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小溪和山路

暮色苍茫中,又一次回到了数年不见的梦魂萦绕的故乡。这是1977年11月的事。回乡后第一天,到祖母的坟墓前,放上一把亲手采摘的野菊花,鞠三个躬,在这里静静地坐一会儿,听那四周的松涛声。第二天,在自己家门口蜿蜒而过的小溪旁徜徉,或溯流而上,或沿溪而下,看浅滩上水花的飞溅,看深潭中水牛的沉浮,看清水中游鱼的戏耍。第三天,小时候一起担柴的小伙伴雪老子(这是他的小名)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停下手中的劳作,伴我游山路。山路窄窄的,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年过半百的我走起来已相当吃力,但是山间飞瀑那雄姿,山坡上树木那苍翠,碧空中那人字雁阵,以及四周生机勃勃的秋岚深景,就像有一块磁铁吸引着我。从1955年离开故乡,至今已三十余载。其间六次还乡,每次在家住十天半月,会亲朋旧友,访母校老师,赞新建柑桔园硕果累累,叹十几围的老樟树竟然被砍,更有那问候、鞠躬、欢言、流泪、高歌、把酒、演讲、闲聊、感叹,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从未品味过回乡这十天半月是怎么过的。直到去年返乡,在一个银色的夜,躺在那稻草垫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才细细回想这六次返乡经历,发现每次返乡所做的事都不相同,这次做这几件事,下次做那几件事,其中的原委也难以备述,而唯独有三件事则是六次返乡都不缺的,即祖母墓前沉思,在小溪旁徜徉,在山路上踽踽而行。为什么每次返乡都必做这三件事呢?我想其中必有原因。回到北京后,闲了时就不免想一想。

从我记事时候起,我就发现睡在我身旁的不是母亲,而是年迈的祖母。我家乡在海拔2000米的山区,尽管是南方,冬天也很冷。夜晚,北风呼啸,祖母总是把我那冰凉的脚抱在她怀里,我就在她的怀抱中入睡。清晨,被里被外的温差太大,我总不愿起床,祖母就不厌其烦地提着我的衣服放在火笼上烤热,哄着我并帮我穿上。这些日常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抚且不必多说,这里单说在我生命和生活转折关头的两件事。

第一件,大概在我五岁或六岁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疟疾未好,又加肺炎,咳嗽不止,高烧不退。乡里医生开的药不知吃了多少,没有一点用。医生判定我必死无疑。记得祖母整天守在我的身边,眼泪都快流干了。有一天,我的病又加重,她似乎对我的生命失去了信心,突然失去了闲静安详的常态,大声叫唤:“老天爷,菩萨,观音,民主公王,铁公庙王,土地爷,公太,我求求你们,就让我替我孙子去死吧,他还小,他还太小,可我老了,让我替他死吧,要命就要我的命!老天爷,菩萨,观音,民主公王,铁公庙王,土地爷,公太,求求你们!”“民主公王”“铁公庙王”是我家乡的土菩萨,“公太”在客家话中是指老祖宗。她的哀求是最高级别的,遍及天上、地下、人间诸神。也许就是她的充满爱心的哀求感动了天公、地母和老祖宗吧,靠她亲自采摘、调配的草药和精心的护理,我的病居然一天天好起来。

第二件,那是发生在我13岁那年的事。我家因为太穷,不能供我上完县中。尽管我以全县第三名高分考入县中,在学校又是少有的优等生,但我父亲只供我念完初中一年级,然后就以交不起学费和家里无人担柴为理由,强令我辍学。从此我与雪老子为伴,艰难地走遍了一条又一条山路。然而,我上学的愿望像烈火般在心中燃烧。我无法熄灭这火焰,一年后,就向父亲提出了返校复课的要求。这就酿成了我与家庭的最激烈的一次战争。我哭泣恳求,无用;绝食斗争,还是无用;我就夜晚出走,让全家人在漆黑的夜里打着松明火把,大声地呼唤我的小名,找遍村里村外每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事情闹到这步田地,父亲仍无妥协之意。在一个大雾迷漫的清晨,我终于不顾一切地担着一个行李卷和几斤米毅然离家,朝通往县城的路走去,扬言就是半丐半学,也要把学上到底。在独自一人走出约有半里远的时候,我脚步慢了下来,犹豫起来。

