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回忆

散文

月下的回忆

晚凉的时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们便乘兴登大连的南山,在南山之巅,可以看见大连全市。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看不见娇媚的夕阳影子了,登山的时候,眼前模糊;只隐约能辨人影;漱玉穿着高底皮鞋,几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巅,大连全市的电灯,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层层满布太空,淡如说是钻石缀成的大衣,披在淡装的素娥身上,漱玉说比得不确,不如说我们乘了云梯,到了清虚上界,下望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为逼真些。

他们两人的争论,无形中引动我们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举首问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声未竭,大家的心灵都被打动了,互相问道:“今天是阴历几时?有月亮吗?”有的说十五;有的说十七;有的说十六;漱玉高声道:“不用争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记本去!”子豪说:“既是十六,月光应当还是圆的,怎么这时候还没看见出来呢?”淡如说:“你看那两个山峰的中间一片红润,不是月亮将要出来的预兆吗?”我们集中目力,都望那边看去了,果见那红光越来越红,半边灼灼的天,象是着了火,我们静悄悄地望了些时,那月儿已露出一角来了;颜色和丹砂一般红,渐渐大了也渐渐淡了,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全个团团的月儿,已经高高站在南山之巅,下窥芸芸众生了,我们都拍着手,表示欢迎的意思;子豪说:“是我们多情欢迎明月?还是明月多情,见我们深夜登山来欢迎我们呢?”这个问题提出来后,大家议论的声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静,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鹧鸪也吓得飞起来了。

淡如最喜欢在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读诗吟词,这时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诵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声调更加凄楚;这声调随着空气震荡,更轻轻浸进我的心灵深处;对着现在玄妙笼月的南山的大连,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见污浊充满的大连,不能不生一种深刻的回忆了!

在一个广场上,有无数的儿童,拿着几个球在那里横穿竖冲的乱跑,不久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和一群蜜蜂般地涌进学校门去了;当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我脑膜上已经张好了白幕,专等照这形形式式的电影,顽皮没有礼貌的行动;憔悴带黄色的面庞,受压迫含抑闷的眼光,一色色都从我面前过去了,印入心幕了。

进了课堂,里头坐着五十多个学生,一个三十多岁,有一点胡须的男教员,正在那里讲历史,“支那之部”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大连是谁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书——教书的又是日本教员——这本来没有什么,教育和学问是没有国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许藩篱这边的人和藩篱那边的人握手,以外人们的心都和电流一般相通的——这个很自然……

“这是那里来的,不是日本人吗?”靠着我站在这边两个小学生在那窃窃私语,遂打断我的思路,只留心听他们的谈话,过了些时,那个较小的学生说“这是支那北京来的,你没看见先生在揭示板写的告白吗?”我听了这口气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气,原来大连人已受了软化了吗?不久,我们出了这课堂,孩子们的谈论听不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住的房子里,灯光格外明亮;在灯光之下有一个瘦长脸的男子,在那里指手画脚演说:“诸君!诸君!你们知道用吗啡培成的果子,给人吃了,比那百万雄兵的毒还要大吗?教育是好名词,然而这种含毒质的教育,正和吗啡果相同……你们知道吗?大连的孩子谁也不晓得有中华民国呵!他们已经中了吗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无论怎样,终久是要发作的,你看那一条街上是西岗子一连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谁开的,原来是保护治安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们勾通地棍办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都是吃了吗啡果子的大连公学校的卒业生呵!”

他说到那里,两个拳头不住在桌上乱击,口里不住的诅咒,眼泪不竭的涌出,一颗赤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歇了一歇他又说: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下午,从西岗子路过;就见那灰色的墙根底下每一家的门口,都有一个邪形鸠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见他走过去的时候,由第一个人起,连续着打起呼啸来;这种奇异的暗号,真是使人惊吓,好象一群恶魔要捕人的神气;更奇怪的,打过这呼啸以后立刻各家的门又都开了;有妖态荡气的妇人,向外探头,我那个朋友,看见她们那种样子,已明白她们要强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头,急急走过,经过他们门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调笑,幸亏他穿的是西装,他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过于造次,他才得脱了虎口,当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从胡同的那一头,来了一个穿着黄灰色短衣裤的工人;他们依样的作那呼啸的暗号;他回头一看,那人已被东首第二家的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拖进去了!

唉!这不是吗啡果的种子,开的沉沦的花吗?

我正在回忆从前的种种,忽漱玉在我肩上击了一下说:“好好地月亮不看,却在这漆黑树影底下发什么怔。”

漱玉的话打断我的回忆,现在我不再想什么了,东西张望,只怕辜负了眼前的美景!

远远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苦闷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无论如何把我尘浊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对着她,好象怜她,又好象恼她;怜她无故受尽了苦痛的磨折!恨她为什么自己要着迹,若没这有形的她,也没有这影子的她了,无形无迹,又何至被有形有迹的世界折磨呢?……连累得我的灵魂受苦恼……

夜深了!月儿的影子偏了,我们又从来处去了。

蓬莱风景线

日本的风景,久为世界各国所注目,有东方公园的美誉;再加上我爱美景如生命,所以推已及人,边先把“蓬莱”的美景写出以供同好:

(一)西京西京风景清幽,环山绕水,共有四座青山——吉田山,睿山,大文字山,圆山。四山中睿山最高,我们登睿山之巅,可窥西京全市,而最称胜绝的是清水寺,琵琶湖。

清水寺在音羽山之巅,山上满植翠柏苍松;在万绿丛中,杂间几枝藤花,嫩紫之色,映日成彩,微风过处,松涛澎湃,花影袅娜。我独倚大悲阁的碧栏,近挹清香,远收绿黛,超然有世外感。庙宇之前,有滴漏,为香客顶礼时洗手之用。漏流甚急,其声潺潺,好象急雨沿屋沿而下。

琵琶湖是西京第一名胜。沿江共有八景。我们在五月七日的那一天泛棹湖中,时正微雨,阴云四合,满湖笼烟漫雾,一片苍茫,另有一种幽趣。后来雨稍住,雾稍散,青山隐约可辨。远望诸峰,白云冉冉,因风变化,奇形怪状,两眼为之迷离。

后来船到石山寺,我们便舍舟登岸,向寺直奔。此寺也在高山之巅,仿佛中国西湖之灵隐寺。中多独干老木,高齐庙阁。院中满植芭蕉,被急雨敲击,清碎如弄珠玉。

傍晚雨止雾收,斜阳残照,从白云隙中射出,照在湖面上,幻成紫的粉红的嫩黄的种种色彩。我们坐在船上,如观图画,不久斜阳沉入湖心,湖上立刻幂上一层黄幂,青山白云,都隐入黑幂中,但数点渔火独兀含情向人呢。

(二)日光日光乃日本景致最好的地方,日本人有名俗话说:“不到日光不算见物,”日光的身价可想而知了。

日光共有十六景,其中杉并木,中禅寺湖,雾降泷,里见泷,中禅寺湖大尻桥几个地方更自然,更秀丽;不过最使我不能忘怀的还要算是华严三千尺的大瀑布了。

当日游华严,往还走了六十里路,辛苦是最辛苦,而有了这种深刻的印象,也就算值得。在华严泷的背后,还有一个白云泷,我们到了白云泷,看见急水如云,从半山中奔腾而下,已经叹为奇观;及至到了华严泷,只见三千尺的云梯,从上巅下垂,云梯之下,都是飞烟软雾,哪有一点看出是水。这种奇妙的大观,怎能不引诱人们忘记人间之乐呢?

(三)宫岛宫岛乃日本三景之一,所谓三景:是松岛(在北部)、天之桥及宫岛。我们于黄昏时泛舟海上,碧水渺渺,波光耀霞,斜阳余辉,映浪成花;沿海青山层叠,白云氤氲。在海上游荡些时,又登岸奔红叶谷。这时微风吹来,阵阵清香,夹路松杉峥嵘。渡过一小红桥,就看见红叶如锦,喷火红焰,真是妙境;便是武陵人到桃源,恐怕还要叹不及此呢!

“蓬岛”称绝的三景,我只到了一处,未免是个憾事;不过在日本住了一个多月,游了八九个地方,无论到哪处,都没有感到飞沙扬尘满目苍凉的况味;就是坐在火车上,也是目不断青山的倩影,耳不绝松涛的幽韵,更有碧绿的麦陇,如荼的杜鹃,点缀田野,快目爽心,直使我赞不绝口。

其实中国的江南山川,也何尝没有好风景,何值得我如是沉醉;但是“蓬莱”另有“蓬莱”之景,其潇洒风流,纤巧灵秀,不可与中国流丽中含端庄的西子湖同日而语。所以我虽赞许蓬莱之美,亦不敢抹煞西子湖之胜;燕瘦环肥,各有可以使人沉醉之处呢!

愁情一缕付征鸿

颦: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气吧!妙极了,今日的天气,从黎明一直到黄昏,都是阴森着,沉重的愁云紧压着山尖,不由得我的眉峰蹇起,——可是在时刻挥汗的酷暑中,忽有这么仿佛秋凉的一天,多么使人兴奋!汗自然的干了,心头也不会燥热得发跳;简直是初赦的囚人,四围顿觉松动。

颦!你当然理会得,关于我的僻性,我是喜欢暗淡的光线,和模糊的轮廊,我喜欢远树笼烟的画境,我喜欢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间的美,都在这不可捉摸的前途里,所以我最喜欢“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微妙人生。雨丝若笼雾的天气,要比丽日当空时玄妙得多呢!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绩都好。当我坐在公事房的案前,翠碧的树影,横映于窗间,涮涮的雨滴声,如古琴的幽韵,我写完了一篇温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里。

雨丝一阵紧,一阵稀,一直落到黄昏,忽在叠云堆里,露出一线淡薄的斜阳,照在一切沐浴后的景物上,真的,颦!比美女的秋波还要清丽动怜,我真不知怎样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总领会得,是不是?

这时君素忽来约我到陶然亭去,颦!你当然深切的记得陶然亭的景物,——万顷芦田,翠苇已有人高。我们下了车,慢慢踏着湿润的土道走着,从苇隙里已看见白玉石碑矗立,呵!颦!我的灵海颤动了,我想到千里外的你,更想到隔绝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郁的长叹,使君素诧异,或者也许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对我望着,而且他不让我多在辛的墓旁停留,真催得我紧!我只得跟着他走了;上了一个小土坡,那便是鹦鹉冢,我蹲在地下,细细辨认鹦鹉曲。颦!你总明白北京城我的残痕最多,这陶然亭,更深深的埋葬着不朽的残痕。五六年前的一个秋晨吧:蓼花开得正好,梧桐还不曾结子,可是翠苇比现在还要高,我们在这里履行最凄凉别宴,自然没有很丰盛的筵席。并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没有第三人。我们带来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干,也还有几个辛酸的梅子。我们来到鹦鹉冢旁,把东西放下,搬了两块白石,权且坐下。涵将酒瓶打开,我用小玉杯倒了满满的一盏,鹦鹉冢前,虔诚的礼祝后,就把那一盏酒竟洒在鹦鹉冢旁。这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如今这印象兀自深印心头呢!

我祭奠鹦鹉以后,涵似乎得了一种暗示,他握着我的手说:“音!我们的别宴不太凄凉吗?”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我不愿这迷信是有证实的可能。我咽住凄意笑道:“我闹着玩呢,你别管那些,咱们喝酒吧,你不是说在你离开之先,要在我面前一醉吗?好,涵!你尽量的喝吧。”他果然拿起杯子,连连喝了几杯,他的量最浅,不过三四杯的葡萄酒,他已经醉了——两颊红润得如黄昏时的晚霞。他闭眼斜卧在草地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由不得想到涵明天就要走了,离别是什么滋味?不孤零如沙漠中的旅人吗?无人对我的悲叹注意,无人为我的不眠嘘唏!我颤抖!我失却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的垂泪。涵睁开眼对我怔视,仿佛要对我剖白什么似的,但他始终未哼出一个字,他用手帕紧紧握住脸,隐隐透出啜泣之声,这旷野荒郊充满了幽厉之凄音。

颦!悲剧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几个能自拔?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吧!

