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魅力之盛衰散论

京剧魅力之盛衰散论

中国传统京剧一般具有下列几点特征:

(1)不受或少受时空环境的限制。观众可以随苏三(《女起解》中的主角)从洪洞县一直走到太原府;观众也可以随赵云四将军从长坂坡一直打到汉津口。

(2)在运动中表现人物。人物性格表现得最充分的时候,不一定是在家中、路途、书房、朝堂……而是在战场追击、长亭送别、出师塞外、背井离乡、血染沙场等运动着的场面。在动荡中,往往最能表现人物强烈的情感、浓烈的情绪、激烈的冲突(如《跑城》《游湖》《林冲夜奔》《杀船》《马踏青苗》《霸王别姬》等剧目)。

(3)戏以人重、不贵物。舞台上的一切皆可从简,而独以人重,以主角为重。如《女起解》中,苏三在路上被押往太原府,无村无店,也无行人,却能在父女“对话”中,唱出人物性格及有关情节。《夫妻观灯》中,台上只有夫妻二人,既无人山,又无灯海。在《游西湖》里,繁华的湖面上也只有许仙、白素贞、小青、艄公四人,却能表演得入情入境。

如此阵容,几成绝响(20世纪40—50年代)

抗战胜利后,名伶联袂演出之盛况,一如烈火烹油,红火十分

《三岔口》这出短打武戏里,二人虚拟、写意的打斗动作,把“黑店”的特点都给观众表演出来了,更重要的是,表现了两人娴熟的武功和超群的技艺。

(4)正面表现人物,一般都做正面交代,矛盾当场解决,有头有尾,也有详有略。一般艺术中的“略”,是为了“详”,为了突出重点,但戏曲中为了表现“有头有尾”而“略”,是为了“交代清楚”而“略”,虽“略”却有过程。如《银空山》的代战公主,从西凉发兵到三关,千里之遥的四百单八站,只一分钟就到了。简略到惊人的程度,但是舞台上的发兵“圆场”绝不可少。

戏曲的详,多半是在人物内心上下功夫,多做单纯(单线)的纵深挖掘,而非“面”上的详细组织。如打背躬、独白时,即将内心活动托出,以表示向观众交代明白。

在戏曲表演中还有许多道具“砌末”,在剧中帮助角色推动或渲染情节,以塑造、表现剧中人物的性格、气质、行为等。即以扇子为例,戏曲舞台上的扇子,种类甚多,有折扇、宫扇、羽毛扇、鹅毛扇、芭蕉扇、防阳扇等。在《四进士》一剧中,宋士杰用的是竹柄宣面扇,配合人物戴的鸭尾巾,穿的紫花老斗衣和挂的白满髯,则有助于烘托他的龙钟、豪迈与练达。《春香闹学》中的杜丽娘,用的是六寸精巧玲珑的折扇,只几次开合,就有助于烘托她的端庄淑美和恬静文雅的性格。《闹江洲》中的李逵,用的是一尺五寸的长柄折扇,挥舞起来有助于显示人物的剽悍豪爽。至于宫廷中的皇帝、皇后、贵妃出场,背后都是掌握的日月扇,它们与金瓜斧钺朝天镫一样起了仪仗作用,显示皇家的豪华、气派和威仪。耍扇的表演有一定的规范和章法,比如:旦角扇子不离鬓,小生不离大衣襟,老生垂手扇胯骨,花脸张臂与扇平,文士写字爱扇袖,教书之人扇坐凳,苦力之人喜扇裆,盲眼主人扇眼睛,都是经过无数艺人高度概括、提炼、总结出的,使其美化的舞台动作。戏曲口诀中有云“有扇似无扇,用扇不见扇”,是说演员表演时动用扇子,要融入角色的思想感情之中,不是为了耍扇而耍扇,而脱离剧情成为卖弄技巧。

正值壮年,(20世纪40—50年代)之裘盛戎饰演《取洛阳》之马武,出色当行,红得发紫

京剧的化装也充满魅力,借用日本戏迷川又宏子的感慨:“……我对京剧的化妆有深厚的兴趣,我始终觉得有个谜:演员们是如何使自己变成舞台上那个迷人的形象的?我请朋友到我家帮我化了越剧装,又化京剧装。当我在镜子里看到化妆后的自己,脸变得非常年轻、漂亮,高兴极了,连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化妆过程中,最有意思的是吊眉毛和贴片子。前者使皮肤绷紧、隐去皱纹;后者可以弥补脸型的缺点,塑造理想的面部轮廓,有强烈的装饰美和历史距离感。

戏剧大师布莱希特谈到看京剧《打渔杀家》的感想时说:“一个年轻的女子、渔夫的女儿,在舞台上站立着划动一艘想象中的小船……”这个女子的每个动作都宛如一幅画那样令人熟悉;河流的每一“转弯处”,都是通过观众的再创造,对舞台上所省略的形象的弥补。这不得不提到,戏曲程式在一些老戏迷眼里是另一番风光,非但没有引起丝毫的不适感,相反,倒激起莫大的美感;这种戏曲欣赏的自由境界,必须通过多次的戏曲欣赏活动才能达到。如大将出征前的“起霸”,伴着场面锣鼓,表现一系列富于阳刚之美的舞蹈动作,在艺术享受中,能激起人们民族感情与爱国爱家的豪情壮志。