恰在这时,我听到了祖母的愈来愈清晰的呼唤声。大雾迷蒙中,我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颤巍巍地向我靠近。这时,我的泪不住地流,决心也完全动摇了。我知道只要祖母张口劝我,我的“抗争”也就结束了。我站住了,看见她头上的白发和白雾缠绕在一起。她喘着气,拉住我的手,眼光在我脸上搜寻着什么,好久好久没有说话。我等候着这最后的判决。她哆嗦着嘴,但什么也没有说。她的手慢慢地伸进她的褂子口袋,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她揭开了最外层的红布,又揭开了第二层的黄布,最后揭开了最里层的黄白色的毛边纸,露出四个白晃晃的银元。她抓起我的手,把那四块带着体温的银元,放在我的手掌上:“这是你的学费。别忘了星期六下午回家来拿米。你去吧,孩子!”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知道,这四块银元是她的全部积蓄,也许积蓄了十年八年,是她准备买寿材用的,这是她自己的送终钱。我接受了她的象征着全部的爱如千斤重的银元,哭着向她跪了下去。雾渐渐散去,眼前露出了一条像银元般白晃晃的路,伸向县城的路。我走了,没有回头。

家门前流淌而过的小溪,则是我童年的快乐的源泉。湍急的溪水从石滩上欢快地跳着,恰好在我家门前不远处形成了一个深潭,水流清澈见底,游鱼如织,我几乎每天都在这里游泳、抓鱼。最可喜的是溪边有一温泉,每当我和同伴在清凉的溪水里玩得打起冷颤时,我们就跳进温泉。我们在溪水与温泉之间跳进跳出,冷一阵,热一阵,这简直是一个极乐世界。最有趣的是用蚊帐布做圆圆的“乌龟壳”捕小鱼。我从“乌龟壳”的洞口中撒上一点豆腐拌酒糟,然后用石头把它沉入水底,那手指大小的成群结队的小鱼经不住酒糟香的诱惑,就一条一条钻进“乌龟壳”中。我在岸边观察着、注视着,当我看见我的捕获物已进去不少了,就拿着一块瓦片,轻手轻脚地无声地靠近水中的“乌龟壳”,并用瓦片猛地一下封住洞口,然后慢慢地把“乌龟壳”端起来。当“乌龟壳”离开水面的那一刹那,我立刻感觉到许多鱼在里面跳动,而我那时的快活绝对比一个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快活,要强十倍、百倍,比一个将军赢得一场艰难战争时的快活,也要强十倍、百倍。

我们村子四周都是山。但我和我的小伙伴雪老子担柴,总是朝太阳升起的那几条山路走去。担柴需爬山、寻柴、砍柴、捆柴和担着柴走高低曲折的山路。最苦最险的是挑着柴走山路。上岭是苦的。你肩上压着百八十斤的柴担,仰头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级级上升的山路,每登上一级台阶都要喘几回气,需要多少勇气,多少决心,多少毅力,多么强的意志。你埋着头一级一级地艰难地往上登,以为快到岭上了,可抬头一看,岭头仍看不见。你只得换换肩,用袖子擦擦汗,继续攀登。“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这些诗句用来形容长江上溯水行舟之苦,而用它来形容挑柴上岭的感受也再合适不过。下岭则是危险的。你望着山路旁几乎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抖动着的脚必须准确地踩稳山路上每一块石头。你必须每次都成功,每脚都成功,一次失误,一脚失误,就可能掉进那万丈深渊。每当寒暑假,在那辍学的半年里,这几条山路我不知走了多少遍。

我终于体悟到,祖母、小溪和山路是童年对我的三大馈赠。祖母象征着爱心、亲情、善良、忠诚、宽厚、人性、人道……小溪象征着美感、艺术、自由、欢乐、享受、闲适、超脱……山路则是象征着劳动、追求、勇气、决心、毅力、苦练、冒险、攀登……童年的三种馈赠构成了三组象征,犹如鼎之三足,这也就是我的生命之鼎。有了鼎之三足,我才得以牢牢地站立在大地上。我明白了,如果我再一次返回故乡,我做这件或那件事都可以选择,但在祖母墓前沉思,在小溪旁徜徉,在山路上踽踽而行,则别无选择。

(1991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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