我在鹦鹉冢旁眷怀往事,心痕暴裂。颦!我相信如果你在眼前,我必致放声痛哭,不过除了在你面前,我不愿向人流泪,况且君素又催我走,结果我咽下将要崩泻的泪液。我们绕过了芦堤,沿着土路走到群冢时,细雨又轻轻飘落,我冒雨在晚风中悲嘘。颦!呵!我实在觉得羡慕你,辛的死,为你遗留下整个的爱,使你常在憬憧的爱园中踯躅,那满地都开着紫罗兰的花,常有爱神出没其中,永远是圣洁的。我的遭遇,虽有些象你,但是比着你逊多了。我不能将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愿他葬埋的地方,他的心也许是我的,但除了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牵掣,我不能象你般替他树碑,也不能象你般,将寂寞的心泪,时时浇洒他的墓土。呵!颦!我真觉得自己可怜!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没有地方让我恣意的痛哭。你自然记得,我屡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总是摇头说:“你不用去吧!”颦!你怜惜我的心,我何尝不知道,因此我除了那一次醉后痛快的哭过,到如今我一直抑积着悲泪,我不敢让我的泪泉溢出。颦!你想这不太难堪吗?世界上的悲情,就有过于要哭而不敢哭的呢?!你虽是怜惜我,但你也曾想到这怜惜的结果吗?!

我也知道,残情是应当将它深深的埋葬,可恨我是过分的懦弱,眉目间虽时时含有英气,可济什么事呢?风吹草动,一点禁不住撩拨呵!

雨丝越来越紧,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这里守着也无味;跟着他离开陶然亭。车子走了不远,我又回头前望,只见丝芦翠碧,雨雾幂幂,一切渐渐模糊了。

到家以后,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们坐在书房里,君素在案上写字,我悄悄坐在沙发上沉思。颦呵!我们相隔千里,我固然不知道你那时在作什么;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萦绕着陶然亭旁的孤墓呢!人间是空虚的,我们这种摆脱不开,聪明人未免要笑我们多余,——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似乎多余!然而只有颦你能明白:这绵绵不尽的哀愁,在我们有生之日,无论如何,是不能扫尽抛开的呵!

我向往想作英雄,——但此念越强,我的哀愁越深,为人类流同情的泪,固然比较一切伟大,不过对于自身的伤痕,不知抚摸惘惜的人,也绝对不是英雄。颦,我们将来也许能作到英雄,不过除非是由辛和涵给我们的悲愁中挣扎起来,我们绝不会有受过陶炼的热情,在我们深邃的心田中蒸勃呢!

我知道你近来心绪不好,本不应再把这些近乎撩拨的话对你诉说,然而我不说,便如梗在喉,并且我痴心希望,说了后可以减少彼此的深郁的烦纡,所以这一缕愁情,终付征鸿,颦呵!请你恕我吧!

云音七月十五日写于灰城

雷峰塔下——寄到碧落

涵!记得吧!我们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芊芊碧草,间杂着几朵黄花,我们并肩坐在那软绵的草上。那时正是四月间的天气,我穿的一件浅紫麻沙的夹衣,你采了一朵黄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绝,你羞涩而微怯的望着我。那时我真不敢对你逼视,也许我的脸色变了,我只觉心脏急速的跳动,额际仿佛有些汗湿。

黄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红霞漾射于湖心,轻舟兰浆,又有一双双情侣,在我们面前泛过。涵!你放大胆子,悄悄的握住我的手,——这是我们头一次的接触,可是我心里仿佛被利剑所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也似乎有些抖颤,涵!那时节我似乎已料到我们命运的多磨多难!

山脚上忽涌起一朵黑云,远远的送过雷声,——湖上的天气,晴雨最是无凭,但我们凄恋着,忘记风雨无情的吹淋,顷刻间豆子般大的雨点,淋到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来时原带着伞,但是后来看见天色晴朗,就放在船上了。

雨点夹着风沙,一直吹淋。我们拼命的跑到船上,彼此的衣裳都湿透了,我顿感到冷意,伏作一堆,还不禁抖颤,你将那垫的毡子,替我盖上,又紧紧的靠着我,涵!那时你还不敢对我表示什么!

晚上依然是好天气,我们在湖边的椅子上坐着,看月。你悄悄对我说:“雷峰塔下,是我们生命史上一个大痕迹!”我低头不能说什么,涵!真的!我永远觉得我们没有幸福的可能!

唉!涵!就在那夜,你对我表明白你的心曲,我本是怯弱的人,我虽然恐惧着可怕的命运,但我无力拒绝你的爱意!

从雷峰塔下归来,一直四年间,我们是度着悲惨的恋念的生活。四年后,我们胜利了!一切的障碍,都在我们手里粉碎了。我们又在四月间来到这里,而且我们还是住在那所旅馆里,还是在黄昏的时候,到雷峰塔下,涵!我们那时是毫无所拘束了。我们任情的拥抱,任意的握手,我们多么骄傲……

但是涵!又过了一年,雷峰塔倒了,我们不是很凄然的惋惜吗?不过我绝不曾想到,就在这一年十月里你抛下一切走了,永远的走了!再不想回来了!呵!涵!我从前惋惜雷峰塔的倒塌,现在,呵!现在,我感谢雷峰塔的倒塌,因为它的倒塌,可以扑灭我们的残痕!

涵!今年十月就到了。你离开人间已经三年了!人间渐渐使你淡忘了吗?唉!父亲年纪老了!每次来信都提起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因果?而我和你确是前生的冤孽呢!

涵!去年你的二周年纪念时,我本想为你设祭,但是我住在学校里,什么都不完全,我记得我只作了一篇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灵感没有?我总痴想你,给我托一个清清楚楚的梦,但是哪有?!

只有一次,我是梦见你来了,但是你为甚那么冷淡?果然是缘尽了吗?涵!你抛得下走了,大约也再不恋着什么!不过你总忘不了雷峰塔下的痕迹吧!

涵!人间是更悲惨了!你走后一切都变更了。家里呢:也是树倒猢狲散,父亲的生意失败了!两个兄弟都在外洋飘荡,家里只剩母亲和小弟弟,也都搬到乡下去住,父亲忍着伤悲,仍在洋口奔忙,筹还拖欠的债,涵!这都是你临死而不放心的事情,但是现在我都告诉了你,你也有点眷恋吗?

我!大约你是放心的,一直扎挣着呢,涵!雷峰塔已经倒塌了,我们的离合也都应验了。——今年是你死后的三周年——我就把这断藕的残丝,敬献你在天之灵吧!

夜的奇迹

宇宙僵卧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这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山巅古寺危立在白云间,刺心的钟罄,断续的穿过寒林,我如受弹伤的猛虎,奋力的跃起,由山麓窜到山巅。我追寻完整的生命,我追寻自由的灵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围裹住,一切都显示着不可挽救的悲哀。吁!我何爱惜这被若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我发狂似的奔回林丛,脱去身上血迹斑斑的征衣,我向群星忏悔,我向悲涛哭诉!

这时流云停止了前进,群星忘记了闪烁,山泉也住了呜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绕过丛林,不期来到碧海之滨,呵!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我发现了夜的奇迹。

黝黑的夜幔轻轻的拉开,群星吐着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踯躅于云间,白色的海浪吻着翡翠的岛屿,五色缤纷的花丛中隐约见美丽的仙女在歌舞。她们显示着生命的活跃与神妙。

我惊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来如此的奇迹!

我怔立海滨,注视那岛屿上的美景,忽然从海里涌起一股凶浪,将岛屿全个淹没,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吁!宇宙布满了罗网,任我百般扎挣,努力的追寻,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昙花一现,最后依然消逝于恶浪,埋葬于尘海之心。自由的灵魂,永远是夜的奇迹!——在色相的人间,只有污秽与残刻,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总有一天,我将焚毁于我自己郁怒的灵焰,抛这不值一钱的脓血之躯,因此而释放我可怜的灵魂!

这时我将摘下北斗,抛向阴霾满布的尘海。

我将永远歌颂这夜的奇迹!

春的警钟

不知哪一夜,东风逃出它美丽的皇宫,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偃息于冷凝之中,东风展开它的翅儿向人间轻轻扇动,圣洁的冰凌化成柔波,平静的湖水唱出潺溅的恋歌!

不知哪一夜,花神离开了她庄严的宝座,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抱着冷凝枯萎的悲伤,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绫罗,将宇宙装饰得嫣红柔绿,胜似天上宫阙,她悄立万花丛中,赞叹这失而复得的青春!

不知哪一夜,司钟的女神,悄悄的来到人间!

那时人们正饮罢毒酒,沉醉于生之梦中,她站在白云端里敲响了春的警钟。这些迷惘的灵魂,都从梦里惊醒,呆立于尘海之心,——风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类却失去了青春!

他们的心已被冰凌刺穿,他们的血已积成了巨澜,时时鼓起腥风吹向人间!

但是司钟的女神,仍不住声的敲响她的警钟,并且高叫道: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它有美丽的翅儿,善于逃遁,

在你们踌躇的时候,它已逃去无踪!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世界受了这样的警告,人心撩乱到无法医治。

然而,不知哪一夜,东风已经逃回它美丽的皇宫。

不知哪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惨的人间!

不知哪一夜,司钟的女神,也不再敲响她的警钟!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运命,宇宙从此归复于萧杀沉闷!

秋声

我曾酣睡于芬芳的花心,周围环绕着旖旎的花魂,和美丽的梦影,我曾翱翔于星月之宫,我歌唱生命的神秘,那时候正是芳草如茵,人醉青春!

不知几何年月,我为游戏来到人间,我想在这里创造更美丽的梦境,更和谐的人生。谁知不幸,我走的是崎岖的路程,那里没有花没有树,只有墙颓瓦碎的古老禅林,一切法相,也只剩了剥蚀的残身!

我踯躅于憧憧的鬼影之中,眷怀着绮丽的旧梦,忽然吹来一阵歌声,嘹栗而凄清,它似一把神秘的钥匙,掘起我心深处的伤痛。

我如荒山的一颗陨星,从前是有着可贵的光耀,而今已消失无踪!

我如深秋里的一片枯叶,从前虽有着可爱的青葱,而今只飘零随风!

可怕的秋声!世间竟有幸福的人,他们正期望着你的来临,但,请你千万莫向寒窗悲吟,那里面正昏睡着被苦难压迫的病人,他的一切都埋没于华年的匆匆,而今是更荷着一切的悲愁,正奔赴那死的途程。这阵阵的悲吟怕要唤起他葬埋了的心魂,徘徊于哀伤的荒冢!

呵!秋声!你吹破青春的忧境,你唤醒长埋的心魂——这原是运命的播弄,我何敢怒你的残忍!

异国秋思

自从我们搬到郊外以来,天气渐渐清凉了。那短篱边牵延着的毛豆叶子,已露出枯黄的颜色来,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攒出头来,还有小朵的黄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们的秋思,况且身在异国呢!低声吟着“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句,这个小小的灵宫,是弥漫了怅惘的情绪。

书房里格外显得清寂,那窗外蔚蓝如碧海似的青天,和淡金色的阳光,还有夹着桂花香的阵风,都含了极强烈的,挑拨人类心弦的力量。在这种刺激之下,我们不能继续那死板的读书工作了。在那一天午饭后,波便提议到附近吉祥寺去看秋景,三点多钟我们乘了市外电车前去,——这路程太近了,我们的身体刚刚坐稳便到了。走出长甬道的车站,绕过火车轨道,就看见一座高耸的木牌坊,在横额上有几个汉字写着“井之头恩赐公园”。我们走进牌坊,便见马路两旁树木葱茏,绿阴匝地,一种幽妙的意趣,萦绕脑际,我们怔怔的站在树影下,好象身入深山古林了。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黄色的柔光正荡漾着。使我想象到一个披着金绿柔发的仙女,正赤着足,踏着白云,从这里经过的情景。再向西方看,一抹彩霞,正横在那迭翠的峰峦上,如黑点的飞鸦,穿林翩翻,我一缕的愁心真不知如何安排,我要吩咐征鸿它带回故国吧!无奈它是那样不着迹的去了。

我们徘徊在这浓绿深翠的帷幔下,竟忘记前进了。一个身穿和服的中年男人,脚上穿着木屐,提塔提塔的来了。他向我们打量着,我们为避免他的觑视,只好加快脚步走向前去。经过这一带森林,前面有一条鹅卵石堆成的斜坡路,两旁种着整齐的冬青树,只有肩膀高,一阵阵的青草香,从微风里荡过来。我们慢步的走着,陡觉神气清爽,一尘不染。下了斜坡,面前立着一所小巧的东洋式的茶馆,里面设了几张小矮几和坐褥,两旁列着柜台,红的蜜桔,青的苹果,五色的杂糖,错杂的罗列着。

“呀!好眼熟的地方!”我不禁失声的喊了出来。于是潜藏在心底的印象,陡然一幕幕的重映出来,唉!我的心有些抖颤了,我是被一种感怀已往的情绪所激动,我的双眼怔住,胸膈间充塞着悲凉,心弦凄紧的搏动着。自然是回忆到那些曾被流年蹂躏过的往事:

“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呢!”我悄悄的独自叹息着。但是我目前仍然有一幅逼真的图画再现出来……

一群骄傲于幸福的少女们,她们孕育着玫瑰色的希望,当她们将由学校毕业的那一年,曾随了她们德高望重的教师,带着欢乐的心情,渡过日本海来蓬莱的名胜。在她们登岸的时候,正是暮春三月樱花乱飞的天气,那些缀绵点翠的花树,都是使她们乐游忘倦。她们从天色才黎明,便由东京的旅舍出发;先到上野公园看过樱花的残妆后,又换车到井之头公园来。这时疲倦袭击着她们,非立刻找个地点休息不可。最后她们发现了这个位置清幽的茶馆,便立刻决定进去吃些东西。大家团团围着矮凳坐下,点了两壶龙井茶,和一些奇甜的东洋点心,她们吃着喝着,高声谈笑着,她们真象是才出谷的雏莺;只觉眼前的东西,件件新鲜,处处都富有生趣。当然她们是被搂在幸福之神的怀抱里了。青春的爱娇,活泼快乐的心情,她们是多少可艳羡的人生呢?

