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雪山

第一辑 山河远阔

巍巍高山,汤汤流水,山之所在,水之行处,皆为风景。

走向雪山

没有什么山能比雪山更让我激动的。

我所说的雪山不是冬季中原的雪山,那种雪山太平常太缺少浪漫。无非一场雪覆盖了大地也覆盖了高山。这是北方很自然的事情。这种风光虽好,却少神圣。

我所说的雪山是高原上的雪山,世界屋脊上的雪山,是无论什么季节都存在的雪山,是永远显现着银光显现着威严的雪山。这种雪山处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度,上边空气稀薄,时时氤氲着寒气,时时都会飘起雪花,甚至一夜间因堆雪过重而发生雪崩。这种雪山看见都很难,别说攀登了,这种雪山始终是登山者的神祇,是人类与自然的抗衡点。

卡格博峰,至今无人登攀的处女峰,人类多少次尝试,都以葬身为结局,当地人拜为神山。日本人来了,找了中国当地的向导,想创造一个奇迹,但22人全军覆没。

只要是高海拔雪山,山上的积雪或许经历了无数个世纪,有的还有久远延续的冰川。很多雪山常年白云弥漫、风雪障眼,很难看到它的真容。雪山往往从上往下分割成不同的四季,在它的四周,甚至有各种花草、各种动物陪衬着它,能上多高,就存在多高。这些耐寒的生灵同雪山一样,享受着雪,热爱着雪。

走向这类雪山,须要先走过险峻的道路,攀过一道道在北方来说是高不可越而在当地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山谷。

走向这类雪山,最好是在夏季,顶着高原的毒太阳。在一步步接近雪山的过程中,感受雪山的遥远与艰难,奇巍和冰寒。而其他季节,大雪弥漫,早早封死了进山的道路。

我去看卡格博,乘的车子很早从德钦出发,一路上总是遇到顶着星星看山的早行人,其中还看到了前晚同住一个旅店的老外唐云,唐云是意大利女孩,她说早起了两个小时,才走了一半。坐上我们的车子,感觉她已走得气喘吁吁、热汗津津。而这样一个外国女孩,竟然为了心中的雪山甘冒风险。

当然,那次我们只是看到了偶尔露出的一个雪山冰川,接着就云遮雾障,再也无缘见其芳容。值吗?值。我问唐云,唐云也说,值。而且我们走时,她不走,还要待下去。卡格博雪峰,一年也见不到几回真面目。这也只是在它的对面,下边是澜沧江大峡谷。越过大峡谷到达山脚下,还可以骑上当地百姓的马匹往上走一阵子,也就是到高高的冰川下而已。

我曾试图攀过一次雪山,上到将近五千米的雪山丫口,我发现雪离我已经很近了。好不容易上到了顶端,摸着了那硬硬的积雪,可我立时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有更高的雪峰在它的上边,只是由于角度而难以看见。

我已好多次走向雪山了,我到过天山、高黎贡山、岷山、哈巴雪山、白茫雪山、梅里雪山、碧落雪山、玉龙雪山以及阿尔卑斯山的脚下,或攀登到它们的半腰,这次又到了巴颜喀拉山。

瞧,那山上的积雪。已感觉出寒冷的气息了,还有那么远,雪山的凉气已侵袭了单薄的衣衫。刚才还汗涔涔的,现在通体透凉。雪山雪白的身躯一点点凸显在眼前,阳光下特别刺眼。

尽管我离雪山顶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而要攀上去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满足。

我对雪山的热爱无以言表,总觉得见到雪山时一切都有了,一切都没了;一切都想表达,一切又都无须言说了。站在雪山下,只是长久地仰视。

雪山,最纯净的寓言,最圣洁的昭示。

火山上的生命

在这块土地上,曾一次次发生过火山的喷发,那火红的大口,曾有十四个之多。其中的一次喷发是老黑山,距今二百九十年的康熙年间,更近的是在其后两年的火烧山,那是这一片火山喷发的谢幕之作。天地猛然翻了个个儿,昏黑一片,艳红一片。火山弹疯狂地散射,石河岩海狂泻而下,瞬间截断畅流的乌德邻河,形成了连珠串玉的堰塞湖。当一切都凝固之后,改变了无数模样的地方被叫作“五大连池”,那是一片山水世界。

