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是子产

为什么会是子产

《左传》是鲁史,但写得最多的却是远方郑国的执政者子产——书写者究竟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不就是季文子?鲁国也有自己的大执政者。季文子是季孙家的主君,整整掌权三世鲁君,评价很不错有贤相之名,他鲁襄公五年死,当时清点过一次遗产,《左传》记录了结果:“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无藏金玉,无重器备。”意思是他并不把权力兑换成私人财富。我们晓得,鲁国的权力结构其实一直相当安定,季孙和孟孙、叔孙这三大家族构成一个权力力学很稳固的三角形,也就是有名的“三桓”,鲁国的真正权力中心在此而不是鲁君,这大致上就定型于季文子掌权时日,而且从此几乎谁也撼动不了。事实上,动过拆除三桓脑筋不止一回的孔子一门,和季孙家的关系尤其千丝万缕,孔子自己和他几名最出色的学生都在季孙家工作过,知道的事一定非常非常多。

又为什么不是比方赵盾或者赵武?赵盾和赵武祖孙是晋国时间最长的执政人物,而晋又是整个春秋稳固不动的盟主,时间足足超过百年,鲁国一直是不敢眨眼紧盯着晋的一举一动调整国家方向的,所以,想方设法弄清楚晋国每一任上台执政者的性格、癖好、弱点和想法做法,用本雅明正经的玩笑话来说,绝对是鲁国的“国家大事”。鲁国是当时最惟盟主号令是从的国家,有一种超过实力强弱的顺服,鲁国和晋国之间一直有一道直线,一条鲁国政治交通的高速公路,随时可以看到鲁国的大人物携带着合礼法的礼物和非礼法的贿赂急急赶路中,不是鲁君自己,至少也是排名前三的某一位三桓家主君。

还有,为什么不是管仲呢?日后的中国历史,普遍把管仲看成春秋第一人,以为功业无人能及;而且,管仲的崛起又如此神奇,直接从仇人死囚跳成仲父,像是人的一个梦,这尤其适合语言性的传播和其不断添加,比方说我们今天还读得到(只是不多人读了)的《管子》一书就是,书写材料只多不少;他大概也是千年后唐诗中被提起最多次名字的春秋人物(也许仅次于孔子)。齐鲁比邻几至鸡犬相闻,这些眉飞色舞飘在彼时空气中的种种管仲事迹,应该很容易就随风吹进鲁地来才是。

然而,子产的巨大存在也就是《左传》了,说是宛如流星划过天际,这并不那么符合子产理性的、收敛的、抽丝剥茧带着勤力苦涩味道的一生作为(在日本围棋界,“苦涩”一直是一种棋风,缓慢、坚实、把棋下厚,比方吴清源一生最可敬的对手木谷实)。是《左传》单独地辨识出他这个人来,却也止于《左传》——稍后司马迁的《史记》,几乎看似照抄地以《左传》为春秋史,但巧妙地抽去了子产。子产被司马迁挪到很后头,成为只是个系于某种已消逝时代的人,这意味着往后中国已不(用)再关心像他这样的人和他这样的思维、作为,或者说,往后的中国不再关怀甚至不再承认这样一种人的处境。历史,就在子产稍后,有一道不连续的大裂缝,子产,遂如十九世纪俄国人说的,在如此的历史抽换之中,成为某种“多余的人”。

子产,我们用一句话来说,是想尽办法让他这个不幸的国家,一个小国,可以生存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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