但是流年把一切都毁坏了!谁能相信今天在这里低徊追怀往事的我,也正是当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残刻的流年呵!它带走了人间的爱娇,它蹂躏了英雄的壮志,使我站在这似曾相识的树下,只有咽泪,我有什么方法,使年光倒流呢!

唉!这仅仅是九年后的今天。呀,这短短的九年中,我走的是崎岖的世路,我攀缘过陡削的崖壁,我由死的绝谷里逃命,使我尝着忍受由心头淌血的痛苦,命运要我喝干自己的血汗,如同喝玫瑰酒一般……

唉!这一切的刺心回忆,我忍不住流下辛酸的泪滴,连忙离开这容易激动感情的地方吧!我们便向前面野草漫径的小路上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悲恻的唏嘘声,我仿佛看见张着灰色翅翼的秋神,正躲在那厚密的枝叶背后。立时那些枝叶都息息索索的颤抖起来。草底下的秋虫,发出连续的唧唧声,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的凄冷,不敢向前去,找到路旁一张长木凳子坐下。我用滞呆的眼光,向那一片阴阴森森的丛林里睁视,当微风分开枝柯时,我望见那小河里的潺湲碧水了。水上皱起一层波纹,一只小划子,从波纹上溜过。两个少女摇着桨,低声唱着歌儿。我看到这里,又无端感触起来,觉到喉头梗塞,不知不觉叹道:“故国不堪回首呵!”同时那北海的红漪清波浮现眼前,那些手携情侣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摇着划桨,指点着眼前清丽秋景,低语款款吧!况且又是菊茂蟹肥时候,料想长安市上,车水马龙,正不少欢乐的宴聚,这飘泊异国,秋思凄凉的我们当然是无人想起的。不过,我们却深深的着怀着祖国,渴望得些好消息呢!况且我们又是神经过敏的,揣想到树叶凋落的北平,凄风吹着,冷雨洒着的那些穷苦的同胞,也许正向茫茫的苍天悲诉呢!唉,破碎紊乱的祖国呵!北海的风光不能粉饰你的寒伧!来今雨轩的灯红酒绿,不能安慰忧患的人生,深深眷念着祖国的我们,这一颗因热望而颤抖的心,最后是被秋风吹冷了。

夏的歌颂

出汗不见得是很坏的生活吧,全身感到一种特别的轻松。尤其是出了汗去洗澡,更有无穷的舒畅,仅仅为了这一点,我也要歌颂夏天。

其久被压迫,而要挣扎过——而且要很坦然的过去,这也不是毫无意义的生活吧,——春天是使人柔困,四肢瘫软,好象受了酒精的毒,再无法振作;秋天呢,又太高爽,轻松使人忘记了世界上有骆驼——说到骆驼,谁也忘不了它那高峰凹谷之间的重载,和那慢腾腾,不尤不怨的往前走的姿势吧!冬天虽然是风雪严历,但头脑尚不受压轧。只有夏天,它是无隙不入的压迫你,你每一个毛孔,每一棵神经,都爱着重大的压轧;同时还有臭虫蚊子苍蝇助虐的四面夹攻,这种极度紧张的夏日生活,正是训练人类变成更坚强而有力量的生物。因此我又不得不歌颂夏天!

二十世纪的人类,正度着夏天的生活——纵然有少数阶级,他们是超越天然,而过着四季如春享乐的生活,但这太暂时了,时代的轮子,不久就要把这特殊的阶级碎为齑粉!——夏天的生活是极度紧张而严重,人类必要努力的挣扎过,尤其是我们中国不论士农工商军,哪一个不是喘着气,出着汗,与紧张压迫的生活拼命呢?脆弱的人群中,也许有诅咒,但我却认为只有虔敬的承爱,我们尽量的出汗,我们尽量的发泄我们生命之力,最后我们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这炎威逼人的夏天,将被这无尽的甘霖所毁灭,世界变成清明爽朗。

夏天是人类生活中,最雄伟壮烈的一个阶段,因此,我永远的歌颂它。

我愿秋常驻人间

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更试翻古往今来的骚人、墨客,在他们的歌咏中,也都把秋染上凄迷哀凉的色调,如李白的《秋思》:“……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华滋。”柳永的《雪梅香辞》:“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周密的《声声慢》:“对西风休赋登楼,怎去得,怕凄凉时节,团扇悲秋。”

这种凄迷哀凉的色调,便是美的元素,这种美的元素只有“秋”才有。也只有在“秋”的季节中,人们才体验得出,因为一个人在感官被极度的刺激和压轧的时候,常会使心头麻木。故在盛夏闷热时,或在严冬苦寒中,心灵永远如虫类的蜇伏。等到一声秋风吹到人间,也正等于一声春雷,震动大地,把一些僵木的灵魂如虫类般的唤醒了。

灵魂既经苏醒,灵的感官便与世界万汇相接触了。于是见到阶前落叶萧萧下,而联想到不尽长江滚滚来,更因其特别自由敏感的神经,而感到不尽的长江是千古常存,而倏忽的生命,譬诸昙花一现。于是悲来填膺,愁绪横生。

这就是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的原因。

其实秋是具有极丰富的色彩,极活泼的精神的,它的一切现象,并不象敏感的诗人墨客,所体验的那种凄迷哀凉。

当霜薄风清的秋晨,漫步郊野。你便可以看见如火般的颜色染在枫林、柿丛、和浓紫的颜色泼满了山巅天际,简直是一个气魄伟大的画家的大手笔,任意趣之所之,勾抹涂染,自有其雄伟的丰姿,又岂是纤细的春景所能望其项背?

至于秋的犀利,可以洗尽积垢;秋月的明澈,可以照烛幽微;秋是又犀利又潇洒,不拘不束的一位艺术家的象征。这种色调,实可以苏醒现代困闷人群的灵魂,因此我愿秋常驻人间!

星夜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和颠连,我具有的是夜莺的眼,不断的在密菁中寻觅,我看见幽灵的狞羡,我看见黑暗中的灵光!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杜鹃的舌,不断的哀啼于花荫。枝不残,血不干,这艰辛的旅途便不曾走完!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深刻惨凄的心情,不断的追求伤毁者的呻吟与悲哭——这便是我生命的燃料,虽因此而灵毁成灰,亦无所怨!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血迹狼藉的心和身,纵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烟。这既往的鳞伤,料也难掩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只有这辛辣的心锥时时刺醒人们绮丽的春梦,将一天欢爱变成永世的咒诅!自然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报复!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无光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我徘徊黑暗中,我踯躅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暂时脱下铁锁和镣铐。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最后的命运

突如其来的怅惘,不知何时潜踪,来到她的心房,她默默无言,她凄凄似悲。那时正是微雨晴后,斜阳正艳,葡萄叶上滚着圆珠,荼蘼花儿含着余泪,凉飙呜咽正苦,好似和她表深刻的同情!

碧草舒齐的铺着,松荫沉沉的覆着;她含羞凝眸,望着他低声说:“这就是最后的命运吗?”他看着她微笑道:“这命运不好吗?”她沉默不答。

松涛慷慨激烈的唱着,似祝她和他婚事的成功。

这深刻的印象,永远留在她和他的脑里,有时变成温柔的安琪儿,安慰她干燥的生命;有时变成幽闷的微菌,满布在她的全身血管里,使她怅惘!使她烦闷!

她想“人们驾着一叶扁舟,来到世上,东边飘泊,西边流荡,没有着落固然是苦,但有了结束,也何尝不感到平庸的无聊呢?”

爱情如幻灯,远望时光华灿烂,使人沉醉,使人迷恋,一旦着迹,便觉味同嚼蜡,但是她不解,当他求婚时,为什么不由得就答应他了呢?她深憾自己的情弱,易动!回想到独立苍冥的晨光里,东望滚滚江流,觉得此心赤裸裸毫无牵扯,呵!这是如何的壮美呵!

现在呢!柔韧的密网缠着,如饮醇醪,沉醉着,迷惘着!上帝呵!这便是人们最后的命运吗?

她凄楚着,沉思着,不觉得把雨后的美景轻轻放过,黄昏的灰色幕,罩住世界的万有,一切都消沉在寂静里,她不久也被睡魔引入胜境了!

美丽的姑娘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钅发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的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间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巅。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窗外的春光

几天不曾见太阳的影子,沉闷包围了她的心。今早从梦中醒来,睁开眼,一线耀眼的阳光已映射在她红色的壁上,连忙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把洒着花影的素幔拉开。前几天种的素心兰,已经开了几朵,淡绿色的瓣儿,衬了一颗朱红色的花心,风致真特别,即所谓“冰洁花丛艳小莲,红心一缕更嫣然”了。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喷鼻醒脑,平板的周遭,立刻涌起波动,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动了全世界凝滞的灵魂。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但是一颗心灵涨得满满的,——莫非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不,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仅仅是为了一些过去的眷恋,而使这颗心不能安定吧!本来人生如梦,在她过去的生活中,有多少梦影已经模糊了。就是从前曾使她惆怅过,甚至于流泪的那种情绪,现在也差不多消逝净尽。就是不曾消逝的而在她心头的意义上,也已经变了色调,那就是说从前以为严重了不得的事,现在看来,也许仅仅只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罢了!

兰花的清香,又是一阵浓厚的包袭过来。几只蜜蜂嗡嗡的在花旁兜着圈子,她深切的意识到,窗外已充满了春光;同时二十年前的一个梦影,从那深埋的心底复活了:

一个仅仅十零岁的孩子,为了脾气的古怪,不被家人们的了解,于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会学校去寄宿。那学校的校长是美国人,——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对于孩子们管得异常严厉,整月整年不许孩子走出那所建筑庄严的楼房外去;四围的环境又是异样的枯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里时时可以发现被孩子们踏陷的深坑,坑里纵横着人体的骨骼,没有树也没有花,所以也永远听不见鸟儿的歌曲。

春风有时也许可怜孩子们的寂寞吧!在那洒过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草来——有一种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儿,孩子们常常伏在地上,寻找这种草根,放在口里细细的嚼咀;这可算是春给她们特别的恩惠了!

那个孤零的孩子,处在这种阴森冷漠的环境里,更是倔强,没有朋友,在她那小小的心灵中,虽然还不曾认识什么是世界;也不会给这个世界一个估价,不过她总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个世界。在一个春风吹得最起劲的时候,她的心也燃烧着更热烈的希冀,但是这所囚牢似的学校,那一对黑漆的大门仍然严严的关着,就连从门缝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一个梦想。于是在下课后,她独自跑到地窖里去,那是一个更森严可怕的地方,四围是石板作的墙,房顶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进去便有一股冷气袭上来,可是在她的心里,总觉得比那死气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诱她当然还是那几扇矮小的窗子,因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园。这一天她忽然看见窗前一丛蝴蝶兰和金钟罩,已经盛开了,这算给了她一个大诱惑。自从发现了这窗外的春光后,这个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开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象一只猫儿般,只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的幻想着窗外神秘的世界。

她没有哲学家那种富有根据的想象,也没有科学家那种理智的头脑,她小小的心,只是被一种天所赋与的热情紧咬着。她觉得自己所坐着的这个地窖,就是所谓人间吧——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却不一样了。那里一切都是美丽的,和谐的,自由的吧!她欣羡着那外面的神秘世界,于是那小小的灵魂,每每跟着春风,一同飞翔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那盛开着美丽的花丛中翱翔着,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直扑天空,伏在柔软的白云间甜睡着。她整日支着颐不动不响的尽量陶醉,直到夕阳逃到山背后,大地垂下黑幕时,她才怏怏的离开那灵魂的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里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的到地窖里来,——一直过完了整个的春天。忽然她看见蝴蝶兰残了,金钟罩也倒了头,只剩下一丛深碧的叶子,苍茂的在薰风里撼动着,那时她竟莫明其妙的流下眼泪来。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岁的孩子前途正远大着呢,这春老花残,绿肥红瘦,怎能惹起她那么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弃,同时也被社会所摒弃。在她的童年里,便只能在梦境里寻求安慰和快乐,一直到她否认现实世界的一切,她终成了一个疏狂孤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岁月里,只有这些片段的梦境,维系着她的生命。

阳光渐渐的已移到那素心兰上,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拨起她童年的眷恋。她深深的叹息了:“唉,多缺陷的现实的世界呵!在这春神努力的创造美丽的刹那间,你也想遮饰起你的丑恶吗?人类假使连这些梦影般的安慰也没有,我真不知道人们怎能延续他们的生命哟!”

