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古塔逸事

宁古塔逸事

小弟叫罗序刚,顺治十八年成为流人,帝诏:“籍夺家产,流徙宁古塔。”小弟以为从那一刻起就已告别尘世,虽有人形而无魂魄,真乃一具行尸走肉。

小弟之所以没和你们告别是由于诸多的原因,不说,谅也可理解。现小弟已谪戍宁古塔三年,此刻将戍所之逸事讲与你们,如灵魂有知,必当听到……

那是沉闷的黄昏,罗序刚躺在鞑靼岭的一个没了香火的旧庙里,他一连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说了很多在外人听来,听也听不太明白的话。直到黄昏酱色出现,罗序刚才发出汗来,汗水把盖在他身上的棉被都湿透了。

罗序刚在昏睡时一定把他流放的路程重新走了一遍,那些大喜大悲的人生经历令他近乎癫狂和沉醉。他是从一种状态下挣扎过来的,就在灵魂往外飞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把它呼唤了回来。

第一次踏上关东的土地,罗序刚年方二十三岁,一如他在昏睡时所说,他已经对未来的人生绝望了。现在想一想,那时出了山海关,就是一派荒凉的关东大地,不要说冰天雪地的农历二月,就是盛夏季节,比起“街肆充溢,灯影流歌”的江南也够清冷肃杀的了。

出山海关是农历二月初十,路越来越窄了,满目的景色也越来越苍凉。罗序刚知道,事实上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押送罗序刚的差人一个叫洪五,一个叫马三。洪五是河南人,马三是河北人,尽管两个人算得上是北方人,可他们对关外一样怕得要死。相对于罗序刚来说,他被流放的过程,实际上洪五和马三也被流放了。或者这样说,如果没有罗序刚的流放,也许他们就不会摊上这么一个倒霉的差事。而事实上,罗序刚所走的流放路线,他们一步也不能少,必须陪伴到底。当然,换了别的流人,也是要有押送的差人的,不过,那可能就不是他们两人而是别的什么人了。命运往往在巧合中蕴含着奇妙的关联。

所以,洪五和马三就不能不对罗序刚有种天然的仇视,不能不在言行中表现得激烈一些。这样,在奔赴可怕而遥远的流放之地的初期,洪五和马三已经把罗序刚作为了发泄的对象。对罗序刚进行非人化的折磨,可以使他们两人在极端仇视的心理和恶劣的环境中得到短暂的平衡。罗序刚身体上如下的伤痕成为了洪五和马三暴行的证据:胳膊上烟袋锅烫的痕迹,十五个新伤和旧痂表明他们已经出关十五天了,到宁古塔,罗序刚的身上无疑会布满伤痕;被撕破的嘴巴,这是由于罗序刚绝食而引起的后果;两腿内侧磨烂的皮肤,作为惩罚,罗序刚的棉裤常是湿的,生了冻伤,没有及时治疗就溃烂了。此外,被殴打的痕迹到处都是,可见洪五和马三的残酷。

在罗序刚被流放之初,他的绝望产生于一种他熟悉的生活的死亡。比如他在江南时罗衣锦缎、美食琼浆、画舫歌赋、艳妓搀扶,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是精神因素,在他那个圈子里的文人几乎都把反清当成人生的气节和志向。可他们毕竟是文人,他们的行动激烈而稚气十足,在现在看来颇有些哗众取宠或出风头的意思。对他们鄙夷的“蛮族”统治者并没有实际的打击效果,而自己却身陷囹圄。说起来奇怪,罗序刚被流放到山海关时,他内心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种东西。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如此是由于前生积累了很多罪孽,当然,反清除外,他认为的那些罪孽是其他的。所以,他需要在人世间经历磨难,那样他离开这个世界时才可以轻松一些。于是,洪五和马三对他的虐待,名正言顺地被他比拟成在人世赎罪的一种必然。

事实上,出关第十五天,罗序刚已经无法忍受那非人的折磨了——他以这样的借口为自己开脱:他在人世间的罪已经赎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在他思考这个问题的那天夜里,罗序刚下了决心,决定告别这个世界。