五大连池对火山区来说,真可谓天然绝配,而二者又是造物主给我们留下的旷世杰作。山水地质,洞穴奇观,矿泉资源,生命植被,无不使之成为世界级的向往之地。

渐渐看到了火山口冷固而成的山形。有的皇陵一般,傲视四方;有的像一个笔架等待一支神笔;有的则似少妇刚刚喷涌了乳汁,尚未掩上怀抱。

我不知道我来的这个时候五大连池会不会突然开花,变成新的“五大莲池”。那样我也会成为一颗沙粒,一瞬间滚烫地发光。但是在我写这篇文字时还没有什么迹象,倒是五大连池真的像一朵朵莲花,于蓝得透亮的水中,开出灿然的景象。

在龙门石寨,可以看到从高而下的火山石的河流,似是一声巨响,山崩石裂,一个巨口在仰天长啸,喷吐出一块块巨石。巨石顺着溶液在流淌,所过之处,腾起万丈云雾,五十余平方公里的石寨,让人叹为观止。

近距离地走向火山爆发的境地,我似乎感到,这里起过大风,随风满地石乱走,一川碎石大如斗。这里上演过大江放排,一排排原木还拥挤在河道里。这里是大型纺麻场吗?新纺的一盘盘绳索堆放在一起,那些粗壮的绳索足以拖动一艘艘万吨巨轮。

这里那里,深翻的黑土地。倾倒的矿渣、飞碟、沥青块、乱发飘摇、朝天喇叭、爬虫四起、猿人猛然跃动、群象过河、熊在狂吼、乱蛇狂奔。

而我听不到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凝固在那里,包括所有的滚烫。我甚至不敢轻易去摸一块石头,我怕被烫伤。

顽强的生命还是成活在这块土地上。绿色像铁锈侵蚀到了所有能侵蚀到的地方,它们或许不知道会存在多久,它们只是顽强地表示着自己的存在。

青灰的山石蕊就从那些熔岩间钻出来,在浓重的坚硬中展示一小片颜色和温柔。绣线菊出现在了松散的火山砾上,粉色绒绒地迎风。茎秆长长的胡枝子也是铺排的到处都是,摇曳着紫色的光焰。

有一种花,叫百里香,开在滚烫后冷却的夹缝中,飘出繁星一样的小紫花,远远看去,就像南方刚翻犁过的田地里的紫云英,你总在不经意间看见。丝丝香飘,沁人心扉。远远就闪亮于视线的,是高高摇曳的珍珠梅,当地人叫山高粱,一股东北人的性情,在火山口尽情地唱。还有一种擎着一串串豆粒的花果,由于可以用来治疗外伤,被当地人称作接骨木,一片片红色的接骨木是要接起那些破裂的伤口吗?

更多的是苔藓和地衣,它们爬得到处都是,暗处铺展着浓绿,明处闪亮着鹅黄。或许会因曝晒而干枯,但只要一阵雨,就会一片翠绿。摇曳的各种野花,散发出郁郁葱葱的芬芳。那芬芳的花语,我似懂非懂。

这里还长出了一种植物,像杨树,却不高大,在那些石海、石河的缝隙,甚至喷气碟的碟蕊里,昂扬而出。有些侧歪着,有些已经倒下,但更多的直立着,扬着生命的绿。一片片的,扬了上百年。风过处,响起一片快乐的巴掌,因是火山区里生长,它们就叫火山杨。还有白桦树,还有落叶松,种子被鸟儿带来,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一片森林。

上到锥顶,风声聒耳,无论哪个方向,视野都是舒心的开阔。尽情地看,也看不到尽头,那是美丽的嫩江、辽阔的平原。五大连池的清澈在其间悠扬婉转,晴空下,山河恍惚成一景梦幻。

脚下是巨大的火山口,此刻会猛然间射出那雄壮的震撼吗?