但愿这窗外的春光,永驻人间吧!她这样虔诚的默祝着,素心兰象是解意般的向她点着头。

丁玲之死

前五六年,我在北平常同胡也频来往,以此因缘,我曾见过丁玲两次。那时她还不曾发表过文章,也不曾用丁玲这个笔名,我只晓得她叫蒋冰之。她是一个圆脸,大眼睛,身材不高,而有些胖的女性。她不大说话,我们见了她只点头微笑。

在那时候,我就觉得她有点不平凡,但我可猜不透她是负着重大的革命工作。

不久也频和她离开北平到上海来。两个月后,我就在《小说月报》上读到她的处女作《莎菲日记》,署名是丁玲。有人告诉我,这就是蒋冰之的笔名,当时我心里很高兴,我知道我对于丁玲的猜想到底不错。

前几年我正在日本吧,忽然接到朋友的信说:“胡也频以共产故被捕”,我得了这消息,想起也频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原来有这样的魄力,又是伤感,又是钦佩。后来我也到上海作事,有时很想看看丁玲,但听说她的行踪秘密,不愿意有人去看她,所以也就算了。不过无论如何,她的印象直到如今,依然很明显的在我心头。

最近忽听到丁玲被捕失踪,今又在《时事新报》上看到丁玲有已被枪决之说,如果属实,我不禁为中国文艺界的前途叹息了。不问丁玲的罪该不该死,只就她的天才而论,却是中国文艺界一个大损失。

唉,时代是到了恐怖,向左转向右转,都不安全,站中间吧,也不妙,万一左右夹攻起来,更是走投无路。唉,究竟哪里是我们的出路?想到这里,我不但为丁玲吊,更为恐怖时代下的民众吊了。

花瓶时代

这不能不感谢上苍,它竟大发慈悲,感动了这个世界上傲岸自尊的男人,高抬贵手,把妇女释放了,从奴隶阶级中解放了出来。现代的妇女,大可扬眉吐气的走着她们花瓶时代的红运,虽然花瓶,还只是一件玩艺儿,不过比起从前被锁在大门以内作执箕帚,和泄欲制造孩子的机器,似乎多少差强人意吧!

至少花瓶是一种比较精致的器具,可以装饰在堂皇富丽的大厅里,银行的柜台畔,办公室的桌子上,可以引起男人们超凡入圣的美感,把男人们堕落的灵魂,从十八层地狱中,提上人世界;有时男人们工作疲倦了,正要咒诅生活的枯燥,乃一举眼视线不偏不倚的,投射到花瓶上,全身紧张着的神经松了,趣味油然而生。这不是花瓶的价值和对人类的贡献吗?唉,花瓶究竟不是等闲物呀!

但是花瓶们,且慢趾高气扬,你就是一只被诗人济慈所歌颂过的古希腊名贵的花瓶。说不定有一天,要被这些欣赏而鼓舞着你们的男人们,嫌你们中看不中吃,砰的一声把你们摔得粉碎呢!

所以这个花瓶的命运,究竟太悲惨;你们要想自救,只有自己决心把这花瓶的时代毁灭,苦苦修行,再入轮回,得个人身,才有办法。而这种苦修全靠自我的觉醒,不能再妄想从男人们那里求乞恩惠。如果男人们的心胸,能如你们所想象的,伟大无私,那么,这世界上的一切幻梦,都将成为事实了!而且男人们的故示宽大,正足使你们毁灭,不要再装腔作势,搔首弄姿的在男人面前自命不凡吧!花瓶的时代,正是暴露人类的羞辱与愚蠢呵!

男人和女人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的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的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的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的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哪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的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搂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象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卜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的沉沦了!

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世接物上却是一种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作,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步就班的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轻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一类的东西一样。象李太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作“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吹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的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的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姐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贴贴服服的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的请你大吃一顿燕菜席呢!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那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的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手方面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转弯抹角的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佚事,比如说胡适最喜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的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土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并且还是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他如遇见商贾、官僚、政客、军阀,都不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入圈,你就可以说:“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那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你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的爱你了。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月色与诗人

艺术家固然是一种天才卓绝的人,因为他们的情感特别热烈;想象特别丰富;思想特别精密;直觉的力特别强,这绝不是后天所可培成的。但是无论是怎样多才卓绝的艺术家,他们绝不能躲避环境的影响。所谓环境,一方面是人为的政治风俗教育等,一方面是天然的如清莹之月,蓊蔚之草,旖旎之花,峥嵘之山,凡自然的种种都是。

每个时代代表的作家,他作品里绝没有不含时代色彩的,这是关于人为的环境说,至于与自然接触各不同的方面,也绝没有不影响于作家,而表现于其作品。太史公说得好,要想文章有奇特之气,必要多游天下之名山巨川,这就是说艺术家与自然的关系了。

我闲尝翻阅中国古人的诗词,看他们所用为描写的材料,风花雪月,固然是常用的,而其中关于月要特别多些,现在就唐诗的一部分举几个例子来看看:——

“共看明月应垂泪”——白居易

“松月生夜凉”——孟浩然

“山月映石壁”——王维

“山月静坐编”——李颀

“月色偏秋凉”——李嶷

“浩歌待明月”,

“对此石上月”,

“山月随人归”,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以上皆李白之作。

“中天悬明月”,

“初月出不高”——以上杜甫

“秋月照潇湘,月明闻荡桨”——刘长卿

“缺月烦屡陬”——韩愈

“月下谁家砧”——孟郊

“月明松下房拢静”——王维

“何用孤高比秋月”,

“莫使金樽空对月”——以上李白

“行宫见月伤心色”,

“秋月春风等闲度”,

“别时茫茫江浸月”,

“唯见江心秋月白”,

“绕船明月江水寒”——以上白居易

“夜半月高弦索鸣”——元稹

“明月来相照”——王维

“床前明月光”——李白

“故为待月处”——刘禹锡

“澹月照中庭”——韩愈

“只今唯有西江月”——李白

“虎溪闲月引相过”——释灵一

“江村月落正堪眠”——司空曙

“月照高楼一曲歌”——温庭筠

“秋来见月多归思”——雍关

“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赵虾

“多情只有春庭月”——张泌

“明月自来还自去”——崔鲁

“秋月夜窗虚”——孟浩然

“明月松间照”——王维

“客散青天月”——李白

“等舟望秋月”——李白

“风林纤月落”——杜甫

“不夜月临关”——杜甫

“晓月过残垒”——司空曙

“泡江好湮月”——杜牧

“深夜月当花”——李商隐

“沙场烽火侵胡月”——祖泳

“中天月色好谁看”——杜甫

“请看石上藤萝月”——杜甫

“西楼望月几回圆”——韦应物

“万里归心对月明”——卢纶

“明月好同三径夜”——白居易

“五更残月有莺啼”——温庭筠

以上的例子,不过是一部分,他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等,还不知有多少。诗人为什么喜欢用风花雪月这些字呢?最大的原因,这些字所包含的内容是很美的,所以诗人多喜欢用他,太史公评屈原的《离骚》有句话说:“其行洁,故其称物芳”就是这个意思了。

况月色的美,和“风花雪”等又不同。月色以青为至色,青是寒色,且是寒色的主体;寒色与暖色不同,暖色如红,看了足使人兴奋,其结果使人生渴怒烦躁之感。而青色是使人消沉平静,其结果使人得到闲适慰藉之感。

再说到由青色所生的变化色(1)为绿色——和青黄而成——画家谓黄是理想色(主意志变化),绿色使人生希望,故称为希望色。(2)为紫色——和青红而成——紫色画家称为渴仰色。

又月的青色,与其它不同。盖其色淡近白,而光较日暗而带灰,白色则洁无我相,灰色则近黑而消沉,使人不生利禄想,超越的情感遂油然而生,艺术的冲动亦因之而起了。

况且月所照的世界为夜,日为奋斗于生活的时候,而夜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所以日所照的世界,各个自相皆异色而现,不免为外界引诱而此心亦紊乱了,此时只想如何对付事实,绝对没有超卓之想;而月所照的世界,则无自相,使人觉得“实在世界之消失”而忘我相。这时的喜怒哀乐,绝不止以一身的喜怒哀乐为标准。因为在这种纯洁消沉的月光之下,已将人们的小我忘了,而入于大我之境。有限的现实的桎梏,既除去,于是想象波涌,高尚之情鼎沸,艺术的冲动就不可制止了。

因为艺术——无论人生的艺术,或是艺术的艺术,——美总是个必需的条件;月色,既如此的美,那么诗人提笔每联想到月色,或因月色而想提笔,那是很自然的事呵!

由此看来,月色实在能帮助艺术家得到好作品了,又何怪艺术家常喜欢在月下吟咏,和以月色为他们艺术的背景呢?小说

东京小品

一 咖啡店

橙黄色的火云包笼着繁闹的东京市,烈炎飞腾似的太阳,从早晨到黄昏,一直光顾着我住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经,仿佛是林丛里的飞茧,喜欢忧郁的青葱,怕那太厉害的太阳,只要太阳来统领了世界,我就变成了冬令的蛰虫,了无生气。这时只有烦躁疲弱无聊占据了我的全意识界;永不见如春波般的灵感荡漾,……呵!压迫下的呻吟,不时打破木然的沉闷。

有时勉强振作,拿一本小说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潜心读两行,但是看不到几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的合拢了。这样昏昏沉沉挨到黄昏,太阳似乎已经使尽了威风,渐渐的偃旗息鼓回去,海风也凑趣般吹了来,我的麻木的灵魂,陡然惊觉了,“呵!好一个苦闷的时间,好象换过了一个世纪!”在自叹自伤的声音里,我从地席上爬了起来,走到楼下自来水管前,把头脸用冷水冲洗以后,一层遮住心灵的云翳遂向苍茫的暮色飞去,眼前现出鲜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闭的云海也慢慢掀起波浪,于是过去的印象,和未来的幻影,便一种种的在心幕上开映起来。

忽然一阵非常刺耳的东洋音乐不住的送来耳边,使听神经起了一阵痉挛。唉!这是多么奇异的音调,不象幽谷里多灵韵的风声,不象丛林里清脆婉转的鸣鸟之声,也不象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声……而只是为衣食而奋斗的劳苦挣扎之声。虽然有时声带颤动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觉停止了脚步,但这只是好奇,也许还含着些不自然的压迫,发出无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们同样的叹息。

这奇异的声音正是从我隔壁的咖啡店里一个粉面朱唇的女郎樱口里发出来的。——那所咖啡店是一座狭小的日本式楼房改造成的,在三四天以前,我就看见一张红纸的广告贴在墙上,上面写着本咖啡店择日开张。从那天起,有时看见泥水匠人来洗刷门面,几个年青精壮的男人布置壁饰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开张了。当我才起来,推工玻璃窗向下看的时候,就见这所咖啡店的门口,两旁放着两张红白夹色纸糊的三角架子,上面各支着一个满缀纸花的华丽的花圈,在门楣上斜插着一支姿势活泼鲜红色的枫树,没墙根列着几种松柏和桂花的盆栽,右边临街的窗子垂着淡红色的窗帘,衬着那深咖啡色的墙,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鲜明艳丽。

在那两个花圈的下端,各缀着一张彩色的广告纸,上面除写着本店即日开张,欢迎主顾以外,还有一条写着“本店用女招待”字样,——我看到这里,不禁回想到西长安街一带的饭馆门口那些红绿纸写的雇用女招待的广告了。呵!原来东方的女儿都有招徕主顾的神通!