罗序刚是凌晨两点左右离开驿站的,不巧那天还飘着夜雪,走出十米就看不见人了。那天夜里看不到指引方向的星星,罗序刚只能朝着他认定是南方的方向走去,走得肯定没有目的性,如果说有目标的话就是死亡。走到哪里算哪里,什么时候走不动了,那个地方就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槛。

罗序刚并没有走出多远,按现在的计算方法,估计不会超过五公里。他是在一个山脚下停下来的,天上的雪还静静地下着。罗序刚实在走不动了,他闭上了眼睛,安静地坐在雪窝子里等待着生命的结束。

不知什么时候,罗序刚看到了淡蓝色的光泽,那是个晶莹的世界,闪烁着五彩的星光。罗序刚以为他已经向天国里行进了。然而,现实很快把他从梦幻中唤醒,他知道自己没有死,而是被雪埋住了,埋得并不深,他身体的温度把靠近自己的那些雪融化并结了冰,与此同时,外面的积雪也帮他抵御了风寒。这时,浑身麻木的罗序刚突然流出了大量的泪水……

再说洪五和马三,他们发现罗序刚不在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天亮时,户外已经不下雪了。东北就是这样,雪停了风就起来了,而早晨几乎是东北的冬季最寒冷的时候。当洪五和马三确认罗序刚失踪这一事实时,他们的腿就软了,穿棉衣时嘴直哆嗦。罗序刚死了,他们就没机会返回老家,并且,他们没有多余的钱买通驿站掌柜的,一旦驿站掌柜的把他们渎职的报告递上去,他们就倒霉了。

洪五和马三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用商量,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得去找罗序刚。当然,找到活的罗序刚的可能性很小,那他们也要亲眼见到他,见到罗序刚的尸体,他们也就不抱任何幻想了,然后,他们就隐姓埋名,逃回故里。

就在洪五和马三他们找不到罗序刚,无奈地向关内方向潜逃的时候,他们在山脚下突然看到了一个雪人,“我的爷呀!”洪五和马三相互瞅了一眼,快步向罗序刚跑去……

这次经历,改变了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洪五和马三对罗序刚不再那么凶了,而罗序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待洪五和马三。日后他们的关系融洽起来了,罗序刚曾问过两位差人,你们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对待我?他们的解释是:你在外头冻了一夜,还没冻坏,可见有神护佑,有神护佑的人都不是一般的凡人。其实罗序刚也明白,重要的是他的命和他们的命运是相关的,只是,这两个差人不说而已。

其实,真正使他们对立双方融洽起来的因素是恶劣的环境和共同的命运,而在这其中,重要的是罗序刚懂得了沟通。他选择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在充满恐惧和寂寞的漫长路途中,罗序刚开始讲故事,他每天给洪五和马三讲一段。这两个农民出身的差人,几乎没有多少历史知识,听过的故事也寥寥无几,没出两天,他们就被极具表演才能的罗序刚所讲的故事给迷住了。从盘古开天到女娲补天,从精卫填海到大禹治水,还有商汤和妲己,瓦岗寨英雄好汉,唐玄奘西天取经,等等,这样一路讲下来,他们很快就体会到路途中不再孤独和枯燥了。到出关第二十五天的时候,洪五和马三已不再是罗序刚的老爷,罗序刚和他们的地位平等了。而到了第三十五天的时候,罗序刚几乎成了洪五和马三的老爷,他们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罗序刚心情不好,罗序刚心情不好他们就不能听到下回分解。不知道下一回人物的命运就像小猫用爪子挠心一样难受,像丢了魂一样不知所措。所以,洪五和马三只能小心地伺候着,伺候也不是完全出于无奈,而是转变成一种乐趣,他们心甘情愿去做,特定条件下的罗序刚显示了独特的魅力。

