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蛮子走了,德国鬼子来了

第四章 老蛮子走了,德国鬼子来了

临近春节了。农村说是过年。而这年不是度日如年的那个年。若是,小高庄人现在每天都在过年。好在纸包不住火,穷瞒不得,丑遮不得,上级还算英明,知道下面华而不实,弄虚作假,急功近利,真有挨饿的人,还有因饿而死的人,这着实使他们大吃一惊。若不是他们耳闻目睹,或许还要大力宣传如何科学营养和减肥了。

这次从淮阴专区派来两个人,这不是毛刀鱼那些走马观花之流。

他们来这里叫“蹲点”,组织生产,共渡灾荒。就在这时,老蛮子也被调走了。据说是他的一个老首长找到了他的下落,把他带回江西老家萍乡——那是一个有名地方。

专区来的人没有受到什么礼遇,老蛮子走时却悲壮而隆重。腊月二十四早上,老蛮子终于要走了。不少人都是拄着棍出来送他的。这时老蛮子感觉像在部队医院伤愈归队时病友们送行的情景。乡亲们没有什么可送他的,老蛮子心里有数。他们的话语和泪水都是吝啬的,这老蛮子也知道是为什么。小高庄到了这种地步,乡亲们对老蛮子没有怨言。老蛮子白天昼夜拼命想为小高庄人好,乡亲们看得见,听得见,老蛮子不把自己当蛮子看,当干部看,和老百姓是一家,像老地丁,小高庄人就尊敬他,就说是自己人。老蛮子为小高庄带来过希望,使小高庄毕竟有过史无前例的热闹,小高庄人喜欢看热闹,那对寂寞的小高庄人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啊。人一辈子不可能顺顺当当,往前熬吧。

老蛮子被围在人群中,看不见头顶,他就往高处走,又想一手叉腰一手挥挥说话,可乡亲们又围了上去,使得他无法施展,老蛮子就挨个握手,有的人不懂握手,见老蛮子伸手过去就往后退;有的不去接他的手,而是去拉拉膀子久久不放。老蛮子动了感情,两行热泪就流了下来,随同送行的专区两个蹲点的同志也很受感动,他们仿佛看到自己今后分别的场面。

人们一直把老蛮子送过东沟,快到南大荒时,老蛮子就发脾气了,不要再送!因为他看到送的人越来越少,一路上尽是掉队的,有的走累了,就坐在那儿挣扎。老蛮子退着与最后几个人告别,不一会就被溧河洼隐去了。他上了船去盱眙坐车到南京再转车去江西。先前有人要老蛮子从四河坐小轮船到临淮关坐火车,他说还从老路回吧。

再看看汴河、濉河、溧河、柳山子。这时小右派正在她的小屋看着老蛮子送给她的瓷缸发呆,上面有红字“献给最可爱的人”,当然这是指当年的抗美援朝的志愿军。

淮阴来的两个人还算谦虚,他们并没有像有些人为了抬高自己来彻底否认前任,否认历史。根据老蛮子建议:马小鬼负责小高庄的全面工作,朱秃子原封不动,德志干上了沟东的会计,秀忠干上了沟西会计。本来想提胜安干大队长,马小鬼说,他一不党,二不团,还偷过黄豆呢。专区人知道现在“偷”的含义,这当口没抢已是不错了。

专区人过低地估计了小高庄人的觉悟,倒也给了胜安一个机会,便决定让胜安干沟西小队长。事后,马小鬼告诉胜安,为了这个小队长,他嘴皮子都磨破了。胜安就感激马小鬼,心里想这马小鬼比我多吃十几年的粮食不是白吃的。胜安不知道,人的一切行为都是粮食在作怪呢。

专区来的两个人,没经介绍,小高庄见多识广的人就根据他们的特征为两个人命名了。第一个个高、脸方、鼻长、白皮被叫作德国鬼子;第二个年轻、脸红、长得腼腆,身材适中被叫做假大闺女。这俩名字的产生具有代表性又有群众性,果然不到几天就被全庄人认同,显示了民主的优势和群众的力量。