我正出神的想着,忽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不免寻声看去,只见街心有两个年青的日本男人,身上披着红红绿绿仿佛袈裟式的半臂,头上顶着象是凉伞似的一个圆东西,手里拿着铙钹,象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在街心连敲带唱,扭扭捏捏,怪样难描,原来这就是活动的广告。

他们虽然这样辛苦经营,然而从清晨到中午还不见一个顾客光临,门前除却他们自己作出热闹外,其余依然是冷清清的。

黄昏到了,美丽的阳光斜映在咖啡店的墙隅,淡红色的窗帘被晚凉的海风吹得飘了起来,隐约可见房里有三个年青的女人盘膝跪在地席上,对着一面大菱花镜,细细的擦脸,涂粉,画眉,点胭脂,然后袒开前胸,又厚厚的涂了一层白粉,远远看过去真是“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然而近看时就不免有石灰墙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个是梳着辫子的,比较最年轻也最漂亮,在打扮头脸之后,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腰里拴一条橙黄色白花的腰带,背上驼着一个包袱似的东西,然后款摆着柳条似的腰肢,慢慢下楼来,站在咖啡店的门口,向着来往的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没有经过多久,就进去两个穿和服木屐的男人。从此冷清清的咖啡店里骤然笙箫并奏,笑语杂作起来。有时那个穿藕荷色衣服的雏儿唱着时髦的爱情曲儿,灯红酒绿,直闹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双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简直分不开来,也顾不得看个水落石出。总而言之,想钱的钱到手,赏心的开了心,圆满因果,如是而已,只应合十念一声“善哉!”好了,何必神经过敏,发些牢骚,自讨苦趣呢!

二 庙会

正是秋雨之后,天空的雨点虽然停了,而阴云兀自密布太虚。夜晚时的西方的天,被东京市内的万家灯火照得起了一尺乌灰的绛红色。晚饭后,我们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这时地上的雨水还不曾干,我们各人都换上破旧的皮鞋,拿着雨伞,踏着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云的松林里。林木中间有一座土地庙,平常时都是很清静的闭着山门,今夜却见庙门大开,门口挂着两盏大纸灯笼。上面写着几个蓝色的字——天主社——庙里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正殿上搭起一个简单的戏台,有几个戴着假面具的穿着彩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象龟精鳖怪,有的象判官小鬼。大约有四五个人,忽坐忽立,指手画脚的在那里扮演,可惜我们语言不通,始终不明白他们演的是什么戏文。看来看去,总感不到什么趣味,于是又到别处去随喜。在一间日本式的房子前,围着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栅栏,里面设着个神龛,供奉的大约就是土地爷了。可是我找了许久,也没找见土地爷的法身,只有一个圆形铜制的牌子悬在中间,那上面似乎还刻着几个字,离得远,我也认不出是否写着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罢了。在那佛龛前面正中的地方悬着一个幡旌似的东西,飘带低低下垂。我们正在仔细揣摩赏鉴的时候,只见一个年纪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龛面前,将那幡旌似的飘带用力扯动,使那上面的铜铃发出零丁之声,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铜钱——不知是十钱的还是五钱的,只见他便向佛龛内一甩,顿时发出铿锵的声响,他合掌向神前三击之后,闭眼凝神,躬身膜拜,约过一分钟,又合掌连击三声,这才慢步离开神龛,心安意得的走去了。

自从这位老者走后,接二连三来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尚在娘怀抱里的婴孩也跟着母亲向神前祈祷求福,凡来顶礼的人都向佛龛中舍钱布施。还有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围裙,手中捧着一个木质的饭屉,满满装着白米,向神座前贡献。礼毕,那位道袍秃顶的执事僧将饭屉接过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满面欣慰的退出。

我们看了这些善男信女礼佛的神气,不由得也满心紧张起来,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们的权威足以支配昏味的人群,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开路,见庙烧香,便可获福无穷了。不然,自己劳苦得来的银钱柴米,怎么便肯轻轻易易双手奉给僧道享受呢?神秘的宇宙!不可解释的人心!

我正在发呆思量的时候,不提防同来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声,出窍的魂灵儿这才复了原位。我便问道:“怎么?”建含笑道:“你在想什么?好象进了梦境,莫非神经病发作了吗?”我被他说得也好笑起来,便一同离开神龛到后面去观光。吓!那地方更是非常热闹,有许多倩装艳服,然而脚着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里购买零食的也有,吃冰激凌的也有。其中还有几个西装的少女,脚上穿着长统丝袜和皮鞋,——据说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丛里挤来挤去,说不定是来参礼的,还是也和我们一样来看热闹的。总之,这个小小的土地庙里,在这个时候是包罗万象的。不过倘使佛有眼睛,瞧见我满脸狐疑,一定要瞪我几眼吧。

迷信——具有伟大的威权,尤其是当一个人在倒霉不得意的时候,或者在心灵失却依据徘徊歧路的时候,神明便成为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时也曾经历过这种无归宿而想象归宿的滋味,然而这在我只象电光一瞥,不能坚持久远的。

说到这里,使我想起童年的时候——我在北平一个教会学校读书。那一个秋天,正遇着耶稣教徒的复兴会,——期间是一来复,在这一来复中,每日三次大祈祷,将平日所作亏心欺人的罪恶向耶稣基督忏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恶便从此洗涤尽净——哪怕你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只要能悔罪便可得救,虽然是苦了倒霉钉在十字架的耶稣,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来舍身救世的,这是耶稣的光荣,人们的福音。——这种无私的教理,当时很能打动我弱小的心弦,我觉得耶稣太伟大了,而且法力无边,凡是人类的困苦艰难,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当我被他们强迫的跪在礼拜堂里向上帝祈祷时,——我是无情无绪的正要到梦乡去逛逛,恰巧我们的校长朱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并且抚着我的肩说:“呵!可怜的小羊,上帝正是我们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们面前去罢,他是仁爱的伟大的呵!”我听了她那热烈诚挚的声音,竟莫明其妙的怕起来了,好象受了催眠术,觉得真有这么一个上帝,在睁着眼看我呢,于是我就在那些因忏悔而痛哭的人们的哭声中流下泪来了。朱老太太更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说道:“不要伤心,上帝是爱你的。只要你虔心的相信他,他无时无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后她又问我:“你信上帝吗?……好象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块手巾吗?”我简直不懂这话的意思,不过这时我的心有些空虚,想到母亲因为我太顽皮送我到这个学校来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欢我的,倘使有个上帝爱我也不错,于是就回答道:“朱校长,我愿意相信上帝在我旁边。”她听了我肯皈依上帝,简直喜欢得跳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擦着眼泪……从此我便成了耶稣教徒了。不过那年以后,我便离开那个学校,起初还是满心不忘上帝,又过了几年,我脑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后我成了个无神论者了。

但是在今晚这样热闹的庙会中,虔信诚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觉生出无限的感慨,同时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实,觉得大千世界的无量众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怜的不能自造命运的生物罢了。

在我们回来时,路上依然不少往庙会里去的人,不知不觉又连想到故国的土地庙了,唉!……

三 邻居

别了,繁华的闹市!当我们离开我们从前的住室门口的时候,恰恰是早晨七点钟。那耀眼的朝阳正照在电车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闷热。而我们是搭上市外的电车,驰向那屋舍渐稀的郊野去;渐渐看见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葱茏,绿影婆娑,丛竹上满缀着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闪动。一阵阵的野花香扑到脸上来,使人心神爽快。经过三十分钟,便到我们的目的地。

在许多整饬的矮墙里,几株姣艳的玫瑰迎风袅娜,经过这一带碧绿的矮墙南折,便看见那一座郁郁葱葱的松柏林,穿过树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洁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万绿丛中。微风吹拂,树影摩荡,明窗净几间,帘幔低垂,一种幽深静默的趣味,顿使人忘记这正是炎威犹存的残夏呢。

我沿着鹅卵石垒成的马路前进,走约百余步,便见斜刺里有一条窄窄的草径,两旁长满了红蓼白荻和狗尾草,草叶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湿。草底鸣虫唧唧,清脆可听。草径尽头一带竹篱,上面攀绿着牵牛茑萝,繁花如锦,清香醉人。就在竹篱内,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们的新家了。淡黄色木质的墙壁、门窗和米黄色的地席,都是纤尘不染。我们将很简单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的坐下谈天。似乎一个月以来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们是怎么的没有受过操持家务的训练呵!虽是一个很简单的厨房,而在我这一切生疏的人看来,真够严重了。怎样煮饭——一碗米应放多少水,煮肉应当放些什么浇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凭想象力一件件的去尝试。这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到后院井边去提水,老大的铅桶,满满一桶水真够累人的。我正在提着那亮晶晶发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见邻院门口走来一个身躯胖大,满面和气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们头一次拜访的邻居胖太太——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们赠送她这个绰号,总是很适合吧

她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几句日本话,我们是又聋又哑的外国人,简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着眼向她呆笑。后来她接过我手里的水桶,到井边满满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们的新厨房里。她看见我们新买来的锅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点灰尘,她便自动的替我们一件一件洗干净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帖帖,然后她鞠着躬说声サセラナラ(再见)走了。

据说这位和气的邻居,对中国人特别有感情,她曾经帮中国人作过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过一个中国男人,……不过人们谈到她的历史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猜度的神气,自然这似乎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儿呢,但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好邻居呵!

她自从认识我们以后,没事便时常过来串门。她来的时候,多半是先到厨房,遇见一堆用过的锅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用完了,她就不用吩咐的替我们洗碗打水。有时她还拿着些泡菜,辣椒粉之类零星物件送给我们。这种出乎我们意外的热诚,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当我没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买船票时,为了一张八扣的优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馆发出来的——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卖票员捣了许久的麻烦。最后还是拿到天津日本领事馆的公函,他们这才照办了。而买票找钱的时候,只不过一角钱,那位含着狡狯面象的卖票员竟让我们等了半点多钟。当时我曾赌气牺牲这一角钱,头也不回的离开那里。他们这才似乎有些过不去,连忙喊住我们,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角钱给我们。这样尖酸刻薄的行为,无处不表现岛里细民的小气。真给我一个永世不会忘记的坏印象。

及至我上了长城丸(日本船名)时,那两个日本茶房也似乎带着些欺侮人的神气。比如开饭的时候,他们总先给日本人开,然后才轮到中国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几个男人嘴脸之间时时表现着夜郎自大的气概,——自然也由于我国人太不争气的缘故。——那些日本女人呢,个个对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顺如一只小羊。这虽然惹不起我们对她们的愤慨,却使我们有些伤心,“世界上最没有个性的女性呵,你们为什么情愿作男子的奴隶和傀儡呢!”我不禁大声的喊着,可惜她们不懂我的话,大约以为我是个疯子吧。

总之我对于日本人从来没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样凶狠恶毒,你们是想象得出来的,而我也同样的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东京,并且在东京住了两个礼拜了。我就觉得我太没出息——心眼儿太窄狭,日本人——在我们中国横行的日本人,当然有些可恨,然而在东京我曾遇见过极和蔼忠诚的日本人,他们对我们客气,有礼貌,而且极热心的帮忙,的确的,他们对待一个异国人,实在比我们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作生意的人,无论大小买卖,都是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现在又遇到我们的邻居胖太太,那种慈和忠实的行为,更使我惭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们的可爱的邻居,每天当我们煮饭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门口。

“奥サン(太太)要水吗?”柔和而熟习的声音每次都激动我对她的感愧。她是怎样无私的人儿呢!有一天晚上,我从街上回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绸衫,因为时间已晏,忙着煮饭,也顾不得换衣服,同时又怕弄脏了绸衫,我就找了一块白包袱权作围裙,胡乱的扎在身上,当然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这时候,我们的邻居来了。她见了我这种怪样,连忙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着过于窄小的白围裙送给我,她说:“我现在胖了,不能穿这围裙,送给你很好。”她说时,就亲自替我穿上,前后端祥了一阵,含笑学着中国话道:“很好!很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过遮住前面房屋的树丛,渐渐的看不见了。而我手里拿着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礼物,竟忘记向她道谢,只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可宝贵的仁爱,将我惊吓住了;我深自忏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类除了一部分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着丰富的同情和纯洁的友谊,人类的大部分毕竟是可爱的呵!

我们的邻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中给了我偌大的启示吧。愿以我的至诚向她祝福!