罗序刚也同样在与洪五和马三相伴的流放路途中找回了快乐。那件事发生在一个天空晴朗的正午,他站在一个山峦逶迤、河床平坦、视野开阔的地方,太阳下,大雪覆盖的世界显得纯洁、透明、辽远。他想起了江南丝竹的缠绵和色彩的俗艳,在奇珍异草的园林里,终日饮酒作乐,花天酒地,兴致所至还自傅粉墨,与优伶歌舞咏唱,不舍昼夜。他曾在奢靡的生活中产生过厌倦情绪,他对好友说,真希望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过简洁质朴的生活。好友说:那是神仙的生活,不是你想过就过得了的。现在,这种生活来临了,他却认识不到。想过这样的问题之后,罗序刚几乎发生了质的改变,他常常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发现美好和快乐。

那年农历四月,罗序刚和洪五、马三到了“极边寒苦之地”宁古塔。那时的宁古塔已经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荒凉了,宁古塔城内有东西大街,人烟稠密,货物客商络绎不绝。流人的生活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凄惨,先前流放的流人也可能有过悲惨的遭遇,而到罗序刚来时,流人的境况已经大为改观了。

洪五和马三与罗序刚惜别,三人哭作一团,身材高大的洪五竟像孩子一样,跪在罗序刚的面前,紧紧地抱住他的大腿,还左右摇晃着。罗序刚也学着北方人表达感情的方式,跪在两位差人面前,哭得十分真诚。

到了戍所的流人,身体好的要被派去当水手和站丁,罗序刚身材矮小,就被“赏给披甲人为奴”,编入旗籍,成为官田佃户。

当时宁古塔的流人,虽名分上为奴,实际上他们有很宽裕的自由空间。在宁古塔三十余家商业店铺中,十之六七是流人开的。而旧日高官张缙彦在流人中更有“地位”,他在戍所“外方庵”成立诗社──“七子诗社”,还不改士大夫畜养家乐之风。张家的女曲班有歌姬十人,张缙彦亲任女曲班的曲师,并教授琵琶、笛子技法,表演被先朝视为“正声”的雅部昆曲。诗社成员,朝野知名人士吴兆骞,被宁古塔的黑龙江将军巴海请到家中,教其二子学习《尔雅》《左传》《史记》……这些都是罗序刚原来没有想到的。

罗序刚刚到宁古塔结识的朋友是祁六公子。祁六公子是浙江山阴(今绍兴)人,罗序刚是浙江萧山(今属杭州)人,算得上是同乡。在浙江,两人虽没有往来,确也彼此知道姓名,见面之后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慨。祁六公子父亲曾是有名的文学家和戏曲评论家,官至兵部尚书,清军破杭州时杀身殉国。后来,祁六公子散发家财,广交豪杰义士,招集先朝遗民,通联在台湾的郑成功,以图复明大业,事发后被定为“通海案犯”,流放到宁古塔。

当时,祁六公子和“同案”的朋友李甲不会经商,迫于生活的压力,只好在宁古塔招优儿班,教十来岁的小女孩表演昆曲。那个班共有学员十五六人,就靠到大户人家表演来挣衣食。这个办法似乎是生存状态逼迫出来的,实际上,也算是把个人的爱好和生存本领较好结合的结果。同样,在祁六公子看来,罗序刚的乐观态度令他惊讶,刚来戍所的人一般都要经过一段“惊魂未定”的痛苦期,并且很多人一直在沉郁中打发日子。罗序刚不同,罗序刚的眼神里有一种超然的东西。

转眼春天的气息就浓郁了,大地湿漉漉的。祁六公子邀请罗序刚去满族大户人家关老爷家。关老爷身材魁梧,长得肥头大耳,浓密的连鬓胡子。乍一看,关老爷凶相十足。罗序刚和关老爷寒暄之后,就坐在木制的椅子上看“祁科”班的演出。

关老爷表情严肃,可笛子、琵琶悠扬的乐曲一响,他的表情就发生了变化。小优伶粉墨登场之后,关老爷就目不转睛,神情贯注起来。一曲终了,关老爷就和祁六公子、李甲、罗序刚对饮。关老爷笑声爽朗,嗡嗡声直震房梁。