一只只彩蝶,黑的红的花的,在眼前婆娑,越是火山口,蝴蝶越多。不知为什么,起先我没有看清楚,火山石上,植物上,小路上都是,翩然一片,如气如岚。蝶恋花,难道是火山口这朵巨大的花朵的吸引?蝶不避人,在你的身前身后缠绵缱绻,像一群火山的形象大使。有的竟然落在哪个女孩的发梢上,抖抖地增艳,女孩取发卡似的将它取下,展在手里欣喜地叫,而后看着它再抖抖地飘走。还有野鹤,在青天划过一道道弧线,表演高难度动作。

还真有意思,看火山时其热炎炎,汗流浃背,等到看五大连池,便洒了一天云雨,水汽迷蒙。

我似乎看到了人间仙池。水边草绿得像染过。还有油菜花,在野性十足地张扬着黄。五大连池,山水相映,溪水相连,山是静止的、凝重的,水是流动的、灵秀的,互相映衬。

行舟走五湖相连的水道,两边长满茂盛的芦苇、蒲草和翠柳,红花紫花拥挤其间。天空低垂,雨丝斜飘,乌云奔突,像在赶场,但这并不妨碍野鸭群集,鸳鸯互伴,紫燕起落。还有黑蜻蜓,一群群地在芦苇丛中飞,似火山石中幻化的黑精灵,不屈不灭。如若不是偶尔露出的参参差差的火山石,你会感觉这是江南的某处。

让我把一河青翠和宁静打个包带回去吧。

越是这样,越显得这块土地的奇特和灵动,它豪爽,直憨,有什么就一吐为快,不藏不掖。而后就还交给生命,让所有能发芽的发芽,能开花的开花。

鸟儿在这景象里飞,太阳和月亮在这景象里升起或落下,庄稼在成熟,爱情在繁殖。圣水节上,处处点起熊熊的篝火,达斡尔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人跳起欢乐的舞蹈,歌声四处飞扬。少男少女相互抹黑,火山泥沾得满脸满身都是。在这里,生命是多么渺小又是多么伟大。没有什么能阻止生命的生长与延续。

黛眉是座山

太行山始终以峻拔奇伟、厚重壮观著称,巍巍不知其始,荡荡不明所终。如何黄河三峡尽头,现出这么一座峻中出秀的山?或还是因了那个名字?那名字太秀气,太雅静,说白了,太女性。能让人想起一个人,一个乡间小路上,带有着芳草气息、村野韵味的女人。如果有人远远地喊一声,满山满谷都会起回音。

来了知道,还真有一个女子,一个丰姿绰约的女子,曾经是汤王妃,聪慧贤淑,助君成功,后遇冷落,执意出走并隐化此山。我相信,王宫里不缺美人,黛眉的离去也许于商王无损,但多少年后,一个时代连同那个王都不复存在,她的名字却同山一起留下。我们不必查证传说的真伪,那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意义,重要的是人们对于美好的评判和认识。

山若有了灵气,是挡也挡不住的。通往黛眉的山道和水路上,各种念想与追寻不绝于途。

进去了才知道,这山是多么的奇崛险峻,百态千姿。好容易攀上一座高崖,又会面临一道深谷。如此峭立,如此深壑,又如此盘旋,进来就不知如何出去。峡谷中穿行,顾了脚下顾不了头上,什么时候猛然抬头,会发现从天而降的一块或方或圆的山石,轰隆隆砸落下来,猛然卡住,不由惊吸一口凉气,巨大的声响凝固在原地。往前翻越多少年,可想这片山是多么的兴奋活跃,那可真是山呼海啸,水火翻腾。平息过后的巨石,不管不顾地保持着初始模样,有的被两峡夹持,有的被一石托住,有的崖上一丝相连,给它一点力,必会扑下壁立的谷底,可它就那么高帆一般,乘风破浪千万年。还有一块块叠在一起的山岩,似一摞子天书,摞得太过随意,歪歪扭扭得要倒。有人又说那不是书,是两人的约会。还有说是汤王面对黛眉的忏悔,汤王想起黛眉的好,寻到这里,黛眉却是不改初衷。

又是一道峭崖下的峡谷,空旷得像猛然间海枯石烂,让人看见想象中的万丈深渊。只有鸟在这深渊里恰恰地划,叫声掉落渊底又反弹上来。追着鸟看的时候,就追上了天穹半弯明月。大亮的白天,怎么会有月亮?可它真真的挂在山顶。从擦耳峡挤出来,觉得它是黛眉的发梳。

再转过一道峡,又会发出一声叹,陡直的山峰直上九霄,飘来一块白云,被拦腰扯得七零八落,半山里变成烟岚,幻成雾海。有些云本是带着雨去远方,到了这里,也撞得稀里哗啦。

这里云雨多了,植被就旺盛,林繁藤茂,气候湿润,人在其中,常常遮眼障目,所以才会时时爆出大呼小叫。好容易绕进一处平坦,竟然感觉是到了山的怀抱,那是多么大的一片草,各种野花点缀其中。花草在山怀里心旌摇荡、风情万种。那阵势,完全是一幅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来了的人们,扑进草中,再也不想出来。