四 沐浴

说到人,有时真是个怪神秘的动物,总喜欢遮遮掩掩,不大愿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无时无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脸上需要脂粉的涂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装扮,所以要想赏鉴人体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艺术团体,因为画图需要模特,不但要花钱,而且还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贫穷的妇女,看白花花的洋钱面上,才不惜向人间现示色相,而她们那种不自然的姿势和被物质所压迫的苦相,常常给看的人一种恶感,什么人体美,简直是怪肉麻的丑像。

至于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太太们,若是要想从她们里面发见人体美,只有从细纱软绸中隐约的曲线里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时还可以看见半裸体的舞女,然而那个也还有些人工的装点,说不上赤裸裸的。至于我们礼教森严的中国,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线丰富的女人身体,而束腰扎胸,把个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从来也不曾梦想赏鉴各式各样的人体美。

但是,当我来到东京的第二天,那时正是炎热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湿,加之在船上闷上好几天,这时要是不洗澡,简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说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双眉,为难起来。

洗澡,本是平常已极的事情,何至于如此严重?然而日本人的习惯有些别致。男人女人对于身体的秘密性简直没有。有大街上,可以看见穿着极薄极短的衫裤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时从玻璃窗内可以看见赤身露体的女人,若无其事似的,向街上过路的人们注视。

他们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处,虽然当中有一堵板壁隔断了,然而许多女人脱得赤条条的在一个汤池里沐浴,这在我却真是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的经验。这不能算不是一个大难关吧。

“去洗澡吧,天气真热!”我首先焦急着这么提议。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预备走的时候,我不由得又踌躇起来。

“呵,陈先生,难道日本就没有单间的洗澡房吗?”我向领导我们的陈先生问了。

“有,可是必须到大旅馆去开个房间,那里有西式盆汤,不过每次总要三四元呢。”

“三四元!”我惊奇的喊着,“这除非是资本家,我们那里洗得起。算了,还是去洗公共盆汤吧。”

陈先生在我决定去向以后,便用安慰似的口吻问我道:“不要紧的,我们初来时也觉着不惯,现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分钟。”

我们一路谈着,没有多远就到了。他们进了左边门的男汤池去。我呢,也只得推开女汤池这边的门,呵,真是奇观,十几个女人,都是一丝不挂的在屋里。我一面脱鞋,一面踌躇,但是既到了这里,又不能作唐明皇光着眼看杨太真沐浴,只得勉强脱了上身的衣服,然后慢慢的脱衬裙袜子,……先后总费了五分钟,这才都脱完了。急忙拿着一块大的洗澡毛巾,连遮带掩的跳进温热的汤池里,深深的沉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头来。差不多泡了一刻钟,这才出来,找定了一个角落,用肥皂乱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里洗了洗,就算万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时,我不禁嘘了一口气,严紧的心脉才渐渐的舒畅了。于是悠然自得的慢慢穿袜子。同时抬眼看着那些浴罢微带娇慵的女人们,她们是多么自然的,对着亮晶晶的壁镜理发擦脸,抹粉涂脂,这时候她们依然是一丝不挂,并且她们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条腿竖起来半跪着,各式各样的姿势,无不运用自如。我在旁边竟得饱览无余。这时我觉得人体美有时候真值得歌颂,——那细腻的皮肤,丰美的曲线,圆润的足趾,无处不表现着天然的艺术。不过有几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满身都是瘪皱的,那还是披上一件衣服遮丑些。

我一面赏鉴,一面已将袜子穿好,总不好意思再坐着呆看。只得拿了毛巾和换下来的衣服,离开这现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经似乎有些兴奋,我想到人间种种的束缚,种种的虚伪,据说这些是历来的圣人给我们的礼赐——尤其严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个例外。究竟谁是更幸福些呢?

五 樱花树头

春天到了,人人都兴高采烈盼望看樱花,尤其是一个初到日本留学的青年,他们更是渴慕着名闻世界的蓬莱樱花,那红艳如天际的火云,灿烂如黄昏晚霞的色泽真足使人迷恋呢。

在一个黄昏里,那位丰姿翩翩的青年,抱着书包,懒洋洋的走回寓所。正在门口脱鞋的时候,只见那位房东西川老太婆接了出来,行了一叩首的敬礼后便说道:“陈(日本对人之尊称)回来了,楼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呢!”那位青年陈应了一声,便匆匆跑上楼去,果见有一人坐在矮几旁翻《东方杂志》呢,听见陈的脚步声,便回过头叫道:

“老陈!今天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呢?”

“老张,你几时来的?我今天因为和一个朋友打了两盘球,所以回来迟些。有什么事?我们有好久不见了。”

那位老张是个矮胖子,说话有点土腔,他用劲的说道:

“没事……什么大事,……只是……现在天气很,——好!樱花有的都开了,昨天有一个日本朋友——提起来,你大概也认得——就是长泽一郎,他家里有两棵大樱花开得很好……他请我们明天一早到他家里去看花,你去不?”

“哦,这么一回事呀!那当然奉陪。”

老张跟着又嘻嘻笑道:“他家还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呢!”

“你这个东西,真太不正经了。”老陈说。

“怎么太不正经呀!”老张满脸正色的说。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的女眷,你开什么玩笑,不怕长泽一郎恼你!”老陈又说。

老张露着轻薄的神气笑道:

“日本的女儿,生来就是替男人开……心的呀!在他们德川时代,哪一个将军不是把酒与女人看成两件消遣品呢?你不要发痴了,要想替日本女人树贞节坊,那真是太开玩笑了!”

老陈一面蹙眉一面摇头道:“咳!这是怎么说,老张简直愈变愈下流了……正经的说吧,明天我们怎么样去法?”

老张眯着眼想了想道:“明早七点钟我来找你同去好了。”

“好吧!”老陈道:“你今天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老张站起来说:“我还要去……看一个朋友……不打搅你了,明天会吧!”

“明天会!”老陈把老张送到门口回来,吃了晚饭,看了几页书,又写了两封家信就去睡了。

第二天七点钟时,老张果然跑来了。他们穿好衣服便一同到长泽一郎家里去,走到门口已看见两棵大樱花树,高出墙头,那上面花蕊异常稠密,现在只开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经很动人了。他们敲了两下门,长泽一郎已迎了出来,请他们在一间六铺席的客堂里坐下。不久,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郎托着一个花漆的茶盘,里面放着三盏新茶,中间还有一把细瓷的小巧茶壶放在他们围坐着的那张小矮几上,一面恭恭敬敬的说了一声:“诸位请用茶。”那声音娇柔极了,不禁使老陈抬起头来,只见那女孩头上盘着松松的坠马髻,一张长圆形的脸上,安置着一个端正小巧的鼻子,鼻梁两旁一双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细长的眼睛,两片花瓣的唇含着驯良的微笑——老陈心里暗暗的想道:“这个女孩倒不错”,只因初次见面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但是老张却张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孩嘻嘻的笑道:“呵!这位贵娘的相貌真漂亮!”

长泽一郎道:“多谢张夸奖,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岁,年纪还小呢,她还有一个阿姐比她大四岁……”长泽一郎得意扬扬的夸说他的妹子,同时又看了陈一眼,向老张笑了笑。老张便向挤眉弄眼的暗传消息。

长泽一郎敬过茶后便起来道:“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看樱花吧!”

他们三个一同到了长泽一郎的小花园里,那是一个颇小而布置得有趣的花园: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还有几块假山石。长泽一郎同老张走到假山后面去了,这里只剩下老陈。他站在樱花树下,仰着头向上看时,只听见一阵推开玻璃窗的声音,跟着楼窗旁露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的艳影。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根藕荷色的带子,背上背着一个绣花包袱,那面庞儿和适才看见的那个小女孩有些相象,但是比她更艳丽些。有一枝樱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郎便伸出纤细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开的樱花,放在鼻边嗅了嗅,同时低头向老陈嫣然一笑。这真使老陈受宠若惊,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理会般。但是觉得那一刹那的印象竟一时抹不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头来,而那个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别转头去吃吃的笑,这些做作更使老陈灵魂儿飞上半天去了。不过老陈是一个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暑假才同他的爱人结婚,——这一个诱惑其势来得太凶,使老陈不敢兜揽,赶紧悬崖勒马,离开这小危险的处所,去找老张他们。

走到假山后,正见他们两人坐在一张长凳上,见他来了,长泽一郎连忙站起来让坐,一面含笑说道:“陈看过樱花了吗?觉得怎么样?”

老陈应道:“果然很美丽,尤其远看更好,不过没有梅花香味浓厚。”

“是的,樱花的好看只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丽,再过几天我们可以到上野公园去看,那里樱花非常多,要是都开了,倒很有看头呢。”长泽一郎非常热烈的说着。

“那么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们再来相约吧。我们打搅了一早晨,现在可要告别了。”

“陈事情很忙吧?那么我们再会吧!”

“再会!”老张、老陈说着就离开了长泽一郎家里。在路上的时候,老张嬉皮笑脸的向老陈说道:

“名花美人两争艳,到底是哪一个更动心些呢?”老陈被他这一奚落,不觉红了脸道:“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

“得了!别装腔吧!刚才我们走出门的时候,不看见人家美目流盼的在送你呢!你念过词没有——‘若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真算是为你们写真了。”

老陈急得连颈都红了道:“你真是无中生有,越说越离奇,我现在还要到图书馆去,没工夫和你斗口,改日闲了,再同你慢慢的算帐呢!”

“好吧!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谈谈呢,那么这就分手——好好的当心你的桃花运!”老张狡狯的笑着往另一条路上去了。老陈就到图书馆看了两点多钟的书,在外面吃过午饭后才回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非常高兴拆开读后,便急急的写回信。写到正中,忽然间停住笔,早晨那一出剧景又浮上在心头,但是最后他只归罪于老张的爱开玩笑,一切都只是偶然的值不得什么。这么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来,把其余的半封信续完,又看了些时候的书,就把这天混过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老早便起来到学校去,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学校去的那条路要经过长泽一郎的门口的。当他走到长泽一郎家的围墙时,那两棵樱花树在温暖的春风里微微向他点头,似乎在说“早安呵,先生!”这不禁使他站住了。正在这时候,那楼窗又露出一张熟识的女郎笑靥来,那女郎向他微微点着头,同时伸手折了一枝盛开的樱花含笑的扔了下来,正掉在老陈的脚旁,老陈踌躇了一下,便捡了起来说一声“谢谢”,又急急的走了。隐隐还听见女郎关玻璃窗的声音。老陈一路走一路捉摸,这果真是偶然吗?但是怎么这样巧,有意吗?太唐突人了。不过老张曾说过日本女人是特别驯良,是特别没有身分的,也许是有意吧?管她呢,有意也罢,无意也罢,纵使“小姑居处本无郎”,而“使君自有妇”……或者是我神经过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过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后换条路走好了。

过了三四天,老张又来找他,一进门便嚷道:

“老陈!你真是红鸾星照命呵,恭喜恭喜!”

“喂!老张,你真没来由,我那里有又什么红鸾星照命,你不知道我已经结婚吗”

“自然!你结婚的时候还请我喝过喜酒,我无论如何不会把这件事忘了,可是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作个媒,你想我受人之托怎好不忠人之事呢?”

“难道你不会告诉他我已经结过婚了吗?”老陈焦急地说。

“唉!我怎么没有说过啊,不过人家说你们中国人有的是三房四妾,结过婚,再结一个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分开两处住,不是也很好的吗?”老张说了这一番话,老陈更有些不耐烦了,便道:“老张,您这个人的思想竟是越来越落伍,这个三妻四妾的风气还应当保持到我们这种时代来吗?难道你还主张不要爱情的婚姻吗?你知道爱情是要有专一的美德的啊!”

“老陈,你慢慢的,先别急得脸红筋暴,作媒只管作,允不允还在你。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一定是碰钉子的,不过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话——日本女人是太没个性,没身分的,你总以为我刻薄。就拿你这回事说吧,长泽一郎为什么要请你看樱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见面。他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动情的,所以他让他妹妹向你卖尽风情,要使这婚事易于成功……”

“哦!原来如此啊!怪道呢!……”

“你现在明白了吧!”老张插言道:“日本人家里只要有女儿,他便逢人就宣传这个女儿怎样漂亮,怎样贤慧,好象买卖人宣传他的货品一样,惟恐销不出去。尤其是他们觉得嫁给中国留学生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因为留学生家里多半有钱,而且将来回国后很容易得到相当的地位,并且中国女人也比较自由舒服。有了这些优点,他情愿把女儿给中国人作妾,而不愿为本国人的妻。所以留学生不和日本女人发生关系的可以说是很难得,而他们对于女人的贞操又根本没有这个观念。日本女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并且和她们发生关系之后,只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点责任不负的走开,而那个女孩依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嫁人。其实呢,讲到贞操本应男女两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象我们中国人,专责备女人的贞操而男人眠花宿柳养情妇都不足为怪,倘使哪个女孩失去处女的贞洁便终身要为人所轻视,再休想抬头,这种残酷的不平等的习惯当然应当打破。不过象日本女人那样毫没有处女神圣的情感和尊严,也是太可怕的。唷!我是来作媒的,谁知道打开话匣子便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怎么样,你是绝对否认的,是不是?”