罗序刚来宁古塔后喝过当地酿造的水酒,那些酒虽同是五谷所发酵,也许是关东黑土生的粮食有劲,酿出的酒也格外浓烈。在关老爷家,罗序刚喝了两杯就觉得浑身发热,热血沸腾,同时也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关老爷的侍女还递给罗序刚一袋黄烟,也叫大烟袋,烟杆有一尺半长,烟锅是生黄铜的,烟嘴是玉石的。烟杆上还系了一个绣了花的布口袋,口袋里装着碎烟,抽几口就在鞋底磕一磕,再从烟口袋里装上一锅。罗序刚知道抽旱烟袋是关东的风俗,关老爷家的太太、公子和大姑娘都抽,他被“赏”以烟袋,足见关老爷对他平等看待。罗序刚叼上吸了一口,那烟也格外浓烈,呛得他直流眼泪。他的表情也招惹在场的人哄笑起来。

那个时候,满族人的很多礼仪都是和汉人学的,不像晚清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当时,他们还保持很多原始自然的东西。第一次到关老爷家,罗序刚看到,关老爷实际上和夫人、孩子住在一铺大炕上,这是他难以想象的。关老爷曾在军队里当过高官,拥有大片的土地,可他的架子和排场都不大,说话办事还直来直去。

酒至酣处,罗序刚的情绪激昂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怅然若失的红尘世界。罗序刚问祁六公子能否同他和一曲。祁六公子也在兴头,他用戏中道白腔调说:“正合我意。”于是,祁六公子和罗序刚施了粉墨,换上了戏装,李甲为他们配器,他们上演了一出《七夕会》。

《七夕会》说的是牛郎和织女的爱情悲剧故事,一般来说比较适合民间演出。那个时候罗序刚和祁六公子选了这个曲目,大概与他们环境的变化和心情的变化有一定的关系。祁六公子扮牛郎,罗序刚则扮织女,王母娘娘由李甲临时客串。

那一次,罗序刚真的入了戏,他的一个身段一个唱腔都十分匀称,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地,自己都分不出自己是罗序刚还是真的织女。唱到动情处,织女声泪俱下,荡气回肠。一出牛郎和织女的大悲大恸,把个人高马大的关老爷感动得泪水涟涟,罗序刚和祁六公子卸了戏装,关老爷还在那抽泣。

他们告别关老爷已是晚间掌灯时间,关老爷一直把他们送出了关家大院。初春时节,春寒料峭,关老爷就把自己戴的火狐狸皮帽戴在了罗序刚头上。按理,罗序刚对这么贵重的礼物本该受宠若惊,不想,他却心安理得地笑纳了。

后来,罗序刚也和关老爷成了好朋友,他们常聚在一起“拍曲”。渐渐地,关老爷也可以用大粗嗓子唱上两句,跑起龙套来,跑得浑身冒汗。

罗序刚和张缙彦的相识也是通过祁六公子。那年夏天,张缙彦邀请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到他的“外方庵”观赏女曲班的演出。看演出在边远苦寒之地自是一件热闹的事,也是有身份人社交的一个场所和途径。所以,无论来宾的身份和意识有什么不同,大家心情还都是不错的,见面时忙着打招呼、行礼。漂亮的优伶出来表演昆腔清曲,观台上也不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罗序刚坐在张缙彦的后排,吴江名士吴兆骞就在他的前面,表面上看他气定神闲,手里还拿了一把绘有春江月夜的扇子。

月亮升起来,张缙彦的庭院就更有一番格调,池塘月影,树影花香,颇有一种雅韵高致。罗序刚想,在粗粝单调的远边,张缙彦能带来这样一种景致也可谓不凡。罗序刚特别喜欢荷花,张缙彦的池塘里半池荷花,芙蕖与月色婆娑共舞,令罗序刚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回到了江南。