所以,一味地认为黛眉山展现的是奇险嵯峨,深峡断谷就错了,她的气质,还在于她的不舍苍葱与翠秀。一个倔女的不羁她有,一个秀女的优雅她也有,她不甘平庸,不甘寂寞,在此尽情腾挪,尽情舒展。由此,黛眉也真的让人有一种亲近感。

然而,黛眉还会说,只有山仍不构成佳景。你再看山前,山前竟是一条河,而且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河在这里拐了个弯,这一弯就是270度,因小浪底工程,这里变成了浩渺的一汪碧水。站立山巅,遥望出没于云间的太行王屋,俯瞰滔滔涌流的黄河之水,觉得黛眉所占位置实在是好,她与之共同组合成了不可复制的山水胜景。

这么好的地方,不来都要遗憾,杜甫有首《新安吏》,那是当年回家路过新安,心绪正乱,错过了黛眉山,若是面对这满山佳韵,一水幽梦,说不定会诵出“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样的感怀。李白呢?过来洛阳多少回,也与黛眉擦肩而过,否则也会有“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的激动。我相信墨子来过,墨子看山又读水,由此形成他壮阔的思想和胸怀。

太阳不断地为黛眉补妆添彩,忙碌了一天,这时要归去了。黄昏时看黛眉,就看见了那俊丽的虚虚实实起伏有致的眉峰。这眉峰,正有一汪秀眼来配,此刻那秀眼更显得微波脉脉,深彻清明。

渐渐地,一切都覆在了静寂之中。站在黛眉山上,天地广阔,星星尤其多,尤其亮,好像举一张网,就可以网一兜回去。流星在比照黛眉山画眉,左一道,右一下,长长的秀眉在天空闪过。这时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轻微的,尖锐的,单调的,双重的,在山的四周此起彼伏。而你又会感到另一种声息,那是黛眉的声息吗?此时她一定是睡了,真的,已经看不见水的亮眼,好看的眉,也只留给月亮守着了。

神农山白皮书

神农山属于太行山系,它融合了北方和南方的山的特点,既有壮夫般的雄浑,又有女子样的俊秀。借助缆车上山,能够细致地观察神农山的风貌,一座座壁立千仞的峭岩似是从山下直射上来,气势夺人,山峰上能够长东西的缝隙都长了草和树,缆车过处,山与树迅疾地闪过。

雨还是不期而遇地来了,不情愿地穿了雨衣,薄薄的雨衣一下子就被一股湿气裹在了身上。有人打了伞,窄窄的上山道生出一长溜的蘑菇。神农山的险便是这窄窄的山道,人全是在山脊上行走,如不是一只手紧紧抓牢铁制的栏杆或锁链,魂魄早飞下万丈深渊。就此仍不断出现惊叫声,是有人脚下走滑,一屁股摔去,手却抓住了命根子。好容易见到一个亭子,可以立脚歇息一下,却没想又一声惊叫,从哪里蹿出一只猴子,伸出结实的手臂,直扒云川的红雨衣,而后又抓跑邵丽放在长凳上的红色手包,我正好离得近,硬夺过来,要不早就被它带进密林深处了,猴子有些恼怒,冲我们龇牙咧嘴地叫。跟着来的导游说,猴子一般不会伤人,只是喜欢红色的东西。神农山猴子多,它们和松鼠、山鸡等成为山中的一景。正说间,一条青绿小蛇从石阶左边蹿出,又慌张地溜到石阶的右边去。雾气越来越重,路两边几乎看不见东西,但能感到的全是悬崖峭壁,雾就是从崖下升腾上来的,有些雾团就滚到了路上,一忽遮住了石阶,一忽缠住了前面人的腿脚,人走它也走,像摆脱不掉的麻团。