假大闺女整天背着粮袋挨家发救济粮,见到人们吃那些不是人吃的东西就鼻子发酸,半夜醒来不免流泪。而德国鬼子则每天双手背后,三庄轮流转。说是视察,不如说是巡逻。那黄黄的眼珠似乎不只是为看问题,好像还能讲话和吃人。不少人不敢正视他,小孩被他三分钟凝视就要哭了,妇女们觉得穿几层衣服也没有用,他那眼太毒,能穿透一切似的,一见他看就要躲。这时他就会有一丝笑意,满足地走开。这天下午他碰上小右派。德国鬼子目光锐利,见她与一般人不同,不要拄棍,走起路来不费劲,不仅穿着机制的衣服,还留着二刀毛的发型。德国鬼子睁大眼睛望她两个回合,小右派眼一眯,眼内似有万种风情、千种神秘。德国鬼子倒吸一口凉气,马上去找朱秃子了解此人情况。

朱秃子像盟军意大利一样马上向德国鬼子报告小右派情况,还特别讲了老蛮子对小右派的照顾,并采取依据现实、合理想象的手法说老蛮子与小右派等等。德国鬼子开始不耐烦,手一挥,朱秃子便退下。

德国鬼子似乎找到了小高庄灾害的原因,他决定以打击小右派来振奋小高庄人斗志,提高社员们的觉悟,打好春耕第一仗,也仿佛为自己发泄一下权威。

听说要开批斗大会,刚刚能每天喝上两碗稀饭的社员们就兴致勃勃往会场赶。好久没有开会了。以前这块地上脚印摞脚印,地皮被踩得发亮,眼下则被冻得酥软膨胀。

小高庄历来穷,不要说地主,连个像样的富农都没有,只有老鸭子一个富裕中农,可他也是勤劳致富,一点坏事也没干过,跟三岁小孩都没红过脸,人缘数第一。所以一讲阶级斗争小高庄人就找不到目标。土改时,工作队逼小高庄人上台去诉苦。几个被推上台的人,晴天就说自己牙痛,阴天就说自己的腰一下雨天就直不起来。工作队员气得脸转过去笑,等止住了笑,又转过脸来继续开导要诉敌人的苦,胜安娘说,敌人才不苦呢。前些年广西小蛮兵驻小高庄个个穿大氅大皮鞋,一顿没有肉过不了那一顿。工作队员就启发她:小蛮兵没有打你吗?胜安娘说,小蛮兵不打人,临走还丢一双皮鞋给我家呢。这个会整个走了题,结果诉苦会全由工作队员包场,自编自导自演。

今天小高庄要开批判会,要批判小右派,乡亲们与其说是来参加斗争,不如说是来精神享受。

德国鬼子环视一周,全场个个像参加追悼会而不是批判会。使人想起电影上鬼子把老百姓赶到村头,架上机抢逼老百姓说出共产党在哪里的那个场面。德国鬼子也用老蛮子的手势往下一压,人们就坐下了。这之前已有不少站不住的,不要手势就老早坐在地上,似睁似闭着双眼,好似诵经一般。

德国鬼子叫朱秃子把小右派带上来。朱秃子一手抓着小右派的手腕,一手按着小右派的肩膀。把小右派押到台前,小右派手软绵绵,肩膀肉乎乎。朱秃子的手就发麻发热发酥,感觉甚好。德国鬼子没有让朱秃子无限期享受下去,就叫他松开手坐下。德国鬼子用半土半洋的普通话给小高庄人说,蒋介石要趁我们目前遇到的一点小困难反攻大陆,最近沿海地区抓住了不少蒋匪特务,他们企图与国内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勾结在一起,推翻人民政权,要杀得我们共产党和老百姓片甲不留。说到这里,德国鬼子把眼转向小右派说,你们别看这小右派人不怎么样,如果她一与台湾特务勾结上,她就会兴风作浪,就会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就会变成母老虎,吃人不吐骨头呢。

下边顿时有了反应。德国鬼子的话像一颗炸弹落在人窝里,看着这小右派,仿佛她又是第二颗即将爆炸的炸弹。人们来了精神,嗡嗡地像蜜蜂在闹。德国鬼子知道群众的积极性已经被发动起来,他见好就收,让马小鬼、朱秃子发言。两个人只是重复了德国鬼子的只言片语,也不敢借题发挥。轮到假大闺女讲话,他只说了当前要积极生产自救,目前上级已经从南方调运粮食和地瓜过来。假大闺女一连讲了几个目前,都是目前,人们看到他目前的脸一直红着,刚讲几句就说我的话完了。德国鬼子不满意,又补充了三点。会后,他就批评假大闺女说话太软,没有突出政治,今后还要多加锻炼,这正是经风雨、见世面、长才干的好机会。假大闺女连连点头,心里直说,这生姜还是老的辣。