“当然否认?那还成问题吗?”

“那么我的喜酒是喝不成了。好吧,让我给他一个回话,免得人家盼望着。”

“对了!你快些去吧!”

老张走后,老陈独自睡在地席上看着玻璃窗上静默的阳光,不禁把这件出乎意料的滑稽剧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头不免有些不痛快。女权的学说尽管象海潮般涌了起来,其实只是为人类的历史装着好看的幌子,谁曾受到实惠?——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还只幽囚在十八层的地狱里呵!难怪社会永远呈露着畸形病态了!……

六 那个怯弱的女人

我们隔壁的那所房子,已经空了六七天了。当我们每天打开窗子晒阳光时,总有意无意的往隔壁看看。有时我们并且讨论到未来的邻居,自然我们希望有中国人来住,似乎可以壮些胆子,同时也热闹些。

在一天的下午,我们正坐在窗前读小说,忽见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子经过我们的窗口,到后边去找那位古铜色面容而身体胖大的女仆说道:

“哦!大婶,那所房子每月要多少房租啊?”

“先生,你说是那临街的第二家吗?每月十六元。”

“是的,十六元,倒不贵,房主人在这里住吗?’

“你看那所有着绿顶白色墙的房子,便是房主人的家:不过他们现在都出去了。让我引你去看看吧!

那个男人同着女仆看过以后,便回去了。那女仆经过我们的窗口,我不觉好奇的问道:

“方才租房子的那个男人是谁?日本人吗?”

“哦!是中国人,姓柯……他们夫妇两个。……

“他们已决定搬来吗?”

“是的,他们明天下午就搬来了。”

我不禁向建微笑道:“是中国人多好呵!真的,从前在国内时,我不觉得中国人可爱,可是到了这里,我真渴望多看见几个中国人!……”

“对了!我也有这个感想;不知怎么的他们那副轻视的狡猾的眼光,使人看了再也不会舒服。”

“但是,建,那个中国人的样子,也不很可爱呢,尤其是他那撅起的一张嘴唇,和两颊上的横肉,使我有点害怕。倘使是那位温和的陈先生搬来住,又是多么好!建,我真感觉得此地的朋友太少了,是不是?”

“不错!我们这里简直没有什么朋友、不过慢慢的自然就会有的,比如隔壁那家将来一定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

“建,不知他的太太是哪一种人?我希望她和我们谈得来。”

“对了!不知道他的太太又是什么样子?不过明天下午就可以见到了。”

说到这里、建依旧用心看他的小说;我呢,只足望着前面绿森森的丛林、幻想这未来的邻居。但是那些太没有事实的根据了,至终也不曾有一个明了的模型在我脑子里。

第二天的下午、他们果然搬来了,汽车夫扛着沉重的箱笼,喘着放在地席上、发出邪许的呼声。此外还有两个男人说话和布置东西的声音。但是还不曾听见有女人的声音,我悄悄从竹篱缝里望过去,只看见那个姓柯的男人,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绒布衬衫,鼻梁上架了一副罗克式的眼镜.额前的头发蓬蓬的盖到眼皮、他不时用手往上梳掠,那嘴唇依然撅着,两颊上一道道的横肉,依然惹人害怕。

“建,奇怪。怎么他的太太还不来呢?”我转回房里对建这样说。建正在看书,似乎不很注意我的话,只“哦”了声道:“还没来吗?”

我见建的神气是不愿意我打搅他,便独自走开了。借口晒太阳,我便坐到窗口,正对着隔壁那面的竹篱笆。我只怔怔的盼望柯太太快来。不久,居然看见门前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穿着一件紫色底子上面有花条的短旗袍,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剪了发,向两边分梳着。身材很矮小,样子也长得平常,不过比柯先生要算强点。她手里提了一个白花布的包袱,走了进来。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撩过去以后,陡然有个很强烈的印象粘在我的脑膜上,一时也抹不掉。——这便是她那双不自然的脚峰,和她那种移动呆板直撅的步法,仿佛是一个装着高脚走路的,木硬无生气。这真够使人不痛快。同时在她那脸上,近俗而简单的表情里,证明她只是一个平凡得可以的女人,很难引起谁对她发生什么好感,我这时真是非常的扫兴!

建,他现在放了书走过来了。他含笑说:

“隐、你在思索什么?……隔壁的那个女人来了吗?”

“来是来了,但是呵;……”

“但是怎么样?是不是样子很难惹?还是过分的俗不可耐呢?”

我摇头应道:“难惹倒不见得,也许还是一个老好人。然而离我的想象太远了,我相信我永不会喜欢她的。真的,建,你相信吗?我有一种可以自傲的本领,我能在见任何人的第一面时,便已料定那人和我将来的友谊是怎样的。我举不出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不过最后事实总可以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建听了我的话,不回答什么,只笑笑,仍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我的心快快的,有一点思乡病。我想只要我能回到那些说得来的朋友面前,便满足了。我不需要更认识什么新朋友,邻居与我何干?我再也不愿关心这新来的一对,仿佛那房子还是空着呢!

几天平平安安的日子过去了。大家倒能各自满意。忽然有一天,大约是星期一吧,我因为星期日去看朋友,回来很迟;半夜里肚子疼起来,星期一早晨便没有起床。建为了要买些东西,到市内去了。家里只剩我独自一个,静悄俏的正是好睡。陡然一个大闹声,把我从梦里惊醒,竟自出了一身冷汗。我正在心跳着呢,那闹声又起来了。先是砰磅砰磅的响,仿佛两个东西在扑跌;后来就听见一个人被捶击的声音,同时有女人尖锐的哭喊声:

“唉唷!你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呀!这是怎样可怕的一个暴动呢?我的心更跳得急,汗珠儿沿着两颊流下来。全身打颤。我想,“打人……打死人了”唉!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然而我没有胆量目击这个野蛮的举动。但隔壁女人的哭喊声更加凄厉了。怎么办呢?我听出是那个柯先生在打他矮小的妻了。不问谁是有理,但是女人总打不过男人,我不觉有些愤怒了。大声叫道:“野蛮的东西!住手!在这里打女人,太不顾国家体面了呀……”但是他们的打闹哭喊声竟压过我这微弱的呼喊。我正在想从被里跳起来的时候,建正好回来了。我便叫道:“隔壁在打架,你快去看看吧!建一面踌躇,一面自言自语道:“这算是干什么的呢?”我不理他,又接着催道:“你快去呀!你听、那女人又在哭喊:‘打死人了!……。.建被我再三催促,只得应道:“我到后面找那个女仆一同去吧!我也是奈何不了他们。”

不久就听见那个老女仆的声音道:“柯样!这是为什么?不能,不能、你不可以这样打你的太太”捶击的声音停了,只有那女人呜咽悲凉的高声哭着。后来仿佛听见建在劝解柯先生,——叫柯先生到外面散散步去。——他们两人走了。那女人依然不住声的哭。这时那女仆走到我们这边来了,她满面不干的道:“柯样不对!……他的太太真可怜!……你们中国也是随便打自己的妻子吗?”

“不!”我含羞的说道:’这不是中国上等人能作出来的行为,他大约是疯子吧!”老女仆叹息着走了。

隔壁的哭声依然继续着。使得我又烦躁又苦闷。掀开棉被,坐起来,披上一件大衣,把头发拢拢,就跑到隔壁去.只见那位柯太太睡在四铺地席的屋里,身上盖着—床红绿道的花棉被,两泪交流的哭着。我坐在她身旁劝道:“柯太大.不要伤心了!你们夫妻间有什么不了的事呢?”

“唉唷!黄样,你不知道,我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呵!我的历史太悲惨了,你们是写小说的人,请你们替我写写。唉!我是被人骗了哟!”

她无头无尾的说了这一套,我简直如堕入五里雾中、只怔怔的望着她,后来我就问她道:

“难道你家里没有人吗?怎么他们不给你作主?”

“唉!黄样.我家虽有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嫂嫂,人是很多的。不过这其中有一个缘故,就是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替我定下了亲;那是我们县里一个土财主的独子。他有钱,又是独子,所以他的父母不免太纵容了他,从小就不好生读书,到大了更是吃喝嫖赌不成材料。那时候我正在中学读书,知识一天一天开了,渐渐对于这种婚姻不满意。到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就打算到外面来升学,同时我非常不满意我的婚姻。要请求取消婚约,而我父亲认为这个婚姻对于我是很幸福的,就极力反对。后来我的两个堂房侄儿、他们都是受过新思潮洗礼的,对于我的这种提议倒非常表同情,并且答应帮助我。不久他们到日本来留学。我也就随后来了。那时日本的生活,比现在低得多,所以他们每月帮我三四十块钱,我倒也能安心读书。

“但是不久我的两个侄儿都不在东京了。一个回国服务,一个到九州进学校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东京、那时我是住在女生寄宿舍里。当我侄儿临走的时候、他便托付了一位同乡照应我,就是柯先生,所以我们便常常见面,并且我有什么疑难事,总是去请教他,请他帮忙。而他也非常殷勤的照顾我。唉!黄样!你想我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哪里有什么经验?哪里猜到人心是那样险诈……

“在我们认识了几个月之后,一天,他到寄宿舍来看我,并且约我到井之头公园去玩。我想同个朋友出去逛逛公园,也是很平常的事,没有理由拒绝人家,所以我就和他同去了。我们在井之头公园的森林里的长椅上坐下,那里是非常寂静,没有什么游人来往,而柯先生就在这种时候开始向我表示他对我的爱情。——唉!说的那些肉麻话,到现在想来,真要脸红。但在那个时候,我纯洁的童心里是分别不出什么的,只觉得承他这样的热爱,是应当有所还报的。当他要求和我接吻时,我就对他说:‘我一个人跑到日本来读书,现在学业还没有成就,哪能提到婚姻上去?即使要提到这个问题,也还要我慢慢想一想;就是你,也应当仔细思索思索。’他听了这话,就说道‘我们认识已经半年了,我认为对你已十分了解,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那时他仍然要求和我接吻,我说你一定要吻就吻我的手吧;而他还是坚持不肯。唉,你想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强得过他,最后是被他占了胜利。从此以后,他向我追求得更加厉害。又过了几天,他约我到日光去看瀑布、我就问他:‘当天可以回来吗?’他说:‘可以的’,因此我毫不迟疑的便同他去了。谁知在日光玩到将近黄昏时,他还是不肯回来,看看天都快黑了,他才说:‘现在已没有火车了,我们只好在这里过夜吧:�我当时不免埋怨他,但他却作出种种哀求可怜的样子,并且说倘使我再拒绝他的爱,他立即跳下瀑布去。唉!这些恐吓欺骗的话,当时我都认为是爱情的保障,后来我就说:‘我就算答应你,也应当经过正当的手续呵!他于是就发表他对于婚姻制度的意见,极力毁低婚姻制度的坏习,结局他就提议我们只要两情相爱,随时可以营共同生活。我就说:‘倘使你将来负了我呢?’他听了这话立即发誓赌咒,并且还要到铁铺里去买两把钢刀,各人拿一把,倘使将来谁背叛了爱情,就用这刀取掉谁的生命。我见这种信誓旦旦的热烈情形,简直不能再有所反对了。我就说:‘只要你是真心爱我,那倒用不着耍刀弄枪的,不必买了吧!,他说,‘只要你允许了我,我就一切遵命,’

“这一夜我们就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在那里我们私自结了婚。我处女的尊严,和未来的光明,就在沉醉的一霎那中失掉了。”

“唉!黄样!……”

柯太太述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哭了,她呜咽着说:“从那夜以后,我便在泪中过日子了!因为当我同他从日光回来的时候,他仍叫我回女生寄宿舍去,我就反对他说:‘那不能够,我们既已结了婚,我就不能再回寄宿舍去过那含愧疚心的生活。,他听了这话,就变了脸说:‘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学生,虽然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官费,但我还须供给我兄弟的费用。’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不免气愤道:‘柯泰南.你是个男子汉,娶了妻子能不负养活的责任吗?当时求婚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以后的一切事都由你负责吗?’他被我问得无言可答,便拿起帽子走了、一去三四天不回来,后来由他的朋友出来调停,才约定在他没有毕业的时期,我们的家庭经济由两方彼此分担——在那时节我侄儿还每月寄钱来,所以我也就应允了。在这种条件之下,我们便组织了家庭。唉!这只是变形的人间地狱呵,在我们私自结婚的三个月后,我家里知道这事,就写信给我,叫我和柯泰南非履行结婚的手续不可。同时又寄了一笔款作为结婚时的费用;由我的侄儿亲自来和柯办交涉。柯被迫无法,才勉强行过结婚礼。在这事发生以后,他对我更坏了。先是骂,后来便打起来了。唉!我头一个小孩怎么死的呵?就是因为在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他把我打掉了的。观在我又已怀孕两个月了,他又是这样将我毒打。你看我手臂上的伤痕”

柯太大说到这里,果然将那紫红的手臂伸给我看。我禁不住一阵心酸,也陪她哭起来。而她还在继续的说道:“唉!还有多少的苦楚,我实在没心肠细说。你们看了今天的情形,也可以推想到的。总之,柯泰南的心太毒,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他并不是真心想同我结婚,只不过拿我耍耍罢了!

