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孤身在众幽灵间

在这个世界做一名作家,就和做一名侦探一样危险,须得行过坟场,对视鬼魂。

INTRODUCTION
ALONE AMONG THE GHOSTS

引言:
孤身在众幽灵间

马塞拉·巴尔德斯

关于作家

在2003年7月因肝脏衰竭去世前不久,罗贝托·波拉尼奥曾说,比起作家,他更喜欢做一名侦探。波拉尼奥那时五十岁,被普遍认为是继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之后最重要的拉丁美洲小说家。但当莫妮卡·玛丽斯坦代表《花花公子》(墨西哥版)采访他的时候,波拉尼奥对这件事却毫不含糊。“我本想成为一名凶杀案侦探,而不是作家。”他告诉该杂志,“我对此非常确定。一连串的杀人案。我是那种可以在夜里独自回到犯罪现场的人,不怕鬼。”

侦探故事和具有争议性的言谈,是波拉尼奥所热衷的——他曾宣称詹姆斯·埃尔罗伊[1]是在世最好的用英语写作的作家——但相比情节和文体这类事物,他对侦探故事有更大的兴趣。究其本质,侦探故事是对暴力的动机及机制的调查,而波拉尼奥——他在1968年特拉特洛尔科大屠杀[2]那年搬家去墨西哥,他说自己在1973年祖国智利的军事政变中身陷囹圄——也为这类事物深深着迷。他全部作品中的重大主题,就是艺术与罪恶、职业与犯罪,以及作者本人与极权主义国家之间的关系。

其实,波拉尼奥所有成熟的长篇小说都在仔细审视作家该如何应对专制政权。《遥远的星辰》(1996)通过描写一位变成连环杀手的诗人,力图解读智利死亡者和失踪者的历史。《荒野侦探》(1998)褒扬一群年轻诗人,他们在墨西哥的“肮脏战争”[3]年月,与政府豢养的作家对垒。《护身符》(1999)以一位中年诗人为中心展开,他因为躲在洗手间而在1968年政府对墨西哥自治大学的武装入侵中幸存下来。《智利之夜》(2000)描写一场文学沙龙,作家们在一座房子里开派对,而异见者也在同一个地方遭受折磨。波拉尼奥的最后一部作品,在他身后发表的《2666》,也是来源于一条可怕的新闻:自1993年以来,在墨西哥奇瓦瓦州,尤其是华雷斯城,有超过四百三十名妇女和女孩被谋杀。

这些受害人在上学路上、下班途中,或是外出跟朋友一起跳舞时失踪。数日或数月后,她们的尸体出现了——被抛在水渠、沙漠或是城市垃圾场中。大多是被扼死的;有些是被用刀杀害、被烧死,或是被射杀的。三分之一显示出被强奸的迹象。有些还留有被虐待的痕迹。已知的最年长的受害者有三十多岁;最年幼的才不过上小学的年纪。自2002年开始,这一连串谋杀案成为一部好莱坞电影(《边城小镇》,詹妮弗·洛佩兹主演)、几部非虚构著作、多部纪录片,以及在墨西哥和海外大量涌现的游行示威的议题。据国际特赦组织统计,有超过一半所谓的“杀害女性”行为并未被定罪。

早在这些谋杀成为公众事件以前很久,波拉尼奥就密切关注着这一类残忍事件。1995年,波拉尼奥从西班牙给他在墨西哥城的老朋友、视觉艺术家卡拉·里庇(在《荒野侦探》里,她被刻画为“漂亮的加州奥哈拉”)写了一封信,提到他几年来都在创作一部名为《那位真警官的麻烦事》的长篇小说。尽管他给出版商交付了其他手稿,但波拉尼奥在这部书里,留下了“是我的小说”的标记。小说设定在墨西哥北部的小镇圣特莱莎,围绕一位有着十四岁女儿的文学教授展开。那份手稿已经超过“八十万页”,他吹嘘说,这是“一个必然无人能够理解的狂乱谜团”。

那时看来,情况的确如此。寄出这封信的时候,波拉尼奥四十三岁,正处在人生中极其潦倒的时期。尽管已出版了两部诗集,合作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还花五年时间参加西班牙各地的短篇小说比赛,但他仍穷得买不起一条电话线,作品也几乎籍籍无名。三年前,他和妻子离了婚;同一时间,他被诊断出患有肝病,正是这病,将在八年后夺去他的生命。虽然波拉尼奥在参加的许多短篇小说比赛中都胜出了,但他的长篇小说还是如以往那样被出版商拒之门外。尽管如此,迟至1995年,他即将迎来一场惊人的崛起。

