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肉瘤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个老爷爷。
他的右边脸上,
长着一个十分讨厌的大肉瘤……
这个老爷爷住在四国岛阿波国的剑山山脚下。
其实我也没什么可靠的依据,只是觉得应该是那样才对。这《摘肉瘤》的故事,似乎是出自《宇治拾遗物语》,可眼下我屈身于防空洞之中,要想寻经据典加以考证也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况也不只是《摘肉瘤》,之后要讲的《浦岛太郎》的故事也是一样的。《浦岛太郎》首先在《日本书纪》中就有着明确的记载。而在《万叶集》中,也有吟咏浦岛太郎的长歌。除此之外,《丹后风土记》和《本朝神仙传》等书也对这个故事的传承起到作用。近年来,鸥外的戏剧啦,逍遥的舞剧啦,从传统的能乐、歌舞伎到艺妓的徒手舞,在很多场合都能看到浦岛太郎的形象。
我这人有个坏毛病,那就是,读过的书往往马上就转手送人或者干脆卖掉,所以藏书这种东西是从来没有过的。因此,像现在这样要想讲清楚一个问题,就必须凭借着模模糊糊的记忆去四处寻找曾经读过的书籍……可就眼下的境况来说,这一点是难以做到的——眼下,我正在防空洞里蹲着。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小人书。仅此而已。因此我不得不放弃对这个故事进行考证的种种企图而要凭借自己天马行空般的遐想。不过,这么做的话,或许反倒会编出一个生动活泼的故事来亦未可知。——如此这般,这位蹲在防空洞角落里的与众不同的父亲,在心里做了以上这一番自我辩解似的自问自答之后,就“很久很久以前……”地念起了小人书。与此同时,却又在心中开始编写一个与之完全不同的、全新的故事来。
这个老爷爷非常喜欢喝酒。一般来说,“酒鬼”在家里往往都十分孤独。那么,到底是由于孤独才喝酒的呢,还是因为喝酒才变得孤独的呢?要深究这个问题,或许就跟想弄明白鼓掌时到底哪个巴掌在响一样,纯属故弄玄虚。总之,老爷爷在家里的时候,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不过,话虽如此,这位老爷爷的家庭可并不是很糟糕的那种哦。老婆婆还健在。已经快七十了,可依旧是腰不弯、眼不花的。据说以前是个大美人。从年轻那会儿起,她就是个没嘴的葫芦——不喜欢说话,只知道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做好家务。
“啊,春天来了。看哪,樱花烂漫啊。”
即便在老爷爷的兴致如此高涨的时候,老婆婆也只会冷冰冰地回一句:
“哦,是吗?我要扫地,你让开一下。”
于是,老爷爷的脸上立刻就没了高兴劲儿。
老爷爷还有个儿子,快四十岁了,品行极为端正,简直是世间少有,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不仅如此,他还从不嬉笑从不发火,一点乐模样都没有,只知道一声不吭地下地干农活儿,附近的人们不由得都对他敬畏有加。由此,他得了个“阿波圣人”的称号,非常出名。他不娶老婆,不剃胡须,以至于人们怀疑他是不是跟木头、石块一个样,没有七情六欲。
总之呢,老爷爷的家庭不得不说还是属于那种无可挑剔的完美型家庭。
然而,老爷爷的心里老是不舒坦。他面对家人是有所顾忌的,却总还想喝酒。所以呢,在家里喝酒,只会让他更加不开心。可事实上,看到老爷爷喝酒,无论是老婆婆还是儿子“阿波圣人”都不会责怪他的。
老爷爷晚上独自小酌时,他们就在一旁默不作声吃晚饭。
“我说,这时令哪,”老爷爷酒劲儿上来后就想找人搭腔。可他自个儿说出来的话往往都是些无关紧要、不太靠谱的。“春天,终于要来了。看哪,燕子都飞回来了。”
这话,说与不说一个样。
老婆婆跟儿子,依旧一声不吭。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呃,春宵一刻值千金,对吧?”
