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蝶恋花》
相聚在西楼饮宴歌舞时,小山已是酩酊大醉,以致醒来后全然忘记了欢场情形。这不禁让他感叹,人生聚散就如同那朦胧来去了无痕迹的春梦秋云,来时是那样匆忙,去时也那样仓促,人是无法把握的。那清寒寂寞的月光斜照在窗前,让人难以入睡。只见床前画屏上吴山葱郁苍翠,令人心事迷茫邈远。
那些衣衫上残留着酒痕,那些歌宴上所写的词句,一点点一行行都透出一片凄凉之意。案头的红烛灯影摇曳飘忽,仿佛也无力地空自悲伤,只能在寒夜之中默默地为我流着蜡泪。
这首小词写别后梦醒的凄凉愁情。这首词语淡情深,情境凄迷。“醉别西楼醒不记”,词中的“西楼”当是《临江仙》词中“梦后楼台高锁”的楼台,就是那歌舞欢宴、风光旖旎的所在。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白居易有《花非花》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小山之父晏殊《木兰花》也有句云:“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与小山同时的苏东坡也有“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的句子。春梦、秋云,都是朦胧虚幻、缥缈易逝之物。“春梦”在这里显然是指恋情之美梦。“秋云”也就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彩云”,按晏小山喜欢以物喻人的习惯手法,这里可能是那歌女中的小或小云。春梦绮丽而虚幻短暂,秋云高洁而缥缈易逝。小山以此象征美好而短暂的人间情事,抒发人生聚散离合如梦如云,聚散无由,情境真切动人。
晏小山用“春梦秋云”来感叹世事短暂和变化无常,特别是“聚”之短暂、“散”之无常。而“聚散真容易”里的“聚散”则可理解为“聚后之散”,即短暂相聚之后的离别竟是那样的容易。其实这里也可以更深一层地让人联想到散后的相聚却是多么难。这也不禁让人想起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吴山指江南吴地山川风物。“吴”即今江苏、浙江一带。月光最宜发人相思幽情。那斜月已低至半窗,可见夜已经很深了,而晏小山心中仍然是久久不能平静,追忆前尘,感叹聚散,难以入眠。他独对那斜月画屏,满目尽是凄凉孤寂。床前画屏映现着那江南吴山的葱郁苍翠,一个“闲”字写出此时那种迷茫邈远的心事。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晏小山在这里化无形愁绪为点点行行的酒痕诗字,它们原本是昔日风流欢娱的见证,记录了生命体验的瞬间过往。当一切过去之后,却成为愁痛的渊薮。如今,已是曲终人散、夜深酒醒,词人看到这些“衣上酒痕诗里字”时,原本已“醉别西楼醒不记”的那些往事猛然之间一一浮现到眼前,深深触发了词人对往昔岁月深深的怀念和惆怅。如果将昔日纵情诗酒的欢乐看作“起”,现在灯下孤寂难眠的凄凉看作“落”,此时月下灯前睹物思人,时光交错间的大起大落便在词人心中产生了剧烈碰撞,生出“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的无限感慨。
结句“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化用了杜牧《赠别》诗意:“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人的情感和心境似乎感染了红烛。红烛虽然同情词人,却又自伤无计消除其凄凉,只好在寒寂的永夜里空自替人洒泪。“红烛垂泪”的拟人化意象,更增灯前人心中的惆怅。同时,这一意象也暗含李商隐《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的意蕴,寓有对当时明月所照的那位伊人绵绵不尽的相思。
晏几道自作《小山词序》中说他自己的词,“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沈祖棻《宋词赏析》评道:“极言当日情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不可复得”,“抚今追昔,浑如一梦,所以一概付之‘不记’。”晏小山由于“不受世之轻重”,“遂陆沉下位,无效国之机缘,只好流连歌酒而自遣,成为古之伤心人。”
鲁迅先生说过,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作为一介书生、宰相之后,晏小山一生充满离散。与富贵生活离散,与红颜知己离散,与梦中所幻想的美好世界离散。在那个士子皆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社会,晏小山既不能为天下苍生请命,不能为万世开太平,又不能获取个体想要的功名、那梦想中的黄金屋、颜如玉。他后半生流落江湖,堪称畸零之人。沉沦既久,唯借疏狂图一醉。当年欢聚时的酒痕诗字,在夜深酒醒时看在眼中,愈增感伤,红烛滴泪也觉得是替自己伤心。一句“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更道出了小晏一生的凄凉!细细体味,这“总是凄凉意”中的“总”和这“聚散真容易”
的“真”字一样,仿佛有人生的无穷慨叹在里面,挥之不去。现实的痛苦真是广大无边的,让人无法挣脱、无力改变。其中的悲慨凄凉之意,让读词人感同身受。
回首向来萧瑟处,江湖夜雨十年灯。只换得灯火昏昏红楼一梦。男儿有泪,点点滴滴落入清樽皆血痕。从这首词中,我们能读到“伤心人别有怀抱”,能读到晏小山内心深处无处诉说的寂寞和刻骨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