转折点是一场与阿纳格拉玛出版社创始人暨社长豪尔赫·埃拉尔德的会面。虽然埃拉尔德没能买下《美洲纳粹文学》——这部小说被巴拉尔出版社抢走了——但他邀请波拉尼奥去巴塞罗那见他。在那里,波拉尼奥向他诉说了自己困难的经济状况,以及因遭到多次退稿而感受到的绝望。“我跟他说……我想读读他的其他稿子,那之后不久,他带给我《遥远的星辰》(我随后发现这部小说也被其他出版社,包括巴拉尔出版社拒绝过)。”这位编辑在一篇文章里回忆道。尽管如此,埃拉尔德发觉那本书非同寻常。自此之后,他出版了波拉尼奥的全部小说——七年内出了九部。

那时候,每部小说都比前一部收获更多的读者,波拉尼奥继续为他的“狂乱谜团”长期劳作。这部作品涉及写作,当然,还有调查。将小说设定在索诺拉州一个虚构的小镇圣特莱莎,而非华雷斯城,波拉尼奥由此模糊了他所知的和他想象的事物之间的界限。但他十分留心去理解华雷斯城和当地居民面对的环境。波拉尼奥对该地区荒凉、枯索的地貌非常熟悉——20世纪70年代他曾在墨西哥北部旅行——但“杀害女性”直到他离开该地前往欧洲的十六年后才开始发生,而他也从未去过华雷斯城。因为不认识那座城市的任何一个人,他只能从报纸和网络上获取信息。从这些信息源里,他了解到华雷斯城已成为犯罪天堂。

作为美国人在禁酒时代的买酒处,华雷斯城在20世纪90年代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实施之后迅速发展。数以百计的装配工厂接连涌现,吸引了几十万贫困人口从墨西哥各地前来求职,这些工作常常按低至每小时五十美分计酬。让华雷斯城在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工厂老板眼里显得吸引人的那些特点——公路发达、邻近巨大的消费市场、大量无组织的劳动力——也同样使得它成为毒贩们的理想巢穴。截至1996年,每年有四千两百万人口和一千七百万车辆通过这座城市,这使得该市成为美墨边境线上最繁忙的中转地和最热门的非法越境点之一。这座小城演变成了廉价和非法生意的十字路口;贫穷、辛劳的女人们开始接连死去。

华雷斯城和它的虚构对应地,与波拉尼奥大多数小说中的背景地毫无相似之处;甚至《遥远的星辰》也发生在智利南部那座最重要的大学城。在圣特莱莎的棚户区里没有写作工作坊,也没有拉帮结派的反抗派诗人。和波拉尼奥的其他所有小说一样,《2666》中全是作家、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但这些角色来自其他各处:欧洲、南美洲、美国和墨西哥城。深陷墨西哥北部的这片蛮荒之地,也即科马克·麦卡锡《血色子午线》中的欢乐杀手队伍横冲直撞的地方,圣特莱莎在文学和文化意义上都是枯索的。

犹如红字,这片工业发达的荒漠和波拉尼奥之前的长篇小说的背景设定之间的联系,在于书的封面。那魔鬼式的年份2666—在《2666》的书页间从未出现——送我们踏上对《护身符》的寻宝游戏,在一个名叫奥克西里奥·莱科图雷的女人的白日梦魇中。那部小说的开头部分,当被噩梦魇住的奥克西里奥凝视着一只花瓶,看到“人们遗失的一切,引发疼痛而最好忘却的一切”[4],这就是她所看到的景象。

随后,当她走过墨西哥城的街道,她陷入另一场邪恶的幻象。此时正是午夜。她经过的街道空荡荡的,风不时吹过。那时,奥克西里奥说改革大道“变成了一条透明管道,一个楔形的肺,你从中感受到城市想象中的呼吸”,而格雷罗大道“看起来无异于一座坟场……一座来自公元2666年的坟场,一座被遗忘在死去或未出生的眼睑之下的坟场,沐浴在一只想要忘记某事而终于忘记一切的眼睛那不带感情的泪液中”。

和波拉尼奥的其他所有作品一样,《2666》也是一座坟场。在1998年发表的罗慕洛·加列戈斯奖受奖演说中,波拉尼奥透露,他写的一切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封爱或告别的信笺”,献给死在拉丁美洲“肮脏战争”中的年轻人。他的前一部作品纪念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逝者。他写《2666》的野心更为宏大:为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逝者,撰写一部验尸报告。

关于罪行

为完成《2666》,波拉尼奥拒绝了一次肝脏移植的机会。但病情加速恶化,在完成全书之前,他就去世了。葬礼之后,他的朋友和文学遗产执行人,西班牙书评人伊格纳西奥·埃切韦里亚在波拉尼奥的办公室梳理手稿,汇编的这部作品由阿纳格拉玛出版社于2004年出版。娜塔莎·温默,《荒野侦探》的天才译者,将这部作品也译成了英文。