待转过一个山弯,雾渐渐开了,出现一个空间,石径上跑着的雾团也跳跃着,滚到山下去。这时就见三块巨石呈锥形叠压在头顶,每一块都压住了一个边角,中间的缝隙嗖嗖地穿着风响,风再大些,说不准将一块推下,其余两块也会两边散去,在深谷溅起一阵轰鸣。有人轻轻地摸,却不敢用力。李茂山部长说没事,它们立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是神农氏哪一天起了兴致,垒了这么一个标志式的符号?神农山神的地方真多,李茂山说,刚才雾遮住了,再往上攀,海拔千米以上,就可以看到神农山的特产白皮松了。李茂山的沁阳话离标准语有些距离,以致我坚定地把白皮松听成了“白皮书”。白皮书是国家政府公开发布的一种白色封皮的文书。神农山上难道还立了这样的东西?正要细问,李茂山壮壮的身躯已顺着石阶滑了出去,紧接着王钢也一屁股坐到了石阶上,幸好手和铁链起了重要作用。

石阶下转又上行,眼前猛然一亮,出现了更开阔的一片山顶。这是神农山的最高处了。

那必定是神农坛,是神农“奠高山祭川境”的地方。好气派,四下里望众山环列,群峰簇拥,云飞雾腾,风吼雷鸣,遍走天下名山,还真少见在这如柱山峰的最高处,有这样一处坛型之地。归来后查资料见清代诗人许邦彦的诗:“孤峰万丈一飞身,手托日月足踏云。极目四观天下小,高声恐惹上神闻。”写得实在是好。在人类的蒙昧时期,华夏先祖总是通过祭祀、占卜来求诸幸福与光明,这是文明的必然过程。而这些活动势必要选择一处神圣之地,神农山上的这块离天更近的天然平坛,处于神农部落生活的区域,必是他们寻求的绝佳境地。现在坛上置了香炉,依然有香烟缭绕于天。每年中原大地举行祭拜炎黄先祖仪式,这里必然地成了一个祭拜圣地。

悬崖边走去,就发现了奇观,一棵一棵粗壮,不,不是粗壮,遒劲,不,遒劲也不是,想到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它的伟姿,一棵棵白的巨树展现在了神坛的四周,它们或直立,或斜曳,或弯曲,那般洒脱、飘逸、挺拔地生长着。白色的树干带有点点红色的斑迹,像洒上去的霞光,树叶子是翠绿翠绿的针叶。这是松树的一种,以前见的松树都是褐色的,从没见过这么白净的树干,而且觉得这树干柔韧度极好,它可以依山就势,随意伸展。雨浇在上面,更显其光洁细白,雾缠在上边,雾的颜色还不抵它的颜色。有些树干似龙爪,五股虬干鼓凸在一起,一并举起一蓬新叶,有的树干横着伸出崖去,又陡然返身直起,让一伞树冠高悬于天,还有的树干被山石分成两股,长上去后又合并在一起。没有力量能阻挡它们的生长。有的树长得如开屏的孔雀,高高地散开着;有的长成了老者的胡须,白白地下垂着。很多树上都标写着经过专家考证过的年龄:一千年、二千年、三千年、三千九百年、四千九百年……哦,那时刚刚有了先祖神农的遗迹,据说初时这些树的树干是绿色,挺过一百年后,树干变红,再挺过更长的四百年后才变成白色。经过了一百年一百年的这些树,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被从南面刮来的风或从北面刮来的来风吹着,它们或被吹歪成这个样子或被吹歪成那个样子,但都无法将它们吹死,它们全都经历了脱胎换骨,就像孙行者经过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将自身历练成另一种物质。神农氏之后,一代一代的子孙繁衍不断,而树,却一直长到了现在,同山一并迎受着风云变幻,见证着沧海桑田。

神农山下,出现过军事家司马懿,科学家朱载堉,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大诗人李商隐,大画家郭熙,还有思想家许衡,及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山涛和向秀,陈氏太极拳创始人陈王廷。神奇的土地上突兀此山,此山上突兀此树,自然之巧合,历史之巧合?抑或是山水造化、基因传承。也就有人把这山、这树看成了神,一步一步沿着壁立龙脊小径攀上山来,燃上一炷香,把一束束红布系上树,以表祈愿。那是向山、向树也是向神农祈求五谷丰登,健康平安,子孙兴旺。在海拔千米的山顶,系上一条红布何其难,有的红布就系在了悬崖上斜飞着的大树的枝杈上,那必得冒了生命危险,一点点爬过树干系上去的。而有些地方,连想都想不出是如何系上去的了。那是信念的神力,是树的神力。越是大的树红布系得越多。雾气飞扬的时候会发现一树红白,鲜艳的色彩反差煞是壮观,壮观到震撼。