自从胜安当了沟西队队长,老婆便像候鸟一样如期飞回来。顿时讲话那牙齿就能耙地,像女皇一样到处许诺允愿。这家多给二斤粮,那家多给三尺白洋布。仿佛她的嘴就是仓库,就是纺织厂。胜安听了就生气,就吓唬她:你再出鬼就把你交给德国鬼子处理。她马上就像犹太人一样老老实实了。秀忠在场时就拉圆场,说小娘也是好心,还不是为你架势吗。秀忠虽是晚辈,但年龄与胜安差不多,每当胜安批评老婆秀忠拉场时,胜安就说,你个孬种跟你小娘真是砂礓砸赖猴子——对色了。秀忠只是笑笑。小娘也不反驳。一般都是可有可无骂一句:造坏样。你才是呢。屁股一扭一扭往外走,舌头放在下嘴唇上久久不缩回去,充满娇嗔。

当冰雪融化一半时,大地像一张金钱豹的皮铺在上面,黑白相间。几棵耐寒的野菜刚露头就被人们像对待敌人一样完全彻底地消灭了。这是个不像春天的春天。田埂挖平了,一根根茅草根被当作甘蔗嚼了。芦苇根被当作竹笋吃了,湖边的莲藕被寻根求源犹如侦探对于破案线索,只要有一点苗头出水,马上就被追踪下去。饥饿的人们巴望地里棵棵如林黛玉一般的麦苗马上拔节,立即抽穗,搓搓就能送到嘴里。根本没有人去想还要收割,还要脱粒,还要磨成面,还要贴到锅上去那些遥远而又复杂的程序。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话很有道理。德国鬼子几句话一讲,把小右派往台上一带,就有不少人心里害怕了。平时说过几句落后话的就脸发白,人发呆,就表现格外积极一点。

德国鬼子虽然严肃,但内心却是滚烫的,像热水瓶一样,外冷内热。他的房间是老蛮子留下的,目前除了他就成了无人区,连假大闺女门挨门都很少光顾。但他并不觉孤独,夜晚常常一个人久久伫立,如伟人一样在思考。常常眉头皱得像刚出娘胎的婴儿。他不抽烟,不喝酒,吃饭也不讲究,只有工作是他最大的嗜好。他习惯半夜和黎明时叫醒几个干部来开会,把自己的思考结果向大家公布,等大家佩服了他的英明决策,这时他便宣布散会,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入睡。

德国鬼子从县里搞来了玉米和花生种,这是他的神通,只有老书记知道,新来的县委书记是他老乡。别看是公事公办,也要有关系。

他指示各生产队把花生种一定要放尿里泡一泡。这项工作由他现场办公,亲自监督执行。为确信尿是货真价实,他还弯下腰亲自用鼻子闻闻有没有臊味。待他一劲地嗤鼻子,只进气不出气,他就用眼问有关人员这是为什么,有关人员便去各户收集正宗、原汁原味的尿来让他再闻。

朱秃子为了争到大队长位子,比德国鬼子一点不差,天没亮就站在家后朝德国鬼子住处喊本队社员下田。等社员们打着呵欠、半睡半醒晃到地里时,朱秃子便说我去大队开会,就潜回家中睡觉了。临走还要警告社员们:你们看不见我,我能看到你们,哪个肯干、哪个偷懒我都有数。讲完便自我得意一番,老鼠一样溜走。心满意足。就这样,不到三天,朱秃子的玉米就种完了,其他两个队连一半都没有种。德国鬼子就找胜安和马小鬼谈话。胜安无法争辩,决心回去大干,马小鬼则连连叫苦,小队长我不能兼了,干脆再找人。德国鬼子说,除非我调回去,要不现在我这位子让你。吓得马小鬼浑身出冷汗,心里全力骂朱秃子你个狗崽逞能,可把我们害苦了,你拿什么急,抢什么孝帽子呢。