波拉尼奥在手稿上细致地做了标记。他之前或许有点鲁莽,但绝非愚蠢,他知道自己大限不远了。然而阿纳格拉玛出版社有一点违背了他的意愿。多年来,波拉尼奥口中的《2666》都是一本单册书,他吹嘘说这本书将是“世界上最厚的小说”;然而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他决定把这部小说切分为五个部分,并分开出版。这意愿背后的缘由很实际。波拉尼奥身后会留下两个小孩,他将《2666》献给他们,也想在去世后以此抚养他们长大。他算过,五部篇幅短的长篇小说比一部让人累断腰的大厚书能赚更多钱。幸运的是,他的家人和阿纳格拉玛出版社遵照了他的构想,帮他圆了心愿。埃切维里亚在后记里写道:“虽然组成《2666》的五个部分可以分开阅读,但他们不仅共用了许多元素(一张主题循环出现的奇妙网络),还明确归属于一个统一的构思。”与此同时,在美国,这部书的出版社法勒-斯特劳斯-吉鲁为防万一而两手准备:同时推出一部重达1.24千克的精装版和一部三卷装的函套平装版。

不管怎样,《2666》都不适合胆小的人。这部书有将近九百页篇幅,要追踪书里描写的地点,需要有一幅飞机航线图那样的东西,红点标记的着陆地点覆盖阿根廷、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墨西哥、波兰、普鲁士、罗马尼亚、俄罗斯、西班牙和美国。就好像这趟环球旅行还不够似的,小说还包含了几十个角色,历史跨度接近一整个世纪。

波拉尼奥曾写道,在美洲,所有现代小说都萌生于两个源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白鲸》。《荒野侦探》有着一群狂欢宴饮的角色,波拉尼奥在这部小说里讲述友谊和冒险。《2666》则追随着那只白鲸。对波拉尼奥而言,梅尔维尔的小说掌握着书写“邪恶土地”的关键;和梅尔维尔的史诗巨作一样,《2666》可能是精妙的,也可能是令人昏昏欲睡的,这取决于你是否喜好渐入佳境。这部小说我读了三遍,我觉得它厚重、绝妙,令人心有余悸,时而也感觉到机智和趣味。

第一页就立即将我们带入四位欧洲学者的生活,他们热爱一位叫作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隐世德国作家的作品,其热爱的程度就和他们乐于引诱彼此上床一般。波拉尼奥在《2666》的前两个部分——“文学评论家”和“阿马尔菲塔诺”——中书写犯罪的方法含糊而隐晦。派翠西亚·康薇尔或斯蒂芬·金的瞬时血案可不是他的风格。首先,对犯罪行为的粗略提及要到书的第四十三页才出现,而去过圣特莱莎的三位教授中,只有两位听说过凶杀案。他们是来墨西哥的游客,尽管他们也尝试了色情观光业,但他们的富裕和冷漠也将自己同那座城市的现实隔绝开来。

“阿马尔菲塔诺”这部分——明显源自波拉尼奥在1995年给里庇讲过的那本书——更贴近当地人,但仍与凶杀案保持适当的距离。如果说第一部分是一场聪明的罗曼史,那第二部分就是一出存在主义戏剧。一位智利哲学教授离开欧洲前往圣特莱莎大学,在宁静的绝望中陷入颓败。他害怕自己变成疯子——夜里有个声音跟他讲话。他害怕这座城市的暴力会蔓延,伤及他的女儿——一辆黑色轿车每天都出现在他家屋子外面。

细心的读者会察觉到一些山雨欲来的迹象,比如贯穿前两个部分的这许多红色指印,但圣特莱莎的暴力直到第三部分“法特”,才蜂拥进入故事主干。一位天真的美国记者正站在酒吧里,看到一个男人走过酒吧,用拳猛击一个女人:“第一拳让那个女人的头猛烈地发出‘咔擦’声,第二拳将她击倒。”那位记者是开车来墨西哥看另一种拳击的——一场美国拳手和墨西哥对手之间的比拼——但他很快就明白,圣特莱莎真正的拳击发生在赛场之外。跟这城市的一些更下流的元素逐渐接近之后,他得以看到一个女人被强奸的视频之类的东西。他遇见了这城市凶案的主要嫌疑人,因为忌惮警察,他最终迅速逃离了这城市。

这出黑色闹剧只是一曲哀歌的前奏。“罪行”这一部分,开始于1993年1月,描写一个十三岁女孩的尸体;结束于1997年圣诞节,彼时尸体已达一百零八具。每一条取证发现都有详细的临床说明——多达二百八十四页,这部分在书中占据最长的篇幅——而结案记录由四位侦探、一位记者、凶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和各种辅助角色编织而成。在波拉尼奥笔下,这种拼贴艺术产生出一种绝妙的赋格曲似的序列和足以定罪的重复。(“案子很快就要结了”成了重复出现、萦绕不散的一句话。)凭借绞刑架上的幽默和偶尔出现的温柔陪衬情节的闪光,波拉尼奥使得这残忍的故事情节显得不那么沉重。然而,总体而言,阅读“罪行”部分就像凝视深渊。扼死、射杀、用刀刺杀、烧死、强奸、鞭笞、毁尸、受贿和变节,事无巨细记录在冷静的行文中。“十一月中旬”,一个典型的段落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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