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个人到国家的宽容课程
今天我们已充分知道了,或直接说,都看到了,很多进一步的思维并不在“我”之中发生,而是在我之外,在我和你、我和他们这一犬牙交错之地才演化也似的缓缓发生、发现并且发明。
比方权力这讨厌的东西,我们都知道或已经看到了,这是当代思维重大无比到不能没有的一处根本核心,一个思维起点和焦点,成果已不止于、停留于国家里、政治中,而是一再试图穿透、理解并掌握权力的所谓“本质”或说其更完整模样,各种途径各个面向地想弄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它还散落、依存、隐身在哪里,以什么样的变异面貌,怎么对我们作用、怎么不放过地折磨我们;我们可不可以脱离它,可有某一种它并不存在的世界,或至少它不存在也无需存在仍能运行不殆的世界一小角;它可能被消灭吗?或说有没有更好的替代之物;它有多少成分是自然的如同万物存在自有其质量和产生作用的力场,又有多少比例其实只是人的作为、人的诡计,凡此种种。对权力的如此思索,无可阻止的最终是一整个大思维网络的形成且继续伸展向前,几乎和整个现代思维、和整个眼前世界重叠,想证实此一成果的人,只需要跑一趟书店翻翻看看即可。但在中国,由于封闭在单一一个国家的、唯我的意识里头,人很难有机会把权力当一个完整的、有边界有全貌的东西来看来想来驳斥(要看某一物的完整模样就必须站它外头,甚至相隔一段距离,也就是从某一个没有它的地点回望),人于是只能紧紧贴住无际无垠的现实和它相处,随之起伏周旋,仿佛是二维的而非三维的;也就是你完全陷身于它里面,举不起自己当然也举不起它,很多进一步的发现和真正的反省遂无从发生,也难以思索其意义(难以“获得一个意义”,卡尔维诺)。这往后两千多年,我们说,中国对权力的某一部分理解和应用可以非常精密,精密到直至幽暗残忍险狠变态的地步,但很难超出某种帝王术统治术的小小范围,人大体上只能选择迎向它或弃绝它两种(以某种个体抉择的、抒情的方式和语言,其实是躲避,并时时心生天下之大何处容身之感)。直至今天,很让人沮丧的,人们仍动辄像谈论朱元璋和雍正那样谈论领导人,今夕何夕兮同样的语言、形式和视角,仿佛现代这几百年没有发生,没有当下世界,没有这一大堆新的思维成果、途径和工具(经济分析、社会分析……)。需要证实此事的人连书店都不必跑(书店里有一堆这样的书摆在醒目的位置),在家打开电视转到连续剧频道即可。
多年来,我一直不那么“看得起”马基雅维利,当然我并非不知他的重大历史意义和价值,正是欧陆这一大块呼之欲出思维的关键起点,但也就这样了。马基雅维利实际上并没说出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基本上是抒情的,甚至是表演的,尤其你如果先知道子产以及读过《孙子兵法》和稍后的《韩非子》——内容相差太远了,其广度深度精微度稠密度。这不是要说我们这边比你们那边厉害而且还可以让你们千年以上时间,而是指出来一个无可奈何如花落的历史事实:在西欧,马基雅维利之路由术走向道;在中国,子产、韩非之路则由道删除、缩减、返回成术。这与其本身内容无关,是两边不同的历史走向使然,即使中国这边本来有更充裕的演化时间。
墨子的状况也大抵如是——我们看《左传》,尤其在郑国,底层的工人匠人早已形成团体模样的东西,而且很显然有着一定的自主力量,郑国的统治阶层甚至得和他们郑重协议如金石盟誓(“尔不我叛我无强贾”云云),可视之为某种契约关系(契约这一概念在权力思维中多么重要不是吗),在实施上也发生过好几起工匠筑城不堪忍受逼迫的乱事。但这个不重叠于单一统治者的力量及思维,也很快消失于日后的历史长河之中,至少浮不上来,若还有一点无法完全消化的桀骜不驯东西,也只能成为某种游走于统治边界、游走于所谓灰色地带的现实单纯不安力量,比方漕帮马帮那一类的东西,谈不上思维或说只能等待千年之后进来的左派思维(欧陆)才有机会想它说明它,像是英籍左翼大史家霍布斯鲍姆写的书那样(比方《盗匪》一书)。
中国一统,欧洲始终诸国林立(欧陆最接近一统的历史时间是中世纪,当然不是“既不神圣,也非罗马人,更从头到尾不是个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而是天主教廷),这不是人的睿智,只是人的历史。事实上,让欧洲成为一个整体,一直是欧洲某些人(某一类人)的一个理想,这个断断续续不绝如缕的理想,尤其在近代变得很现实而且极其迫切,但也正确地提升了它的规格。我们说的是一次二次世界大战(其实原都是把世界扯入的欧陆战争),总计近一亿人在这短短三十年不当地死去,以欧洲的总人口来计算,其比例是空前的,也应该是绝后的(但愿如此),要中止杀戮,更要拔根地阻止任何杀戮再次发生,就得找出来、发明出来一个更高于这些国家的东西,好约束住国家。最简单的终极答案就是一个单一大国家,但最困难的是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大国家,装得下这么多相异的人、相异的生活方式及其感情思维而非去除它们的大国家,其模样、其构造、其有效运作可能,以及,如何一步一步成功走到那里云云。欧盟无法用内部的某一单一强大力量(武力)来一次解除障碍(比方德国或俄罗斯征服全欧,如秦的武力一统),想都不可以这么想;也不能借助某个毁灭性的外侮把欧洲一次黏合起来(如北美殖民地的黏合方式),这回欧洲人得平静地完成此事,没有人悲壮地誓言为欧盟牺牲。现实历史时间及处境不同,或者说,人的根本要求已提升到全然不同规格,昔日美利坚合众国的建构、运作、修护这一段历史提供了一些有益的经验,但仍有太多未知的、人类从没真正做过的事,欧洲人得孤独地思索和发明,一如近几百年,他们总是先全体人类一大步想着的做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