神农坛四周氤氲着一层又一层浓浓的雾岚,长期不开,使祭坛更加有了一层神秘。或是先帝祭坛时发出的声音,渗入岩缝,使一棵棵大树次第而生。李茂山说,这就是白皮松啊,可我听的还是白皮书。是啊,怎能不可以说是白皮书呢,这是一部内涵丰赡、意义非常的大书,是一部值得研究、珍藏的大书,它是神农山向世界发出的文告,每一章都阐述着时间、自然、历史与生命,每一页都展现出辩证法、发展观,每一行都充满了说服力和感染力。

下山途中,不停地举目上眺,一座座壁立的山峰上到处都是这样的白皮松,那龙爪似的虬根,胡须似的枝干,那飘飘欲仙的身姿,昂立于天的气势,怎不让人印象深刻。我认得它们了,是的,它们是神农山的——白皮书。

天坑地缝仙女山

看到这个题目可能会以为拼错盘了,天坑地缝怎么会和仙女山扯到一起?我本来也是迷惑,邀请说是到仙女山,来了才知道,仙女山与天坑地缝相隔不远,旅行社也有组织一起游的。按照现时说法,那就是“套餐”了。那么,这实在是一份够猛够刺激又够舒坦的大餐。

来的时候隧道一个个相连,有些长得让人觉得永远走不出去,出去了却说就要到了。到了先不让你看仙女,先把你塞进一个电梯直直地滑下去,就像把隧道竖起来,你头发晕,眼发胀,下了电梯还要往下走,几百个台阶等在那里。这时才会抬起头,看看到了什么地方,一看心里就猛然一声惊叫。之后接连的惊叫全来了。怎么可以这样?让人太显渺小,太显隔世,太显无知。

真真的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四周绝壁峭崖,参差嵯峨,上边露出一小块天,天在一道石桥上托着。似乎告诉你,要想登天,就得过桥。人在坑底旋,在坑底晕,又走好远才看到前面有道缝,越走缝子越大,又是一道石桥,再走,还有一道。这哪里是天坑,纯粹是坑天!是把天捣成一个个深深的窟窿,那窟窿里云彩快速地飘,有的不小心掉下来,吓得如抽丝,云丝这里缠那里绕,有些就挂住了。还有的痛苦得全是泪滴,断了珠帘子似的,上边急,下边松,越往下越像慢镜头。正看着,啪地一滴打在额上,散成几十瓣细碎晶莹。再抬头,又一颗珠子打下来,赶忙闭眼。有的高高下来只一条珠线,悠悠荡荡像一根藤。

哪里在响,崖壁上竟然钻出一股水,暗河走错了路,断成一条瀑布。这时看见了蝙蝠,那么多的蝙蝠趴着不动,一到夜晚,那些蝙蝠会穿着黑大氅,佐罗一样到处游逛。青龙桥那里,崖壁上落下的水开花起泡,如万千蝌蚪甩尾浮游。好容易出来深谷,迎头一阵蝉鸣,各种声音的蝉让人如梦初醒。沉静里泡了那么久,总算又回到了尘世。

去看地缝也是如此,谷底看去,天就成了一条明水,曲水流觞般流向远方,让你想起会稽雅集修禊,只是仰观不能感觉宇宙之大,俯察倒是可探品类之盛。

不管是坠天坑还是下地缝,感觉就是这里曾经天崩地裂。人说,岁月失语,唯石能言。那么你到底经受了什么?你一定惊恐而不知所措,疼痛而无可奈何,以致今天这个样子。不是谁发现了你,你永远躲在深处,不见天日。

从上面看,一片山地几乎是平的,葱绿葱绿,像一块不错的料子,谁在这料子上钻扣打眼,又拉开一道拉链。只是不能下看,三百米高差,魂掉下去都找不见。

是啊,张家界、乌江天险、丰都鬼城,都属于武陵区域,这是一个至深至幽之地,大奇大怪之地。想起武隆的名字,真该叫武隆,武武地隆隆地放浪张狂,演一场痛痛快快的自己。

眼太累,腿太沉,腰太酸,那么,该去仙女山了。

既然是仙女就不是凡人,想这山名或有两层意思,一是仙女被人间美景所惑,甘愿下凡化成此山。二是此山美景无限,与仙女形神兼备。无论哪种说法,都表明一座山的不同凡响。

边走边感觉出造物主的双重性格,它先是表现得有些失态,鲁莽而暴躁,甚而不计后果。后来经过了调整,终于平静下来,心一软又成就了仙女山的优雅舒缓。

车子盘旋不久就到了山顶,你怎么都不能想象得出,山顶会有那么大一片草原。真的,像呼伦贝尔一样大的草原,就在海拔一千多米的仙女山顶。既然是山顶,就有了奇幻,到处是起伏,曼妙的起伏,草也跟着起伏。到处是辽阔,草也跟着辽阔。