胜安和马小鬼从德国鬼子屋里出来,一头就往地里去。这时朱秃子却像旅游观光者一样在沟西场头玉米地里转魂一般。

“胜安哪,忙什么呢,想争先进吗?”朱秃子双手背后,学着上边来人的样子。

“朱营长你又唱自在腔了,知道你已经是第一了。”胜安勉强地与他搭腔,不停地把种子丢在前边人刨过的坑里往前走。朱秃子没趣地没有跟着走,说了一句:只有落后干部,没有落后群众啊,你忙吧,再到沟东学习学习。说完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走了,还哼着小曲:“小孩妈妈你莫哭,我去当兵你享福……”

朱秃子深得德国鬼子好感。斗小右派、种玉米这两件事他都是表现突出,而对胜安就很不满意,他开始埋怨老蛮子看人看得不准。

十天以后,也就是朱秃子在公社介绍如何抓好春耕春种经验的第四天,也是下了好几天雨才停的第二天,德国鬼子开始组织三个队领导人检查作物生长情况,也为了以此来说服一些不服气的人,让朱秃子堂堂正正当上大队长。朱秃子知道德国鬼子对他的刻意培养,心里就自在,说,你狗日胜安不是挖沟下水被柳专员夸赞要提拔吗——县官不如现管!这要是当上大队长起码每年县里党校要去一次,要吃几天好饭呢,别的就不讲了。朱秃子越想越高兴,走路的步子也就越来越快,仿佛那大队长的位子正等着他发急。

检查安排也别有用心,先沟西后沟东,最后在沟南形成高潮,当然,这也是德国鬼子的刻意安排,好戏留在后面么。

到了沟南,连神仙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玉米地一片空荡。一棵玉米苗也没有!在四周绿色田野的衬托下,就像朱秃子的头顶部分与发际边缘的关系。依朱秃子想像这时地里的玉米苗最起码比沟西沟东多长两片叶子,检查人员到来时最起码能像欢迎的队伍一样,能跳着舞蹈,挥动绿色的小手臂。

几个人像在战场上面对阵亡的战友,又像正在偷情做爱时外面有人敲门或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顿时都面面相觑,相对静止,说不出话来。连天上几片白云也像钉在那儿一样。有一种叫“鸡鹩”的小鸟在高空“鸡鹩鸡鹩鸡鹩急了急了急了”不停地叫,闻声不见鸟,却把气氛渲染到极致。朱秃子的情绪降到零度以下,德国鬼子忍耐不住了,嗯嗯地用脚尖直朝地上点,像是在叩问大地,直点得朱秃子头上像雷雨前反潮的葫芦。他抬头巡视,见靠沟埂有几点绿色,他想这终究有答案了,总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了。待他喜忧参半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几棵幸存的七个芽、鸭子嘴、小米蒿、癞蛄棵子。朱秃子蹲下像工兵排雷一样谨慎,忽而又像狗扒洞一样急速扒了一大片,居然没有找到一颗玉米粒,这时他还希望它们正在地下发芽,因为下了七八天雨。他们倒没想到沟东沟西应该是相距千里的国家,不该是北国飘雪,南国已经稻花飘香呢——朱秃子眼前一片黑暗,金星在眼前浮动。时间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德国鬼子心情也不好受,红着脸一半是气,一半是羞,因为这段时间朱秃子被他表扬不止十次。

“这是怎么回事?”朱秃子稀里糊涂跟上重复一句,马小鬼斜眼看着朱秃子。胜安差点笑出声,赶紧假装咳嗽。

“你们队有没有阶级敌人?”

“没有没有,都是贫下中农。”朱秃子回答这个问题很快,没有阶级敌人好像是他的功劳。他盼望德国鬼子多提玉米以外的这些问题。

“那你们的玉米是怎么种的?”

“这——这——”朱秃子原以为德国鬼子要跟他讲政治,哪怕讨论哲学都行,谁知又转移到玉米上来了。

调查表明:朱秃子工作不深入,田头走马观花,玉米种子都被社员们带回家了,他居然没有发现。他只知花生用尿泡,却不知玉米对饥饿的人来说也是上等食品。胜安与马小鬼都比他多了一个心眼,一个是紧跟不离地,一个也用尿泡了玉米种。无论从各方面解释,无论怎么找客观理由,都救不了他。德国鬼子是讲原则的大师。朱秃子最终还是被撤了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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