约两百年前,京剧并不是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用遗传工程的话说,它的亲本是徽剧、汉剧、品曲与秦腔,正是由于这些基因的有机组合,形成了茁壮的“杂交优势”,随即击破了它的亲本之一——昆曲,从此“分蘖”出了京剧。

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一次,我在北京观赏了裘盛戎先生的《锁五龙》。开场之后,一阵紧锣密鼓烘托出股股杀气,一抹愁云惨雾弥漫整个舞台。随着一片鼓噪之声,单雄信(裘盛戎饰)足蹬高底靴,瘦削却矫健的身躯,大步流星冲出台口(全场已是满堂喝彩声)。接着,一个不疾不徐的原板引出那浑厚、上挺、直冲屋瓦的一声:“不由得豪杰笑开怀!”中间垫一个嘎调,赋予豪杰一词以十分准确的表现力,把怒马高车气概直接跃入了高潮领域。紧接着一句一句的裘氏高腔,把观众的情绪一次次激起,通过唱腔使剧情扩展着波澜——以连续三个节奏铿锵的快板唱腔,面对死神刑场,淋漓酣畅地回叙了瓦岗故交、激烈血战,痛斥了卖友投敌的名利之徒。最后,程咬金祭酒,单雄信在一段摇曳生姿的西皮摇板唱段里,将那杯酒中的金兰之谊,知己难逢之恨,都寓于无限苍凉哀切的“哭头”之中……至今回味当年情景,氍毹裘先生台上的风采,观众席间如痴如狂的掌声,以及那溢美流光的声、情、形、体,犹历历在目!那一夜,真是台上台下都铆足了劲,俨然是台上“尽卖”,台下“尽捧”,一个火炽猎猎,无限火爆的台上与台下的双向交流,堆砌了多少传统艺术的民族自豪感!

诚然,阅读武侠小说,是生命与性灵的交流。那“一诺千金”,那“轻生重义的古道热肠”,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高风亮节,都令人热血沸腾,抚卷长叹。绵长丰厚的民族历史借血肉饱满的各路豪杰,演义、穿插、引申着传奇、故事、情节,说忠、说孝、说仁、说义,在高台教化之中,坐在观众席上,虽达官、贩夫、闺阁、仕子,在观看台上戏文、观赏角色表演时,必都能移其性情而炼其心志。

春花秋月,人事风尘——虚实相生的京剧已发展了两百年,由小到大,由简入繁,几经盛衰,总的走向构成了一条包罗许多马鞍形的抛物线,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历史文化现象。而今走向低谷,是否也如“伶工如美人,不许见白头”一样,京剧也已经步入了老境?

青年人唱歌、听歌、起舞十分投入,而不爱听滥调荒腔、专门表演古人的京剧,大概是因为——①青年人对传统的异议与挑战;②京剧的基本内容与现实差距过远;③多元化文化娱乐的竞争与干扰;④京剧启蒙、普及的不够。

《荒山泪》饰张慧珠

程派青衣迟小秋

种种锋芒所向,京剧逐渐被冷落也在情理之中。用合理的方式引导大众兴趣,尤其是年轻人的兴趣,或许是京剧可能复苏的一个可选择的途径。

传统京剧艺术滋生、繁衍约两百年,笙箫管弦、低吟长啸、跌扑翻打,种种风光,美不胜收。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之伦常道义,蕴含了多少诸大学派的风旨宏论;那阳刚英烈之操守,绵曲宛转之情韵,在熏陶、升华“人心”这块方寸之地上,确具有补天、炼狱的效果。多少世代以来,文人雅士、达官贵人,以至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一旦进入这座京剧艺术殿堂,必能迷恋、沉醉其中,至于情操陶冶,韬光养晦,多获静观自得之趣也。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物质科技世界愈益繁复、丰厚,文明等次、境界的提高,要求于感情空间的接触、碰撞,亦愈加敏锐、锋芒;严峻的客观环境、明敏的人际关系,或将促令中国传统京剧独特的魅力与典雅的涵泳,能“相濡以沫”于人类心灵的“涸辙”,并喁喁于江湖之中耶?世风机巧而人心唯危处,或可重见仁者之心于高台教化之中耶?海外各地有华人处尚能常见京剧演出之盛观,灯火笙箫、急管繁弦之处,或可能兴起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之情愫耶?九州一脉,莼鲈桑梓之谊,在于万里关塞,清夜长思之枕畔,盛世元音,吹弹歌舞之乐,或可助梦里关山之思于氍氍场上?虽然买得青山好,却恨归来白发多。庶能在京剧艺术的浅斟低唱、击节品尝之中,化生一种维生的感情与意志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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