“既是这样,你何以不自己想办法呢?”我这样对她说了。她哭道:“可怜我自己一个钱也没有”

我就更进一步的时她说道:“你是不是真觉得这种生活再不能维持下去?”

她说,”你想他这种狠寿。我又怎么能和他相处到老?

“那么,我可要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了。”我说,“你既是在国内受过相当的教育.自谋生计当然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就应当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国女权的前途,具绝大的勇气,和这恶魔的环境奋斗、干脆找个出路。

她似乎被我的话感动了.她说:‘是的,我也这样想过、我还有一个堂房的姊姊,她在京都、我想明天先到京都去、然后再和柯泰男慢慢的说话’

我握住她的手道:对了?你这个办法很好?在现在的时代,—个受教育有自活能力的女人、再去忍受从前那种无可奈何的侮辱。那真太没出息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思想的女人,纵使离婚又有什么关系?倘使你是决定了,有什么用着我帮忙的地方、我当尽力……!

说到这里,建和树泰南由外面散步回来了。我不便再说下去,就告辞走了。

这一天下午,我看见柯太太独自出去了,直到夜深才回来,第二天我趁柯泰南不在家时,走过去看她、果然看见地席上摆看捆好的行李和箱笼,我就问道:“你吃了饭吗?”

她说:“吃过了,早晨剩的—腕粥、我随便吃了几口,唉!气得我也不想吃什么!”

我说:“你也用不着自己作贱身体.好好的实行你的主张便了?”你几时走?

她正伏在桌上写行李上的小牌子、听见我问她,便抬头答道;我打算明天乘早车走!

你有路费吗?我问她

“有了,从这里到京都用不了多少钱,我身上还有十来块钱。”

“希望你此后好好努力自己的事、开辟一个新前途,并希望我们能常通消息。”我对她说到这里,只见有一个男人来找她.——那是柯泰南的朋友,他听见他们夫妻决裂,特来慰问的。我知道再在那里不便,就辞了回来。

第二天我同建去看一个朋友,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七点了。走过隔壁房子的门外,忽听有四五个人在谈话,而那个捆好了行李,决定今早到京都去的柯太太,也还是谈话会中之一员。我不免低声对建说,“奇怪,她今天怎么又不走了?”

建说:“一定他们又讲和了!”

“我可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并不是两个小孩子吵一顿嘴.隔了会儿又好了”我反对建的话。但是建冷笑道:“女孩儿有什么胆量?有什么独立性?并且说实在话,男人离婚再结婚还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女人要是离婚再嫁可就难了?”

建的话何尝不是实情,不过当时我总不服气,我说:“从前也许是这样,可是现在的时代不是从前的时代呵!纵使一辈子独身,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强似受这种的活罪。哼!我不瞒你说,要是我,宁愿给人家去当一个佣人,却不甘心受他的这种凌辱而求得一碗饭吃。”

“你是一个例外;倘使她也象你这么有志气,也不至于被人那样欺负了。”

“得了,不说吧!”我拦住建的话道:“我们且去听听他们开的什么谈判。”

似乎是柯先生的声音,说道:“要叫我想办法,第一种就是我们干脆离婚。第二种就是她暂时回国去,每月生活费,由我寄日金二十元,直到她分娩两个月以后为止。至于以后的问题,到那时候再从长计议。第三种就是仍旧维持现在的样子、同住下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我的经济状况只是如此,我不能有丰富的供给、因此她不许和我麻烦。这三种办法随她选一种好了。”

但是没有听见柯太太回答什么,都是另外诸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离婚这种办法,我认为你们还不到这地步。照我的意思,还是第二种比较稳当些。因为现在你们的感情虽不好,也许将来会好,所以暂时隔离,未尝没有益处,不知柯太太的意思以为怎样?……”

“你们既然这样说,我就先回国好了。只是盘费至少要一百多块钱才能到家,这要他替我筹出来。”

这是柯太太的声音,我不禁唉了一声。建接着说:“是不是女人没有独立性,她现在是让步了,也许将来更让一步,依旧含着苦痛生活下去呢!……”

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因为我也实在不敢相信柯太太作得出非常的举动来,我只得自己解嘲道:“管她三七二十一,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们去睡了吧。

他们的谈判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我见着柯太太,我真有些气不过,不免讥讽她道:“怎么昨天没有走成呢?柯太太。我还认为你已到了京都呢?”她被我这么一问.不免红着脸说:。我已定规月底走!……”

“哦、月底走,对了一切的事情抖得慢慢的预备.是不是?

她真羞得抬不起头来。我心想饶了她吧,这只是一个怯弱的女人罢了。

果然建的话真应验了,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她还依然没走。“唉!这种女性!我最后发出这样叹息了,建却含着胜利的笑。……

七 柳岛之一瞥

我到东京以后,每天除了上日文课以外,其余的时间多半化在漫游上。并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处采风问俗,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同时又因为我最近的三四年里,困守在旧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单调,难得有东来的机会,来了自然要尽量的享受了。

人间有许多秘密的生活,我常抱有采取各种秘密的野心。但据我想象最秘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对于娼妓的生活。自然这是因为我没有逛妓女的资格,在那些惯于章台走马的王孙公子们看来,那又算得什么呢?

在国内时,我就常常梦想:哪一天化装成男子,到妓馆去看看她们轻频浅笑的态度,和纸迷金醉的生活,也许可以从那里发见些新的人生。不过,我的身材矮小,装男子不够格,又因为中国社会太顽固,不幸被人们发见,不一定疑神疑鬼的加上些什么不堪的推测。我存了这个怀惧,绝对不敢轻试。——在日本的漫游中,我又想起这些有趣的探求来。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补习日文的先生有事不来上课,我同建坐在六铺席的书房间。秋天可爱的太阳,晒在我们微感凉意的身上;我们非常舒适的看着窗外的风景。在这个时候,那位喜欢游逛的陆先生从后面的房子里出来,他两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纹布的裤袋里,拖着木屐,走近我们书房的窗户外,向我们用日语问了早安,并且说道:“今天天气太好了,你们又打算到哪里去玩吗?”

“对了,我们很想出去,不过这附近的几处名胜,我们都走遍了,最好再发现些新的;陆,请你替我们作向导,好不好?”建回答说。

陆“哦”了一声,随即仰起头来,向那经验丰富的脑子里,搜寻所谓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里一动,便提议道:“陆,你带我们去看看日本娼妓生活吧!”

“好呀!”他说:“不过她们非到四点钟以后是不作生意的,现在去太早了。”

“那不要紧,我们先到郊外散步,回来吃午饭,等到三点钟再由家里出发,不就正合式了吗?”我说。建听见我这话,他似乎有些诧异,他不说什么,只悄悄的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说道:“怎么,建,你觉得我去不好吗?”建还不曾回答,而陆先说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们写小说的人,什么地方都应当去看看才好。”建微笑道:“我并没有反对什么,她自己神经过敏了!”我们听了这话也只好一笑算了。

午饭后,我换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绸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的夹上衣,我不愿意使她们认出我是中国人。日本近代的新妇女,多半是穿西装的。我这样一打扮,她们绝对看不出我本来的面目。同时,陆也穿上他那件蓝底白花点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据陆说日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这一带,但她们那里门禁森严,女人不容易进去。不如到柳岛去。那里虽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们生活的黑暗面,还是那里看得逼真些。我们都同意到柳岛去。我的手表上的短针正指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就从家里出发,到市外电车站搭车,——柳岛离我们的住所很远,我们坐了一段市外电车,到新宿又换了两次的市内电车才到柳岛。那地方似乎是东京最冷落的所在,当电车停在最后一站——柳岛驿——的时候,我们便下了车。当前有一座白石的桥梁,我们经过石桥,沿着荒凉的河边前进,远远看见几根高矗云霄的烟筒,据说那便是纱厂。在河边接连都是些简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们的住家。那时候时间还早,工人们都不曾下工。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几个下女般的妇女,在街市上来往的走着。我虽仔细留心,但也不曾看见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们由河岸转弯,来到一条比较热闹的街市,除了几家店铺和水果摊外,我们又看见门额上挂着“待合室”牌子的房屋。那些房屋的门都开着,由外面看进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镜,但是里面静静的不见人影。我不懂什么叫作“待合室”,便去问陆。他说,这种“待合室”专为一般嫖客,在外面钓上了妓女之后,便邀着到那里去开房间。我们正在谈论着,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姿容妖艳的女人,脸上涂着极厚的白粉,鲜红的嘴唇,细弯的眉梢,头上梳的是蟠龙髻;穿着一件藕荷色绣着凤鸟的和服,前胸袒露着,同头项一样的僵白,真仿佛是大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没有肉色的鲜活。她用手提着衣襟的下幅,姗姗的走来。陆忙道:“你们看,这便是妓女了。”我便问他怎么看得出来。他说:“你们看见她用手提着衣襟吗?她穿的是结婚时的礼服,因为她们天天要和人结婚,所以天天都要穿这种礼服,这就是她们的标志了。”

“这倒新鲜!”我和建不约而同的这样说了。

穿过这条街,便来到那座“龟江神社”的石牌楼前面。陆告诉我们这座神社是妓女们烧香的地方,同时也是她们和嫖客勾诱的场合。我们走到里面,果见正当中有一座庙,神龛前还点着红蜡和高香,有几个艳装的女人在那里虔诚顶礼呢。庙的四面布置成一个花园的形式,有紫藤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们坐在石凳上休息,见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不久工厂放哨了,工人们三五成群从这里走过。太阳也已下了山,天色变成淡灰,我们就到附近中国料理店吃了两碗乔麦面,那时候已经七点半了。陆说:“正是时候了,我们去看吧。”我不知为什么有些胆怯起来,我说:“她们看见了我,不会和我麻烦吗?”陆说:“不要紧,我们不到里面去,只在门口看看也就够了。”我虽不很满意这种办法,可是我也真没胆子冲进去,只好照陆的提议作了。我们绕了好几条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约有五六条街吧,都是一式的白木日本式的楼房,陆和建在前面开路,我象怕猫的老鼠般,悄悄怯怯的跟在他俩的后面。才走进那胡同,就看见许多阶级的男人,——有穿洋服的绅士,有穿和服的浪游者;还有穿制服的学生,和穿短衫的小贩。人人脸上流溢着欲望的光炎,含笑的走来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妓女都躲在什么地方,这时我已来到第一家的门口了。那纸隔扇的木门还关着。但再一仔细看,每一个门上都有两块长方形的空隙处,就在那里露出一个白石灰般的脸,和血红的唇的女人的头。谁能知道这时她们眼里射的哪种光?她们门口的电灯特别的阴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线下,看见了她们故意作出的妖媚和淫荡的表情的脸;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竖了起来。我不相信这是所谓人间,我仿佛曾经经历过一个可怕的梦境:我觉得被两个鬼卒牵到地狱里来。在一处满是脓血腥臭的院子里,摆列着列数株艳丽的名花,这些花的后面,都藏着一个缺鼻烂眼,全身毒疮溃烂的女人。她们流着泪向我望着,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我吓得闭了眼不敢抬头。忽然那两个鬼卒,又把我带出这个院子!在我回头看时,那无数株名花不见踪影,只有成群男的女的骷髅,僵立在那里。“呀!”我为惊怕发出惨厉的呼号,建连忙回头问道:“隐,你怎么了?……快看,那个男人被她拖进去了。”这时我神志已渐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个门看去,只见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着那空隙处露出来的脸,便听那女人低声喊道:“请,哥哥……洋哥哥来玩玩吧!”那个男人一笑,木门开了一条缝,一双纤细的女人的手伸了出来,把那个男人拖了进去。于是木门关上,那个空隙处的纸帘也放下来了,里面的电灯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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