他又嘟哝了一句废话。
“我吃好了。”
“阿波圣人”吃完了饭,对着食案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随即,站起身来。
“唉,好吧!我也吃饭了。”
老爷爷无比落寞地将酒杯倒扣在桌子上。
只要是在家里喝酒,基本就是这么个状况。
某天清晨好天气
前往深山砍柴去
这位老爷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遇上好天气时,腰里挂上个酒葫芦,爬上剑山去捡柴火,不紧不慢地捡一会儿柴火,觉得有些累了,就在岩石上舒舒服服地盘腿坐下,先大模大样“哎嗨”地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然后嘴里“好风景呀,好景致”地嘟囔着,慢悠悠地喝起葫芦里的酒来。这时候,他的神情是十分欢快的,跟在家里简直是判若两人。唯独不变的,就只有他右边脸颊上的那个大肉瘤了。
这个肉瘤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那是在老爷爷刚过五十大关那年的秋天长出来的。起初只是觉得右边的脸颊发烫、发痒,随后就一点点地肿胀起来。他用手不停地抚摸。可谁知在他的抚摸之下,肉瘤竟然越长越大了。老爷爷无可奈何地苦笑道:
“嘿嘿,我怀上了可爱的小孙子了。”
儿子“阿波圣人”听了,一本正经地说了句煞风景的话:
“脸上是不会生出小孩来的。”
而老婆婆也只是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这不会要了你的老命吧?”
除此之外就再也没对这个肉瘤表示一点点关心了。反倒是街坊邻居,对老爷爷十分同情,纷纷说些诸如“怎么会长出这么个瘤子来呢”“疼不疼呀”“一定十分讨厌吧”之类慰问的话。
可是,老爷爷听了这些话,却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着摇头。如今,他不仅不讨厌这个肉瘤,反倒真的将它当作自己可爱的小孙子了。作为能给自己的孤独以些许慰藉的忠实伙伴,在早晨洗脸时,老爷爷也会用清水特别用心地将它洗得干干净净的。而像今天这样,老爷爷一个人在山上喝酒喝得尽了兴,这个肉瘤更是成了老爷爷不可或缺的说话对象。
老爷爷盘腿坐在岩石上,一边就着葫芦喝酒,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些闲言碎语:
“什么呀?有什么好怕的?不用顾虑。人么,不醉上几回还有啥意思呢?一本正经的自然也没什么不好,可也得有个度不是?成了‘阿波圣人’就叫人吃不消了嘛。我还真没看出来,小子倒真是挺能的。”
然后,他又“哎嗨”地高声咳嗽了一声。
霎时间,天昏地暗。
呼呼呼,狂风呼啸。
刷刷刷,暴雨倾盆。
一般而言,那里春天是很少下阵雨的。但对于像剑山这样的高山,有这样的反常天气也是家常便饭了。暴雨让山岗雾气蒸腾,跟冒白烟似的。野鸡、山鸟从四面八方“扑啦啦”地飞出来,如同利箭一般飞速投入林中避雨去了。然而,老爷爷却一点也不惊慌。他笑吟吟地嘟哝着:
“这个瘤子让雨淋一淋,凉快凉快,倒也不坏嘛。”
他依然盘腿坐在岩石上,眺望着雨中的景色。可是,雨却越下越大,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样子。
“哎呀,这么个凉快法可有些过头了。真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大大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背起刚才捡来的柴火,东躲西藏地朝树林中走去。这时,树林子已经被进来躲雨的鸟兽弄得混乱不堪了。
“哎呀,劳驾。对不住,请让一让。”
老爷爷一边跟猴子、兔子、野鸽子之类一一打着招呼,一边朝树林深处走去。他的兴致依然很好,一点也没受到影响。最后,他钻进了一棵很大的山樱树根部的树洞里。
“哦,这个房间挺不错的嘛。喂,你们怎么样?想进来吗?”
他在招呼几只兔子。
“这里既没有严肃的老婆婆也没有了不起的圣人。怎么样啊?别客气,请进吧。”
老爷爷撒欢似的嚷嚷着,可不一会儿,就发出了低低的鼾声,睡着了。虽说“酒鬼”喝醉了会胡说八道,可基本上也就像这个样子,无伤大雅。
等呀等,等雨停。
老爷爷,累了吧。
不知不觉地,呼呼睡着了。
可山里却,放晴了,万里无云。
已变成了,月光明亮的,美好夜晚。
这月亮,正是春天里的下弦月。这月亮浮在如水一般明净的浅绿色的天空中,月光如同松针一般,洒满了整个树林。可是,老爷爷依旧沉沉酣睡着。等到蝙蝠“扑啦啦”地从树洞里飞了出去,老爷爷这才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的一片夜色之后,老爷爷大吃一惊:
“啊哟哟,大事不好!”