女曲班演的多是折子戏的唱段,尤其以先朝梁辰鱼《浣纱记》第三十出《采莲》更易情景交融。而且,清曲本身也容易让这些流人们产生心里共鸣,比如西施(旦)游湖采莲时为吴王夫差(净)唱道:“水远山长莫回首……海上征夫犹未还……”就容易产生离愁别绪,郁塞之情。罗序刚倒显得豁达乐观,他已经能抽烟袋了,一边品酒一边吸烟,很有入俗的感觉。

在吴兆骞留给后世的诗篇中,《秋笳集》之《张坦公侍郎斋中观白莲歌》和《观姬人入道歌》就产生在那段日子。吴公不惜笔墨对那些场景加以描述。比如:“素裳欲逐鲜飚轻,粉态愁浸晚云湿;起坐高歌按采莲,笛声嘹亮惊四筵……”“共怜飞雪金微外,更有明星玉女来。”

罗序刚的乐观感染了张缙彦,在他的推举下,罗序刚给一个晋商授馆,类似于现在的家教。这样,罗序刚清闲下来的时间更多了,他虽与七子诗社的名士唱和过雅诗,并无诗作传世。罗序刚去得更多的地方是祁六公子的简宅,他们还一同修改了不少旧折子曲目。罗序刚本人写了一些嬉笑怒骂、荒诞滑稽的曲目。事实上,昆腔经过了罗序刚和祁六公子之手,在宁古塔演出时已经算不上原汁原味了。

那年佛诞日,祁六公子带着他的优儿班,到观音阁参加汇演。他们演出的曲目是祁六公子和罗序刚新编的。观音阁的静今原是名僧函可的弟子,也因事被遣戍,观音阁就是他修建的。这年的佛诞日是关老爷作会,按常规仍在面对西阁正殿的前面搭了草台。新搭的草台“卷棚歇山屋顶,四檐飞翘如翼”,檐下用彩布采结额木方,台前两侧各有一个直戳天空浮云的圆柱。草台的对面是观众席,两侧为官人和旗人大户搭了高脚看台,被称之为“官厢”。老百姓就只好站在中间的露天场地了。这里也有一个平衡,老百姓虽没有遮雨的“官厢”,看戏却可以站在中央。

祁六公子的优儿班格外受欢迎,远比被同邀的张缙彦的女曲班受欢迎。这大概与罗序刚改编剧目有直接的关系,剧情更适合宁古塔人了,无论是满族人、流人还是商人,他们眼下都是宁古塔人。当然,如果罗序刚没有被流放到宁古塔而仍然在江南的话,他是写不出这样调动所有人情感的曲目来的。

罗序刚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红罗的。红罗是宁古塔风尘女子中名气最旺的,人气也旺,见到红罗之后,罗序刚就动了心思。本来,江南就有狎妓之风,罗序刚和一些文人名士也有过很多风流韵事,况且在这流放的苦寒之地,他不动风月之念是很难的。还有一点,罗序刚与祁六公子和李甲不同,祁六公子和李甲都携带妻子或小妾,而罗序刚只是光棍一条。

红罗出现在草台听曲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貌不惊人的瘦小南方人,五天之后,罗序刚到红罗的大炕上表达他的缠绵情话时,红罗还觉得莫名其妙。红罗不同于江南的妓女,婀娜姿态,弱柔似水,红罗长得很结实,她身上散发的是生命的活力与妩媚。所以,在首回交锋之中,罗序刚没对上红罗的胃口,红罗也匆忙地把罗序刚打发走了。

妓女是不应该挑客的,但在特殊的环境中也有例外。在男人多女人少的地方就可以例外,况且红罗又是宁古塔当红的“名妓”,罗序刚的遭遇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罗序刚虽然没去找红罗,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把红罗给忘了。转年三九天,罗序刚在祁六公子处喝酒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在凛冽的寒风之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红罗的住处。那样的天气,红罗那里是没有男人的。

进了红罗的屋子,罗序刚的酒也醒了不少。红罗见一个小个子男人从外面进来,主动打招呼说:“快点儿烤烤火吧!”

