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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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木匠郑树是在一个天空飘着细雨的早晨被镇上执法队带走的,当时正在刷牙的儿子郑凡嘴里咬着一把牙刷,满嘴泡沫地冲过去阻挠,那位后脑勺有一绺刀疤的执法队队长一脚将郑凡踹倒在地,瘦如小鸡的郑凡跌坐在一摊鸡屎上。
乡下木匠郑树一开始不想去割那口棺材,可庄上人都说田老七是在开着拖拉机贩猪的路上被卡车撞死的,很惨,尸首都不全了,要是再拉到火葬场烧了,那就是惨上加惨。郑树心一软,去了。这一去就违反了严禁土葬、全民火化的政策,被罚了三百块。天黑放回来的郑树晚饭一口没吃,他坐在水缸边抽了一晚上烟,后来,他攥住儿子的手,说:“等你将来考上大学,成了知识分子,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郑凡大学毕业的时候,压根就没人承认大学生是知识分子,大学生像蝗虫一样漫天飞舞,投简历、堆笑脸、装孙子,工作还是难找,计算机、金融、法律专业还好一点,中文、历史、哲学这些专业要想找一个好饭碗,除非李白、杜甫、司马迁、苏格拉底从坟墓里爬出来亲自招聘。所以中文系毕业的郑凡在别人找工作四处碰壁的时候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的古代文学研究生。当年私自割棺材被罚了三百块钱的父亲激动得逢人便吹:“我儿子考到大上海去了,还了得,马上就是大知识分子了,镇执法队算什么鸟东西。”庄上人沿着木匠郑树的情绪往下说:“等郑凡当上了大知识分子,回来让执法队的王八蛋们全都跪在你家门口。”
郑凡本以为三年研究生读完最起码能算个小知识分子,可不知从哪一天起,“知识分子”一词说起来有点拗口了,酸歪歪的,广告、宣传、推荐材料中只提及股票专家、经济学家、妇科专家、文化学者、策划大师、销售总监、营养导师、易经大师、职业CEO之类,没人介绍谁谁谁是知识分子,如今的世道,知识要是不能跟灯红酒绿挂上钩,不说是反动的,最起码是无用的。郑凡一开始有点不服气,师兄老豹将嘴里的烟头吐到地上:“你以为你是谁,干上一年,你能在上海买到一个香烟盒大的平方米吗?”说这话的时候,汤臣一品的房子还比较便宜,才卖到每平方米十二万。
毕业前一年,除了做论文,郑凡和千千万万自以为混成知识分子的研究生一道,苍蝇一样地叮住上海死死不放,他们盲目而自负地寻找任何可能的落脚点。然而,郑凡想留在上海,上海并不想留他。高校连博士生都难留下,名校和海归的博士还得看哪个庙里出来的,就算硕士郑凡能留在上海的中学当老师,按师兄老豹的话说,你这个外乡人要是能在上海买上房子,娶上老婆,那就相当于塔利班攻克了华盛顿并躺在白宫草坪上喝起了嘉士伯啤酒,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一家营销策划公司的老总从相貌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断定是一个江湖骗子,他很轻浮地翻看着郑凡的求职简历,漫不经心地感慨着:“谁想出的馊主意?弄这么个古代文学专业,不研究活人,专研究死人,你来,会坏了我们风水的。”郑凡本想回一句“你门口的牌子应该换成算命公司”,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真正让郑凡绝望的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人事部经理,那个化妆很不得体、牙齿却很好的女人,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过女明星的气质,“很抱歉,我们老总只喜欢古代瓷器,不喜欢古代文学。”
上海是一座对外国人和有钱人开放的城市,港台明星、外商巨贾、大款小秘们都来了,他们在“汤臣一品”买均价三千万一套的房子,居然轻松得就像买均价三毛钱一根的黄瓜。那些钱多得成了累赘的富豪往黄浦江两岸一站,博士生都别想凑在他们身边喘气,像郑凡这类冷门专业的硕士生要是赖在上海再不走的话,要么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要么就是准备进精神病院,他觉得自己是上海这座大都市里的一颗假牙。这种毁灭性的感觉相当糟糕,于是,在上海的最后一段日子里,郑凡不再去找工作,而是一头钻进了网吧。他把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了虚拟的网络上,他在网络游戏中杀人放火、偷盗抢劫、包养女明星,一种报复式的快感犹如死里逃生。可到后半夜的时候,郑凡突然又陷入巨大的空虚和恐惧之中,他觉得这种颓废和没落的情绪只能让下一个夜晚更加黑暗,可天亮后还得吃早饭。于是郑凡在网上搜索上海之外的城市,一个月之后,他的工作和女友居然都在网吧里落实了。
网名“流落街头”的郑凡在网上邂逅了K城的“难民收容所”,他发觉这两个网名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人,一搭讪,两人都用赵本山小品《卖拐》中的台词在屏幕上说“缘分呀”,郑凡压根没想到“难民收容所”居然还是个女网友,问她为什么起这个网名,“难民收容所”在屏幕上敲了一个调皮的笑脸:“因为你流落街头了。”郑凡说:“我真想娶你。”女网友又给了一个笑脸:“放弃大上海,你今天来K城,我明天就嫁给你!”郑凡做出了一个严肃的表情:“我们打赌!”女网友回了一个同样的表情:“谁不赌谁是小猪。”
郑凡打赌后在网上看到了K城文化局艺术研究所正在公开招聘的启示,于是连夜爬上火车直奔K城,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艺术研究所那位头发很少的所长有些担心地对郑凡说:“事业编制,研究戏剧,工资不高,也没啥待遇,跟上海不能比……”被网络爱情煽动得失去理智的郑凡脱口而出:“只要不被饿死,没问题,何况还有‘难民收容所’。”
所长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