因为,此时立刻在他眼前浮现出来的,是老婆婆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还有“阿波圣人”那张严肃刻板的脸。啊呀呀,不好了,不好了。虽说他们以前从未骂过我,可我这么晚回家,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呀。唉,酒也喝光了吗?——他摇了摇酒葫芦,听到葫芦底部发出了“咕叽咕叽”的声音。
“多少还有点呢。”
他稍稍鼓了鼓劲儿,一口气将葫芦里的酒喝了个精光,借着微醺的酒意,嘴里嘟囔着“啊,月出东山。春宵一刻……”之类的废话,从树洞里爬了出来。
啊呀呀,这又怎么了,吵吵闹闹的。
简直不可思议啊,我是在做梦吗?
看哪,树林深处的草地上,出现了一幕绝非这世上所应有的、不可思议的场景。
鬼这种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是不明白的。因为我从未看到过。从小时候起,我就看过许多鬼画,简直都看腻味了,可是,我却从未有幸面对面地看到过实实在在的鬼。不过我也知道,鬼里面似乎也是有着许多种类的。啥啥鬼,某某鬼的,从人们将某些可恶的东西称之为鬼的这一举动上,也可想见这鬼至少是一种具有丑恶本性的活物。可在另一方面,譬如说在报纸的新书广告栏中,有时就会出现“文坛鬼才某某先生之杰作”这样的字句,简直叫人一头雾水。我想,总不会是为了要揭露某某先生拥有魔鬼般的丑恶才能,并以此来警告世人,才在广告里使用了鬼才这样稀奇古怪的字眼的吧。甚而至于,有时还将“文学魔鬼”这样的无比粗鲁、极其过分的称号来献给某某先生。我想,不管怎么说,这位某某先生也一定会大为光火。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据说这某某先生被人取了如此无礼、恶毒的绰号也未必生气,往往悄没声儿地接受了这种奇怪的称号。这就令迂腐如我者越发地不知所措了。要说那种扎着虎皮兜裆布、手持粗糙铁棍的红脸小鬼就是诸多艺术之神,对我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我早就认为,“鬼才”啦、“文学魔鬼”啦这种难以理解的词语还是不用为好。可是,这仅仅是由于我见闻狭窄之故,说不定鬼也是分为许多种类的。这方面,其实只要稍稍查阅一下《日本百科辞典》,立刻就能变身为深受妇女老幼尊敬的博学之士(世上的“万宝全书”,其实大体上也就是这路货色),能够煞有介事地就“鬼”之主题滔滔不绝地大侃一阵子的了。可不巧的是,眼下我正屈身于防空洞里,膝盖上只摊开着一本画着图画的小人书,所以我不得不仅凭着这本小人书上的图画来做出判断了。
看哪,就在这树林深处略显宽敞的草地上,有十几名奇形怪状的家伙——呃,到底应该说“十几名”,还是应该说“十几只”呢?先不管这个了,反正都是些扎着虎皮兜裆布、红通通的巨大活物——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正团团围坐着,兴高采烈地举办月光宴会呢。
乍看到如此情景,老爷爷吓了一大跳。然而,就“酒鬼”而言,即便在没喝酒的时候窝窝囊囊,完全不中用,可一旦喝醉了酒却会显示出远超常人的胆量来的。此时的老爷爷,正处在微醺微醉的状态。他已经成了一名勇者,即便是严肃认真的老婆婆、品行端正的“阿波圣人”来到跟前,也是不会再有所顾虑的。因此,面对眼前这种异乎寻常的景象,他不会露出那种瘫倒在地、动弹不得的丑态。他保持着爬出树洞时手脚着地的姿态,仔细观察着前方那个怪异的酒宴。
“哦,他们都喝醉了,好像都很开心啊。”
