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高考
有一年夏天,姐姐的儿子高考,从春天开始我就不能去姐姐家了,因为她家的空气变了,空气里像灌进了沉重的东西。
有好几次黄昏以后我想同以往那样轻轻松松地去坐坐,可是眼看要走到姐姐家的时候,我又返回来。一种无形的压抑总在折磨我,还有几样有形的东西在帮无形的忙,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那便是能看到的具体的东西,大致有三件。
写字台正前方放着一只玻璃制品——鹿,颜色同真鹿一模一样,前蹄跃起,呈奔跑状。它浑身是劲,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刚刚从草原上飞奔过来。写字台上处处是它的足迹,它的模样总往人的眼睛上撞,在阳光的照射下,玻璃制品一直反光,不管坐在哪个方向,都会与它不期而遇。它是姐姐用心摆放的,因为和录取的“录”谐音。
写字台的左边还有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倒计时天数,让人看到以后直冒冷汗,感觉恐怖的日子越来越近。天数每天都在变,变一下,就像有人在抽小黑板一下,自己的心跳也加速。
我想起香港回归以前天安门广场也有这样一幅情景,不过那是喜悦,提醒的是大喜临近的日子。而现在这种感觉,紧张和担忧胜过一切,让人无法形容。
写字台的右边还有一个小闹钟,铃声固定在每天凌晨四时响起。
静静的夜,外甥可能正在做着神仙的梦,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打碎了美好的梦,外甥当时该有多么恋恋不舍。
我虽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我住在自己家里,但每当清晨醒来,我仿佛都能听到那震耳的铃声,仿佛都能看得见外甥睡眼蒙眬一骨碌爬起来的身影。要在以往,每天清晨姐姐总得喊他起床,起来以后,他还嫌姐姐唠叨。现在闹钟是他自己调的,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哪一天调的。如今,他的前面只有考场,考场甚至阻挡了他的最爱——足球场。他的那只足球,早已被他一脚踢进了床底的“大门”。
外甥鼻梁上的眼镜,是在读中学的时候开始戴的,这样矫正了他的视力,让他的眼睛有了变化,变得明明亮亮、清清爽爽,对学习没有丝毫含糊。眼镜上薄薄的玻璃片一闪一闪,里面的智慧都照了出来,有时候他身体不动,眼镜却在动,看一道数学题,是那样地入木三分。
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开窍晚一些,作文常常写不好,我总是耐心地给他讲。他也有调皮的时候,我先是批评他,然后罚他站着。
有一次我去同事家串门,整整一个上午,回来后看见他还原地不动地站在那儿。当时我心里想:怎么连一点儿灵活性都没有,将来怎么踏进这个复杂的社会?但是我也很喜欢他诚实的品质,尽管他站得已经精疲力竭,对我的话却毫不动摇。
长大以后,我最欣赏外甥在大海里游泳,他游泳的姿势十分舒展,速度也快,大海对于他太小了。在海面上,他随着波涛的起伏,身体也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但是非常平稳、矫健,他游泳,我欣赏。上岸的时候,被海水浸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真像海豹的脑袋,我总是拿着浴巾、踮起脚尖帮他擦头发上的水珠。
长时间不见,我真想他,实际上这期间我曾去过姐姐家一次。
一个星期天下午,估计外甥可能在家,我急急忙忙往姐姐家赶。
姐姐住的是过去日本人留下的洋房,楼梯是木质的,脚踩到楼梯上有很大的声响,我轻手轻脚地往上迈步。
可是越小心越出错,在楼上大门口,我一脚踢倒了两个空酒瓶子,吓出了一身冷汗。听到声音,姐姐出来了,说不怨我,是瓶子放的姿势不好,两个瓶子在打倒立,是想把水控干净;另外,外甥今天也上学,快高考了,星期天学生也不休息。姐姐的表情是那样地轻松,顿时觉得世界都平静了,轻轻松松的生活多么好。
我走进外甥的房间。都说万物有序,学习也是这样,我看他书桌上堆积的书籍都是分门别类的,数理化的书籍堆积在一起,文史的书籍堆积在一起,正在学的书里面都夹有一张白纸条做书签,用时往外一轴,用完往里一推,像使用抽屉似的。
书籍破损的程度相当严重,下午,阳光缓缓照在写字台上,就像照到收破烂的废品车上。可是就是在这些翻了又翻的破损书籍当中,外甥要从里面走出一条路,走出一条继续深造的路。
黄昏以后外甥回来了,他不太愿意讲话,大家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我怕耽误了他的时间,吃完晚饭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走到楼梯口,我贴着姐姐的耳朵说,家里的气氛太紧张了,有些让人窒息,可不可以晚上听听音乐,放松一下?姐姐说,家家都一样。
