下下都得打点,可摊上了孙蜂子,打点得起吗?人家是胡子,胡子哪会嫌钱咬手,那是个无底洞,给他一万麻袋稻谷也不知足,家底填光了,也喂不熟那个白眼狼。
分了家,捞人的事,就是西院自己的事了,祸是那边惹的,就让那边自己圆吧。分家的事,全家人都认为大奶奶矫情,自私,其实,大奶奶的苦衷没人能理解,分家是她的苦肉计。大奶奶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从小就读三国,她留了个心眼儿,鸡蛋装进两个筐里,总比混在一个筐里安全,西院的筐被踩扁了,东院还有筐,还有鸡蛋,关键的时刻拿出来接济西院,两家都能活,总比一块儿死了强。
可是,大奶奶的心机过重了,直到“文革”时她死于癌症,憨直的老周家人还没能理解她。
分家的事,本来就是我们自己家的事,谁也没想到,曹村长却插了一杠子,非得给两家立文书,中证人就是他这个村长。但凡村里的事,不是由村长做主,都不合法,必须推倒重来。曹村长比曹保长当得有气魄,当保长时,得看日本人的眼色,现在,他谁的眼色也不用看,县党部授予他至高无上的权力,村子可以自治,村长相当于村里的总统,甚至可以养兵办团练,唯一条件是,剿灭共匪。
对于我们这样匪属之家,曹村长当然不会客气,在替我们分家之前,没收了曾归属于犬冢一郎的那片偌大的稻田,尽管那片地的地契是我们家的,曹村长却指定了那是伪产,我爷爷就是汉奸,替日本人种稻谷,让日本兵吃饱了杀中国人,是十恶不赦的汉奸,没收了都是轻的,更何况我爷爷还窝藏过三个日本人,尽管是小孩,那也是罪证。说到最后,曹村长又把话拉回来,看在一个村的面子,人不亲水还亲呢,就不没收你们的家产了,稻田必须充公。
于是,我们家的那片地没了,三绕两绕,就归了曹村长。可惜的是,曹村长不会种水稻,方圆十几里的庄稼人,也都不懂水稻怎么种,我爷爷又在大牢里,不可能给曹村长指点迷津,与我爷爷一块儿种水稻的人,都是半吊子,拿不起张做不起主,离开我爷爷这根拐棍就瘸。
曹村长不再求人,索性种了大田,反正地养肥了,又不怕旱,种啥都会籽粒饱满。
与我们家稻田一起失去的,还有另一垧良田,那是中证费,付给曹村长的操心钱。
大爷爷大奶奶心疼坏了,置一垧地,不省吃俭用个十年八年的,怎能买得到手?曹村长只用一顿唾沫就给拿走了,拿得还理直气壮。两口子上火了,牙床肿得老高,总是觉得对不起我的曾祖父,那片地是曾祖父拿命换来的。
我奶奶不敢生气,生气了,病就会重,还劝着曾祖母,张冠武说了,地就是孽,等共产党得了天下,地就是大家的,谁也揣不进兜里,地少了,也少操一份心,够吃够用就行了。
曾祖母忧心忡忡,地没了,拿啥赎我二儿子?
婆媳俩便抱头大哭。
立秋过后,庄稼秆都长足了,遍地的高粱都成了舅爷爷的战友。
舅爷爷在高粱的掩护下,悄悄地从热东丘陵走下来,混进了县城。舅爷爷的队伍不叫武工队了,叫了区小队,人马刀枪也比以前好了。一路上没有进村入户地找给养,到了县城,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在热河休整的日子里,舅爷爷挨的批评,像天上的冰雹砸在脑袋上,只不过砸出的大包藏在脑子里,露不出脑皮外。
此后,舅爷爷离土匪远了,离八路近了。
这次进城,舅爷爷为的是救出我爷爷。
县城里,防范得并不严密,县长和孙蜂子都有些疏忽大意,原因是林彪都快被赶到苏联去了,县里的共匪都被赶进了深山沟,不敢露头,国民政府就要稳坐江山了,城里是天下太平。舅爷爷没有选择武力进攻,更没去大牢打探虚实,劫牢反狱是冒风险的。
舅爷爷救爷爷的成本,只用一把水果糖,含着水果糖的县长小公子被舅爷爷哄上了轿子,大摇大摆地出了县城。直至到了安全地带,逼着小公子给县长写了封信,信的内容是,我参加了八路,张冠武是我的首长,希望父亲能让周安当警察局长,管住胡作非为的孙蜂子。
舅爷爷虽然受了八路的正规训练,还是改不掉旗人的老毛病,正经事也办得嘻嘻哈哈,不时地以县长公子的口气,向县长下战书,根本不提劫持了县长的儿子当人质,也不说你儿子在我手里很安全。
县长太害怕自己的儿子在张冠武的手里出现意外,在县长的眼里,现在的张冠武和从前的孙蜂子没啥区别,说翻脸就翻脸,杀个人像捻臭虫一样。
没等舅爷爷开条件,县长心知肚明,急三火四地释放了我爷爷,连连说孙蜂子真是疯子,不分好赖人,谁都敢抓。
县长本想给我爷爷梳洗打扮一番,再小心翼翼地送回家。我爷爷回家心切,片刻也不等,拖着关公一样长的胡子,披头散发地赶回了家。曾祖母和奶奶居然没认出来,以为家门口来了个要饭的,倒是长毛狗机灵些,扑进我爷爷的怀里,没完没了地撒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