他嘴里这么嘟哝着,可心里却涌起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喜悦之情。这就是“酒鬼”。他们看到别人喝醉了,自己也会觉得十分高兴。他们不是那种所谓的利己主义者。也就是说,或许他们怀着一颗博爱之心,肯为邻居家的幸福而干杯亦未可知。他们不仅自己愿意喝醉,倘若邻居也能与己同醉的话,他们似乎就能获得加倍的欢乐。
事实上老爷爷也是心知肚明的。仅仅是凭借着直觉,他就知道眼前这一群弄不清是人还是动物的家伙,属于“鬼”这样一种可怕的族类。仅仅根据它们扎着虎皮兜裆布这么一点,就已经是确切无疑。但是,这群鬼,现在喝醉了,都十分开心。老爷爷也喝醉了,于是,他们之间就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了一种亲切感。老爷爷依旧保持着手脚着地的姿态,继续观察着眼前这一场月光下的怪异酒宴。
即便是鬼,眼前这群鬼也跟有着凶恶本性的啥啥鬼、某某鬼不同,尽管它们脸色通红,多少有些吓人,但它们也是朝气蓬勃、天真可爱的鬼。——这就是老爷爷的观察结果。应该说,老爷爷的这一判断,基本上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也就是说,这是一群应该可以被称作“剑山隐士”的、性情十分温和的鬼。与那凶恶的地狱之鬼,根本就不是一个种类。别的先不说,首先他们手里就没拿着什么吓人的铁棍。这一点,就足可以成为它们并无害人之心的证据。然而,说它们是隐士,倒也不是像躲进竹林深处的“竹林贤者”那样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这些“剑山隐士”的内心,应该说是非常愚笨的。我曾经听说过一种非常简洁明了的学说:“仙”这个字,指的就是“山”中之“人”。因此,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住在山里,就都是仙人。按照此种学说,那么,不论其内心有多么的愚笨,或许我们也应该将“仙人”的尊称奉送给这些“剑山隐士”。总而言之,比起称作“鬼”来,将眼下正在月光下欢宴的这群红通通的、巨大的活物称作“隐士”或“仙人”或许更为确切吧。至于它们内心愚笨之事,刚才已经说过了,可再看看它们在酒宴上的表现——毫无意义地怪叫;拍打着膝盖大笑;站起身来乱蹦乱跳;大概算是当作舞蹈,团起巨大的身子,从圆圈的这头滚到那头——不仅能了解其智力的程度,更能看出它们实在是没有一点才艺的。仅仅根据这一点,就能证明那些“鬼才”啦、“文学魔鬼”之类的说法,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要说这种毫无才艺的家伙是诸类艺术之神,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老爷爷也一样,他完全被眼前这种弱智的舞蹈惊呆了。他一个人吃吃地笑着嘟囔道:
“这都是什么呀?我还从未见过这么蹩脚的舞蹈啊。要不要让我来跳一个,让你们也开开眼?”
喜欢跳舞的,老爷爷。
立刻冲进去,跳起舞来。
脸上的肉瘤子,悠悠荡荡,悠悠荡荡。
非常滑稽,非常好笑。非常,有意思。
微醺给了老爷爷足够的勇气。非但如此,他还对这些鬼怪们感到十分亲切,因此,他一点也不害怕,一下子冲到圆圈当中,跳起了他最为拿手的阿波舞。
不仅跳,老爷爷还扯开嗓子唱起了阿波小调:
姑娘们梳岛田髻,老婆婆戴假发。
系上红束带的小娘子,令人着迷,令人着迷。
小媳妇们戴上斗笠,也来跳舞吧!快来呀!快来呀!