我觉得他们家有一片紧张的大湖,要把人淹没;他们家有一座紧张的青山,要把人压弯。
朝气勃勃的外甥变成一个小老人,没时间出去打球,没时间看电视,没时间听音乐……那些功课,他总也复习不完。
我真佩服他的毅力,姐姐说晚上他困的时候就跑到楼下卫生间,像小公鸡一样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左边冲一阵,右边冲一阵,清醒一下再继续复习。写啊写啊,一笔跟着一笔,都是用心写出的笔画,这样已经持续半年多了。
姐姐说他们面对的是战场,她的话我真赞同。虽然没有枪林弹雨,但考场的冲锋号天天在吹响,在召唤。半年来,外甥神采飞扬的眼神呆板了,一见到课本,谁也不认识。
姐姐把洗干净的草莓一只一只插上牙签,摆在盘子里,牙签的部位倒向他的右手,就是为了给他节省一点儿时间。
学校里,教室的黑板旁挂着一块大木牌,显示着倒计时的时间,老师每天还要念叨着这是冲刺阶段,在这段日子里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呀?凡能参加中国高考的学生,我都认为他们是最了不起的孩子……
考完试以后,一天又一天,在我们急切的盼望与期待中,录取通知书发下来了,外甥考上了北京一所知名大学,我高兴得热泪双流,同时又百感交集。当时我已做了诸多打算,我把它们一一装回了心底。
我紧紧地拥抱着外甥,心里说:解放了。然后我把双手伸到他的腋下,面对一米八一的他,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把他举过头顶,举到蓝天上。
回想前些年,一到下雨的时候,他光着脆生生的小脚丫在小雨里跑来跑去,多么好玩。可是经过了几场雨之后,他就长大了。他的成长,我都没有来得及去想,去端详,一天天他变了模样。
再过几年以后,他还会有新的心事,人生的路漫长,我会继续看他的身影。
外甥小的时候,每天好像总与眼泪有关,像个小女孩似的,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心没动,眼泪先流,这眼泪真不值钱。我告诉他,说他的童年忙于流泪,他说自己还记得,太有意思了。
那时,他喜欢遐想,而且全是稀奇古怪的。我想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我甚至想过,有一天天上的星星会不会掉下来砸到我。我们真是一脉相承。
他从来不叹息,即使在黑夜里,我都能看到他的笑。洁白的牙齿,粒粒闪烁着光泽,一身阳光,一切事情说出来都是那样精彩。
他能做我的外甥,真好!我就喜欢这种性格的孩子:能吃苦,少言语,不用别人时时夸奖,自己默默地去做事情、默默地做出成绩,把成功献给家人。
他曾经有过撒谎的时候,可是撒了谎以后又不知所措,仿佛世界都颠倒了。一撒谎,他就突然间变得卑微起来,谁叫他干活儿都行,一个劲往前冲,一下子就让我们看出来了,知道他又犯了说慌的毛病,他说:看来撒谎的高山也是不好攀登的。
无论现在或是将来,我们都不可能步入他的生活,只要他好,便天下太平。让幸福顺水而流吧,流到他身边,也流到其他孩子们身边。他们是一群属马的孩子,扬着小蹄子一程接一程地正在狂奔呢。微风拂面,阳光普照,美丽绽放,他们在和时代一样奋发向上着。
从少年到青年,这是一段岁月,除了脚步越来越有力以外,他的肩膀也在加宽。有一天我偷看了他的日记,他在问自己:我能回报母亲什么呢?他有了责任感,真是长大了。无论将来他是出类拔萃,还是平平庸庸,我都希望他记住这一点:以世上最好的爱,奉献给母亲。
一切都顺利地结束了,真有一种突然间放下了所有大大小小的包袱的感觉,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肩膀松弛下来,脊背松弛下来,天和地也松弛下来了。家里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说说笑笑、欢欢快快、轻轻松松。
这是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我们都忘不了。
仿佛生活的变换就该轮番上演,今天他家,明天你家,内容万般精彩。这种高考,不知谁家来年又会遇到?细想想,每一次变换,都是对家庭的一次历练,多总结出经验,以后也就不必那么紧张了。
“八零”后的孩子都是蜜罐里长大的,极少受过伤,他们欠缺锻炼,这种学习方式虽不足取,但努力巩固学到的知识,对将来是会有好处的。让人吃惊的是外甥身上的许多潜力,其实我们平时应该挖掘出来,这也是做家长的责任。可是平时我们怎么没有发现呢?我们只知道一个劲地绑架一般“伺候”他,把他当成了婴儿,这是谁的错?借一个人与龟、兔赛跑的故事,到底谁在拖谁的后腿?
我回望外甥,望了又望,他好像还站在那里,还是那副模样:长长的胳膊,长长的腿,瘦瘦的腰,拨浪鼓一样地甩着茂密的头发,那么自然,那么美。
如今他早已走出了那个年龄,我怎么能违背自然规律呢?
把苦转变成甜,这种能力与思考有关,与毅力有关,它们没有连贯性,但一定有必然性。我们不怕它们来得猝不及防,因为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