到了这里,似乎又忘记了刚才的惶恐、惊悚和震撼,不,震撼还有,这个词又给了这里,你同样地想叫。有人比你先叫出来,那是几个女孩,她们甚至脱掉了鞋子,欢叫着向前跑去。你明白,她们不可能跑到尽头。你看,她们还没有跑到一半,就已经小成了幼儿。让我们也幼儿般地跑上一场,要么哪有放肆的机会?于是欢声狂叫四起,鞋子帽子乱飞。

草高兴地摇,左边摇,右边摇,或潮水一样退去,又潮水一般涌来。这时你会想起好久没有这么亲近草了。草是人类最先接触的物种,人类的许多活动都离不开草。不曾想还看到了牛羊,还有马,大的马和小的马,都在悠闲地吃草、撒欢。云彩像是挂上了传送带,不停地变着花样,有的如一垄垄土地,有的如一群群绵羊。阳光从云间这里那里泻下,草上便有了一块块鲜艳,云跑,那些鲜艳也跟着跑。有人在放风筝,有人在拍婚纱照,有人围着在聚餐。谁举着半瓶子啤酒吼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这里该有酒和歌声。

一两天时间里,你的大脑不是突然短路,就是会突然放电,你口语不清,言辞乱串,视网膜重叠着天坑地缝、平缓的山原。你心率从来很好,在这里却不是心率过快,就是心动过缓。你有时想让双脚离地,或让两手高悬,你觉得头发直竖,眼球不灵,整个人零件涣散,你有时想起一句歌词,不停地在体内轮回: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你是望见了天上盘旋的苍鹰?一个女孩扯着一只大风筝狠劲地跑,男孩在后边追,要慢,要慢,风筝还在飘,男孩还在追。如果再往前,莫不是跑进了天坑地缝?风筝会降落伞样带着女孩飞起来,像天外女仙,打破那里的宁静。

哦,想多了,脑子全乱了。即使李白来了,也会说些呓语吧。徐霞客来了,或就此收心,把夫人也接来,结束他无休止的艰苦行程。一个人的命运,有时说不清是为何改变,也许是为一爿月,也许是为一个人,有谁是为仙女吗?但我想,这以仙女命名的山,绝对会左右人的念想。没看到山的四周,那么多人将躯体和灵魂安顿下来。修建得异国风情样的仙女山镇都快住不下,又有人去寻荒村野店。一座山就此把人改变,不知道人们意识里以为上天了还是还俗了,反正不断地乘云驾雾地涌来,来了就觉得心安,觉得高了一个层次。来了也不用烧香,把信仰搞得烟熏火燎的,来了自己就变成那柱烟,静静的,想怎么飘摇怎么飘摇。

自然的力量奇伟,人类的生存能力同样不凡,即便是高山峭壁四面楚歌,也挡不住有人间烟火。下石院的小村,至今才26户,老人都不知道在里面生活了多少年。这是另一处天坑,坑里较为开阔,有地可种。山道很窄,几多盘旋。见外面来人,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白果树下。让人惊奇的是,女人都长得俊秀,无论带孩子的妈妈还是她们的后代,即使老年妇女,也能见出当年的俏丽。一个老婆婆看我照相就把包头巾摘了,我说戴着好,她又笑着一圈圈包起来,看大家都看她,竟然露出了赧赧羞意。

叫美玲的女孩依偎在父亲身旁,时不时和父亲说上几句笑话。她在镇子上读初中。另一个女孩长得更是白净,一问才知道是在重庆上学,放假了回来看姥姥。“娃儿叫玉婷,她妈妈是这里出去哩,她不就是这儿的娃儿嘛。”姥姥说起来,带有着山里人的得意。男人们倒不大说话,端着一杆烟袋,看着笑。

小村全是原始意味的房子,墙上挂着简单的生产工具、黄黄的苞谷和红红的辣椒。狗在门口卧着,鸡在屋前刨食。四周长着野芹菜、翠竹、芭蕉、灯台树,这些都构成难割难舍的老家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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