罗序刚就坐在矮凳子上,烤铜盆里的炭火。从“鬼龇牙”的冰天雪地进到暖烘烘的屋子里,而且,红罗穿了一身红色的夹袄,一双眼睛在他面前跳来跳去,这个时候的罗序刚一定看到或者感受到另外的东西。他一个鱼跃跳到炕上。当时,红罗一定觉得罗序刚的举动令她意外。不过,她还是被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的“力量感”给镇住了。她推着力大无比的罗序刚说:“别急,咱们先玩嘎拉哈,你赢了我才行。”

罗序刚什么也不管了,气喘着把红罗摁在了热火炕上……

那次,罗序刚是成功的,他有丰富的经验,他知道红罗这样健壮并性格直爽、在江南人看来有些硬的女人在他怀里酥软了意味着什么。或者这样说,过去与红罗同衾的男人一般是不会考虑她的感受的,罗序刚与别的嫖客不同。

罗序刚与红罗缠绵了一夜。在这个火候上罗序刚说起了情话,红罗就觉得受用多了。罗序刚离开红罗的时候,红罗说:“回头看我啊!别没心没肺的。”——这些都不像妓女说的话。

第二年春天(康熙七年),罗斯塔国(沙俄)开始进犯,祁六公子和李甲被勒令役军,赴乌拉(今吉林省吉林市)充当水手。祁六公子的优儿班也解散了。当时,宁古塔时局混乱,罗序刚去见祁六公子,公子已经走了。

罗序刚因身体条件差没被役军,就抽调当了站丁。不想,进了驿站的第四天,罗序刚就染上了一种热病,高烧不断,浑身虚脱,不停地说胡话。

罗序刚昏睡了三天,高热才退了。高热退了之后,罗序刚也休克了。就在驿站的人觉得罗序刚没有希望了,把他扔在废弃了的旧庙里,等他彻底咽了气再埋他的那个夜晚,红罗出现了,她将罗序刚放在一个花轱辘车上,拉回了家里。

罗序刚醒来时是在红罗的怀里,他什么都明白了,他问红罗:“是你救了我吗?你这个千人压的!”红罗就喜欢他这样说话,当她确认罗序刚真的醒过来时,她破涕为笑,说:“是,就是千人压又怎么样……可从今儿个起,姑娘就让你一个人压啦!”

后来,宁古塔就没了罗序刚和红罗的影子,不过,有人说在乡下见过他们,但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二十年以后罗序刚和红罗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父母。

在宁古塔的一个戏庙柱子上有这样一副对联,写的是:“尧舜生、汤武净、桓文丑末,自古来半部杂剧;日月灯、山河彩、风雷鼓板,天地间一大舞台。”传闻是罗序刚先生的手迹。

很快就过去了几百年,自然界有自己理解时间的方式,山还是绿的,天还是蓝的,几百年前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是,现在到东北的人不会再那么恐惧东北了,尤其是到当年的宁古塔一带,在那里根本就见不到“边远寒苦”,在人们的脸上也看不到恐惧。相反,乐观的人比比皆是,喜欢戏剧的人也非常之多,据说这些都和罗序刚有一定的关联。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的宁安(原宁古塔)肯定有罗序刚的后人──只是多少无法周详。

  1. 宁古塔,现黑龙江省宁安市(县级市)。清初流放犯人的地方。
  2. 清初被流放的犯人的官称。
  3. 张缙彦(1599—1671),河南新乡人,明崇祯四年进士,累官至兵部尚书。清顺治三年,因洪承畴招抚入清,授山东布政司,后迁任工部右侍郎。顺治十七年(1660年)因文字狱,被革职流放。
  4. 吴兆骞(1631—1684),江苏吴江人,少年即以诗名世,二十岁被誉为“江左三凤凰”,顺治十四年因科场案受谗,流放于宁古塔达二十三年之久。
  5. 山西商人。
  6. 满族风俗中一种民间游戏,抛布口袋的同时,把四个动物关节骨头摆出规定的形状者为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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