这些鬼怪们似乎也非常开心,发出了“吱吱喳喳”“嘻嘻哈哈”的怪声怪调,一个个流着口水,流着眼泪,笑得前仰后合,拍手跺脚。看到它们这副模样,老爷爷越发来劲,简直有些得意忘形,他拔高嗓门继续唱道:
走进大峡谷啊尽是些石头,
走进竹林子呀尽是些竹子。
他手舞足蹈,忘乎所以,越跳越起劲。
鬼怪们,乐不可支。
说是一到月夜,定要还来。
定要老爷爷,跳舞给它们看。
作为约定之凭证,非得扣留下,
一件重要的东西。
这些鬼们嘀嘀咕咕地小声商量着,它们觉得老爷爷脸上那闪闪发光的肉瘤子,一定是个世上罕见的宝贝,如果将它给扣留下来,老爷爷就一定还会来的。经过了这一番愚蠢的推论之后,它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将老爷爷脸上的肉瘤子给摘了下来。尽管它们又无知又弱智,可毕竟在深山里住得年深月久了,或许已经修炼成了某种仙术了吧。所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干净利索地将老爷爷脸上的肉瘤子给摘了下来,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老爷爷大吃一惊:
“啊呀,这可不得了了。这是我的小孙子啊。”
谁知他这么一说,鬼怪们更是得意洋洋,“哇——”地一下子欢声雷动。
长夜过去清晨到来,
回家的路上露水晶莹闪烁,
被摘去了肉瘤的老爷爷,
若有所失不无懊恼地抚摸着脸颊,
下了山,朝家里走去。
对于孤独的老爷爷来说,那肉瘤就是唯一的说话对象,所以肉瘤被摘去后,老爷爷多少有些寂寞和伤感。可是,变得十分轻松的脸颊在阵阵清凉的晨风吹拂下,感觉倒也不坏。嗨,这样的结果,说到底,应该算是无所得也无所失,一进一出两相抵消吧。要说有所得的话,那就该是好久没这样畅快淋漓地唱歌跳舞了吧?——老爷爷心里面悠闲自得地嘀咕着,下得山来,一路往家走去。可走到半道,迎面遇上了正要下田去干活的儿子“阿波圣人”。
“早上好!”
“阿波圣人”取下包脸的头巾,毕恭毕敬地请了一个早安。
“哎呀……”
老爷爷一阵慌张,什么都没说。他们俩就这么擦身而过了。要不怎么说是圣人呢,看到父亲脸上的肉瘤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他内心也略感吃惊,但考虑到对父母的相貌横加评议是有悖于圣人之道的,于是他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回到家里后,老婆婆见了他,也只是十分平静地说了声:
“您回来了。”
根本就不问他昨晚一夜未归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低声地嘟哝了一句:
“酱汤已经凉了。”
就转身去给老爷爷张罗早饭了。
“哦,凉了也不碍事,不用再热了。”
老爷爷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乖乖地在食案前坐了下来。老婆婆给他盛好饭后,老爷爷就吃了起来。他非常想把昨晚的离奇遭遇说给老婆婆听,可老婆婆一脸严肃,对他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老爷爷的话刚到喉咙口,就给封住了,一句也说不出来。没办法,老爷爷只得低着头,无比落寞地吃着早饭。
“你那瘤子,好像瘪掉了么。”
老婆婆冷不防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嗯。”
老爷爷此时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了。
“是弄破了,里面的水都流光了吧。”
老婆婆若无其事,佯作镇静地说道。
“嗯。”
“还会积了水,肿起来的吧。”
“也许吧。”
总而言之,直到最后,肉瘤无端消失之事件也没在老爷爷的家里引起一点波澜。
话说,在老爷爷家的附近,还有一位脸上长着个讨厌的肉瘤的老先生呢。不过,这位老先生的肉瘤长在左脸上。而这位老先生确实觉得脸上的肉瘤十分讨厌,并且认为就是这颗肉瘤妨碍了他出人头地。
“唉,为了这颗肉瘤,我真是受尽了旁人的奚落啊。”
他每天都要对着镜子,如此这般地长吁短叹好多遍。他也曾想蓄起络腮胡子来,好让肉瘤在胡子中深藏不露。然而,可悲的是事与愿违,肉瘤的顶端依旧会从白色的胡须中冒出头来,如同一轮朝阳从万顷碧波中闪亮升起一般,反倒成了一道奇观。
要说这位老先生,其人品素养是无可挑剔的。模样也好:长得高大魁梧,大鼻子,目光炯炯有神。言谈举止十分沉着稳重,为人处世也显得非常周到细致。他的穿着打扮相当考究,据说还颇有些学问,就连家产,也相当地富有,是那位“酒鬼”老爷爷所望尘莫及的。附近的人全都会高看他一眼,尊称他为“老爷”或“先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美中不足的,就是左脸上的那颗肉瘤,让他日夜不得安生,每天都闷闷不乐。
这位老先生的妻子十分年轻,才三十六岁。尽管说不上如何的美貌,却也长得白白胖胖的,就是性格开朗得略显轻浮,动不动就会放声大笑。他们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这可是个相貌出众的美少女,只是在性格上多少有些任性淘气。然而,母亲跟女儿可谓是趣味相投,遇上点什么事她们娘俩就会一起哈哈大笑,简直要闹翻天。因此,尽管当家的老是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可这个家庭依旧给人以十分欢快的印象。
“妈,为什么爸爸的肉瘤会这么红呢?跟个章鱼头似的。”
任性淘气的女儿口无遮拦地阐发着自己的感想。那位当妈的倒也不含糊,非但不加以叱责,反倒“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是啊,怎么回事儿呢?就跟脸蛋子上吊着个木鱼似的。嘻嘻。”
“闭嘴!”
老先生怒吼一声,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后站起身来,退入了昏暗的房间。他悄悄地照着镜子,灰心丧气地嘟哝道:
“这样子,可不行啊。”
他甚至想到干脆自己用小刀子将肉瘤割下来吧,倘若因此而送了命,倒也是一了百了了。可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忽又听到附近那位“酒鬼”老爷爷的肉瘤,最近不翼而飞了。于是这位老先生就连夜悄悄地拜访了“酒鬼”老爷爷,从“酒鬼”老爷爷那儿打听到了月光下的那个奇异酒宴的故事。
老先生听说后,非常高兴。
“好啊好啊,我也一定要,
让他们给摘下肉瘤子。”
老先生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巧的是,这天夜里天上也升起了一轮明月。
老先生如同要上阵的武士一般,目光炯炯,表情严肃,将嘴巴紧紧地抿成了一字形。他心中暗忖道:今夜老夫定要像模像样地舞上一曲,让那帮鬼怪们全都心悦诚服。万一它们不服,老夫就用手中的这柄铁扇将其斩尽杀绝。不就是些贪杯好酒的鬼怪吗?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也不知他是去给鬼怪表演舞蹈的,还是去扫荡妖魔鬼怪的。只见他右手执一柄铁扇,斗志昂扬,大摇大摆地就朝着剑山的深处进发了。
事实上,大凡人一旦怀有如此不可一世的“杰作心态”,那么,其所追求的艺术效果往往是要泡汤的。这位老先生也不例外,由于他过于矫情,他所表演的舞蹈也同样会以失败而告终。
话说老先生踏入了鬼怪们的酒宴圈子,毕恭毕敬、中规中矩地迈开了步子。
“在下,献丑了。”
他先跟众鬼怪打了个招呼,然后,站定身躯,“哗啦”一声打开了铁扇,抬头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端的是如同大树一般,纹丝儿不动。片刻之后,老先生轻轻地走起了台步,并不慌不忙地吟唱了起来:
“在下乃是在阿波鸣门作夏日苦修之僧人。此处为平家一门丧命之地,一念及此小僧便哀痛不已,故每夜来此海滨诵经超度。长夜漫漫,又有谁来此稍驻?如同那岩上松柏,默然而立。今宵之鸣门湾浦寂寥,湾浦寂寥,唯闻白浪拍岸,舟楫声急,舟楫声急。昨日早已逝去,今日行将完毕,明日定会来临。”
唱罢,他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身子,又站立不动,抬头凝望明月了。
鬼怪们,看得心烦意乱。
一个个站起身来,
逃往山里,逃往山里去了。
“等一下!”老先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紧紧地追赶了上去。
“让你们就这么跑了,我可怎么办?”
“快逃啊,快逃。这老头说不定是钟馗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钟馗。”老先生紧追不放,“拜托了!请无论如何,将我的瘤子摘了去呀。”
“什么?你要那颗瘤子?”慌忙之中,鬼怪们把话给听岔了。“说什么呢?那瘤子可是上次那个老爷爷留下的宝贝啊。不过呢,既然你这么想要,就送给你好了。总而言之,那种舞蹈,拜托你还是别跳了。看了你的舞蹈,我们连酒都醒了。请你放过我们吧。被你这么一闹,我们只好换个地方重新喝过了。求求你了,放过我们吧。喂,谁去把上次留下的那个瘤子给了这个怪老头吧。既然他这么想要,就快给他吧。”
鬼怪们,把上次留下的
那个肉瘤子,给粘到了老先生的
右边脸颊上。
哎呀呀,老先生的脸颊上,
挂着两个瘤子了。
沉甸甸的,摇摇晃晃,
老先生羞愧难当地,
回到了村子里。
这确实是一个十分令人遗憾的结果。
一般的童话故事,往往都是以坏人受到了报应而收场的。可是,这个老先生并没做什么坏事,顶多就是由于心情紧张,把舞跳成了那怪模怪样而已。并且,老先生的家里也没有一个坏人呀。还有,那位“酒鬼”老爷爷,以及他的家人,以及住在剑山的鬼怪们,都没有做过一点点坏事。
也就是说,在这个故事中,所谓的“行为不轨”之事一件也没有,却依然有人遭遇了不幸。因此,要想从这则《摘肉瘤》的故事中提取什么能够运用于日常生活的教育意义,将会是一件十分艰难的工作。
“那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写下这个故事的呢?”
如果有性急的读者如此追问我,我大概也只能对他作如下的答复了:
这就是性格所造成的悲喜剧。其实,在人间生活的内部,一直都存在着这样的问题。
- 日本旧国名之一,相当于如今的德岛县全境。
- 日本古代故事集。共有15卷196篇。作者不详。成书于镰仓初期。其中的84篇与《今昔物语集》相同。世俗故事较多,如“拔舌雀”“稻草富翁”等,是研究民俗学的重要资料。
- 是日本流传至今最早的正史,六国史之首,原名《日本纪》。与《古事记》合称为“记纪”。由舍人亲王等人奉天武天皇敕命所撰,成书于公元720年。全书用汉文写成,采用编年体,共三十卷,另有系谱一卷,系谱如今已亡佚。
- 日本早期诗歌总集。所收诗歌自4世纪至8世纪中叶长短和歌,成书年代和编者,历来众说纷纭,但多数为奈良年间(公元710—784)的作品。一般认为《万叶集》经多年、多人编选传承,约在8世纪后半叶由大伴家持(公元717—785)完成。其后又经数人校正审定才成今传版本。
- 和歌的一种,日本特有诗歌形式。
- 即《丹后国风土记》,是一部记录丹后国(即如今的京都府北部)风土人情的古书。原书已经散佚,仅在《释日本书记》保留了部分被引用的内容。受命编撰于和铜6年(713年),成书于8世纪中叶。其中较为有名的篇章有《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等。
- 日本最早的神仙故事集。由平安后期的大江匡房所撰。共有包括倭武命(日本武尊)和上宫太子(圣德太子)在内的37个故事。原书已经散佚。
- 即森鸥外,1862—1922,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著有《舞女》《阿部一家》等。
- 即坪内逍遥,1859—1935,日本戏剧家、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
- 可放一人份饭菜、餐具的小方桌。
- 日本德岛县德岛市及其周边地区在盂兰盆节跳的舞蹈。通常是由几十人编成一个游行队伍,随着三弦、笛子和锣鼓的伴奏,边走边跳。由于动作简单易学,普及到日本各地,成为日本民俗文化一部分。
- 日本未婚女子梳的一种传统发髻。相传为东海道岛田驿的艺妓首创而得名。有高岛田、散岛田、文金岛田等多种变化。
- 穿和服干活时,为了活动方便将宽大的袖子往上束起的带子。一般会将该带子从双肩穿到后背,并在背后打上十字结。
- 铁骨的折扇,是日本近代十分流行的装饰品。原为武士的防身武器之一,后逐渐转为装饰之用。
- 地名。位于日本德岛县东北端,濒临鸣门海峡。
- 这是日本能乐谣曲之一,名为《通盛》,为井阿弥所作。取材于历史上的源平之争。
- 原文如此。在当时,钟馗捉鬼的故事在日本也是家喻户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